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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sm 《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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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惠雯 2018年05月24日13:44
]31XX= Xe;(y "pR 《在南方》 张惠雯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2月出版 定价:38元
8Ql'(5|T 旅途
bs EpET 这个早上,她醒来时大概是四点钟。但她已经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人走动、低声说话,她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某种机器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她猜想在一间白色的大屋子里,清洁女工们正在准备早晨更换的床单和浴巾……整个城市和她一样从黑暗中醒过来,昏沉、混乱而孤单。很快,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黑暗释放出来的凝重的空白会被千百种声音汇集而成的白昼填满。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洛杉矶,躺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旅馆里。
W'h0Zg 她尽力让自己只想有关行程安排的事。她们应该八点就吃完早餐,八点半就去前台办理退房手续,然后乘出租车到洛杉矶下城的某个长途车候车点。她们的整个旅程计划都是南希定的:从旧金山开车到洛杉矶,在洛杉矶逗留几天,把车扔在按日计费的停车场,再从洛杉矶下城坐长途汽车去拉斯维加斯……南希不愿意在乏味的内华达公路上开车,她说她也可以开,但南希说不能把她的
生命交给一个精神恍惚的人。
S.|kg2 在洛杉矶的这几天,她仍然没能从沮丧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尤其是早上醒来的那段时间。她在自己那张床上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痛苦、困惑像一团火,在她心里烧起来。她一直醒着,酸痛的眼睛不时溢满泪水。她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因为焦躁不安而变得汗淋淋。然后,闹钟响了,而她的旅伴还在酣眠。于是,她先起床,疲惫万分,但也有点儿庆幸终于摆脱了失眠的折磨。她把自己关进洗澡间。在镜子前,她用冷水按摩肿胀的双眼,并在眼圈周围涂上遮瑕膏。她总会在后脑勺和鬓角处发现好几根新生的白头发。她这时会想那个人是否痛苦,他是否会在睡醒时想到她所受的痛苦而感到懊悔?她觉得他不会很痛苦,甚至想到,他现在总算感到轻松了。
AYIz;BmWy 她从洗澡间出来,接下来要叫南希起床。南希的中文名字叫郭晓楠,但她喜欢别人叫自己的英文名。对她来说,这很难理解,不过,南希的很多事她都难以理解。她俯视着那张脸,发现它的表情像个小姑娘,和往常那种刁蛮、尖刻截然不同。南希看上去从未遭遇过失眠问题,在她弄出的各种噪声中,她依然微张着小嘴酣睡,或者在柔和的台灯光里把那双充满甜蜜睡意的眼睛睁开又闭上——她在赖床。她们以前没有这么亲密,过去,她甚至有点儿……有点儿瞧不起这位朋友。如今想到南希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感到惭愧。
m\M+pjz 南希在洗澡间时,她就拉开遮光的第二层窗帘,把写字桌前的那张椅子拉到窗边,坐在那儿等待。她知道打扮好的她仍看起来疲惫不堪。透过白色钩纱的窗帘,她看着被半环形的楼围拢在中间的小园林,园林里种着叶子宽阔的常绿植物,一条溪流在黑色的圆石间流过,在某一处,还搭建着一座中式的小木桥。她毫无感情地看着这些景物,听着流水的声音和鸟儿的叫声。她发觉一个人这么待着,会感到生命极度空虚。有一次,正当她恍惚的时候,南希突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别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纯情,就你为情所困。”南希说得很冷漠,她不觉得这是安慰。
o MkY#<Q} 她想南希终于对她这个抑郁的人感到厌烦了,她暗自期望到了内华达自己的状态会更好些。出发的这个早晨,她试着多笑、多说话,试着让自己不想那件事。她注意到
天气很好,外面阳光普照。
3n(gfQo-o 吃早餐时,她对南希说:“我昨天睡得很好。”
ggc?J<Dv “太难得了。”
w/5^R “我觉得这几天心情还是比以前好了。”
D"4&9"C U “是吗?那就好,旅游的目的达到了。”南希微微一笑。南希讨厌早起,早上不大爱说话。
#Jz&9I<OKx 她们坐在出租车上,当车子终于下了市区高速、在下城区较为狭窄的路上慢慢行驶,当各种色彩的面孔在洒满阳光的街头掠过,她再一次意识到她的确是在洛杉矶,在与他相对、离他很远的大陆的另一端。而不久以前,她还在波士顿,一个寒冷、严整得肃穆的城市。就像一个梦,她想,尽力让自己感觉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这些天来,她心里塞满了另一个城市的寒冷和阴郁,那种充满疑惑、失望而最终变得坚硬如壳的阴郁。她记得唯一感受到某种接近“放松”的情绪是从旧金山到洛杉矶的途中。这一段一号公路的景色比她想象的更美,那是一种可以令人暂时忘记自己的明朗而壮丽的美。中午,她们在宜人的海滨小城圣巴巴拉吃饭,然后去斯特恩斯码头走了走。下午,她们继续往洛杉矶开,中间又在一个不知名但仍然美丽祥和的小镇停了一会儿,加油、喝咖啡、到Walgreens药店买零食和大桶装矿泉水……她们在快进城的地方遭遇了一个小时的堵车,而后进入市区高速,根据卫星定位系统的指引,找到位于圣莫妮卡区的“双树”旅馆。那一天,她的心情甚至称得上
快乐。
86fK=G:> 外面的阳光还留着一抹清晨光线里那种淡淡的金色,它显得柔和,照在地上的各个角落,尤其照在街角处交叉成十字的绿色街道牌上,令毫不气派、甚至有点儿破破烂烂的街道和建筑蒙上一层温煦、清透而具有崭新意味的光。
c[_^bs>k 她们下车后才发现出租车并没有把她们载到确切的候车点。她们询问了一个小伙子,又往前走了两个路口,找到“春天”街和七十四街的交叉口。已经有一群人在那里等候,多半是带小孩儿的黑人妇女和一些西班牙裔男人。他们提着简陋的布包或笨重的大箱子,很少有谁的衣着称得上光鲜体面。南希低声对她说:“好了,现在我们在穷人堆里了。”
T% 13 ' 长途汽车离开洛杉矶城就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它经过的似乎是这个城市最萧条、破落的街区,和她们之前住的圣莫妮卡区俨然不在同一个世界。街区的居民主要是底层的西裔移民和黑人,也有少数贫穷的亚裔。半坍塌状态的房子勉强支撑在路边,用铁皮搭成的车库里停着破皮卡、长着杂草。南希说:“真丑,我要睡觉了。”但她注意到,即便如此贫穷,有些人家的院子和窗台上仍然种着花。那些花鲜亮的颜色在荒凉的街景里显得静谧、单薄,但它能穿透周围厚厚的灰,散发出明丽动人的气息。
cvE.r330| 她不时想到东海岸边的另一座城市,猜那边是什么时间。两个城市都靠着海洋,但一座城市此时是零下十摄氏度的严冬,而这一座还很温暖,行人穿着夹克、毛线衣,信步走在街头。
LG{inhbp 那件事发生后,她没法在波士顿待下去,她在那里连个亲近的朋友也没有。她从西海岸的波特兰飞到大陆另一端,仅仅是因为他。以往,在他们相互探访或在别处相聚的短暂时光里,他总是说:“为什么你不在波士顿呢?我们应该住在同一个城市。”夜里,他们打电话,他抱怨时差、催促她让他早点儿再见到她。她喜欢听他构想他们未来的生活。在电话里,她是踌躇犹豫的那一个,而他是施与安慰的那个,于是她渐渐确信了……但等她决心抛下自己熟悉的城市和三年之久的工作,去波士顿和他团聚,他却退缩了。
7'i#!5 他们一开始也没有住一起。他帮她租了一套离他住处不远的公寓。这让她觉得很惊讶,但她没法问:“为什么我们不住在一起?”她就是问不出口。偶尔,她去他的地方住,但大多数时候他会来她这里。后来,他们见面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她觉得他变了,变得言不由衷,仿佛在敷衍她。这让她苦恼、害怕,但她想也许是突然的变化让他无所适从,也许他还没有做好结婚、过家庭生活的准备,他需要时间……她后来想到,她其实应该早有预感。当她告诉他自己终于在“他的城市”找到工作时,他甚至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喜,只是觉得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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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z ta 有一天,他在电话里告诉她他们不能在一起了。尽管这就是她一直在担心的事,但听他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她还是忍不住哭了。“你以前说过……”她愚蠢地试图用他以前说过的话来反驳现在的他。他说他“非常、非常抱歉”。当她再说下去,他说:“别再提以前说过的话了,好吗?你就当作我以前是随便说说。”那个电话打了很久,但她现在记得的只有这么一些伤人的话,一些被反复说着、最简短乏味但足以把过去的美好都推翻的话。直到她离开波士顿,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他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但再也没有见面。在电话里,他们做出决心遗忘的姿态,像朋友一样嘘寒问暖一番,就匆匆挂了。她错愕、心如刀割,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安稳,但自尊心不让她追问什么。
P3tG#cJ 她工作的研究所有指定的心理治疗诊所,她每星期去两次。每一次,她都坦白地告诉她的医生,前一晚她是否想到过死,是否又喝酒了,是否哭过……可她从来不坦白她做的梦。在某个凌晨的梦里,她梦见自己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他,那是在一座山上。他一开始对她像过去一样好,让她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们面对面、手拉着手说话。突然,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说有人找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办公桌上跳下来,躲到了一边。她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走进来,他于是陪着她说说笑笑,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她羞愧得要命,想在他们不经意时装成不相干的人溜走。这时候,他朝她看过去一眼,他看她的样子和脸上的神情在她梦醒后仍然清晰地刻在她心上——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悲伤。但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逃出那个办公室,发现她的眼前是一座荒山——她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只能一个人在山道上摸索,
希望找到一条路,回去她熟悉的地方,她自己的地方。她绝望地到处走,想找到一个车站或地铁站……她发觉这个梦是另一个梦的重复,那还是他们相爱时她做的一个梦。她梦见他带她到一座圆形的大楼里参观,但他们越走下去,看到的景象越残破、怪异。最后,她发现他不见了,只剩她一个人。她到处找他,最后在楼下一个露天咖啡座看到他和一些她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在一起,他看见她却仿佛不认识她。她告诉他这个梦,他听了怪她悲观。“梦是反的,”他说,“再说,我永远不会这么做,我不会让你伤心。”
U!?gdX 她又回到西海岸,但没有回波特兰。她害怕遇到熟悉的人,怕他们问起她的恋爱。她想到住在旧金山湾区的南希。当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南希在
俄罗斯山上那栋小公寓时,还能微笑着夸奖屋子里的装饰和朝向山坡敞开的精巧的阳台。吃过午餐,她们坐在沙发上,面对着通向阳台的那扇玻璃门。纯净的阳光照在对面草坡上,还有阳台上的植物上——其中一盆只有阔大的叶子,另两盆开着淡粉色的花。她想到自己需要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处温暖的地方,一个简简单单的家,在家里,她会用天真和温柔使她爱的人幸福。可他并不要这幸福。她想若无其事地谈起自己的不幸,但一开口就泪如雨下。她在这位并不算太亲密的朋友面前哭个不停,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南希只好把一盒面巾纸放在她的膝盖上。事后,她回想起自己仿佛失控的这一幕,发现当一个人的心都碎了,她也就顾不得难堪了。
5}bZs` C 南希开着她那辆红色甲壳虫,带她在旧金山附近游逛,还带她去比较远的雷耶斯角、纳帕谷,凡是觉得能让她散心的地方,她就带她去。她看到的旧金山美丽而拥挤,虽然有些地方狭小陈旧,但总显得热气腾腾。相比而言,波士顿是那么整饬而冰冷。当南希开着车在到处是单行道指示牌的弯路上兜圈子,她就觉得心安一些,仿佛始终纠缠着她的那个阴影被风、流动的景物、身边的人散发出的气息冲散了。但当车停下来,她们走进某个封闭的空间,她觉得那阴影又聚拢起来,跟随着她、钻进她心里,折磨她。
D%UZ'bHN* 大部分时间,她们俩在这套50多平方米的公寓里团团转。公寓里有一张king-size大床,但她执意睡在地上。几乎每天下午,南希都会和那位“姓方的”(南希如此称呼他)男友打电话。南希从不表现得神秘,也不欣喜,仿佛这是她的工作。由于客厅和卧室是连在一起的,打电话时,南希会走到洗澡间去。有时候,南希把她留在公寓里,出去和男友约会。她知道自己给他们造成了很大不便,因为如果不是她寄居在这里,他一定会直接到这儿来,她相信他有公寓的钥匙。可每次南希出门约会,她仍会焦虑地问:“你晚上会回来吧?”南希笑着说:“你放心,我告诉姓方的,家里有个濒危的病人。再说,这混蛋也要
回家。”
q|i%)V`)- 然后,她就坐在屋里等。她一个人不愿出门,任何电视节目她都看不下去。她可以一整个下午坐在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前。有时候,她感到他正在阳台上站着,和她仅仅隔着一扇透明的门,有时感到他会从对面山坡上的树丛间走出来,会一眼望见坐在这里的她。然后,他就会像上次争吵了以后紧紧抱着她、哀求她,他会像小孩儿一样把头伏在她腿上,告诉她他多么疼惜她、多么后悔。刹那间,她眼里充满泪水。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推翻以往的一切,变成另一副心肠。她知道问题不在她,因为这是她认真追求过的幸福……但正因为问题不在她,她才会感到令她透不过气的羞耻和困惑。
$?J+dB 她拉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俯视着楼下的山道和车流。旧金山白日温煦,日暮时却很冷,在高处“哗啦啦”刮着从大洋上吹来的湿冷的风。她冻得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抓住冰凉的、刻成涡形花纹的金属栏杆。带着复古曲线朝外突起的栏杆多像他们在新奥尔良看到的栏杆,那时他们住在法国角,常常在那些每扇门里都飘出音乐声的狭长的街巷里散步。他们很晚才回到酒店,他仍然很兴奋,几乎整夜不让她睡觉。每一次相聚,他们都睡得很少。在那些恍恍惚惚的早晨,在毯子般柔软的昏暗中,她会看到那双向她低垂下来、因过于专注而显得严肃却仍然温柔的眼睛。她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身子剧烈抖起来,她的手紧抓住冰冷的栏杆。她想到她并不是个贪欢的女人(他或许以为她是),她之所以放下一切矜持和戒备,因为她爱他。他可能厌倦了,当然,每个人都可能厌倦……
[[]SkLZHg 她发觉街上的灯亮了,山坡上那些公寓的窗户里溢出暖黄色的光。在一面窗帘完全拉开的落地窗前,她看见一个衬衫笔挺的男人正往海湾的方向眺望。她回到屋里,找一条毯子紧紧裹在身上,呆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她觉得她应该到街上随便找个男人睡觉,以此来侮辱他,但她并未完全丧失理智,想到他可能也不在意了。于是,像她这些天经常做的那样,她又嘲笑自己,确定自己做的一切傻事不过是自取其辱。
G].__] 阳台上的植物已经变成暗影,从外面的某个地方照进来一些微光。她感到整个世界都离她很远,一切变得那么似是而非、不可信任。她又想到南希也许正和那个人在酒店里。她觉得厌恶、瞧不起她。但她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南希呢?她也瞧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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