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是个“三线”人
刘佳跃
阿爷一口地道的北方话，讲起话来字正腔圆，70多岁了，谈起往事仍然滔滔不绝，仿佛那些曾经的高山河谷、曾经的山野阡陌、曾经的干打垒石头房就像一幕老电影烙在了他的脑海中。甚至，说起在隧道中吃过的那些玉米饼子、大白馒头、咸菜豆酱都还忍不住吧唧吧唧嗒嘴舔舌头，好像那味道要从嘴里蹦跶出来。
阿爷最关心矿上的广播响不响了。这不，老爷子又登门了：我说刘小伙诶，怎么这几天听不到广播声音了，矿上的新闻变成聋子了，给我个准信，什么时候能响起来。阿爷是个爱关心国事家事天下事的老人，尤其对矿上的事情最上心，时不时地来找我问问广播为什么不响、公司的电视新闻为什么看不了，顺带坐沙发上看看盘江矿工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我说话也就很随便：阿爷诶，广播是响呢，估计声音小了点，我找工会的帮忙调调音量，保证你老人家听个一清二楚。得了这句话，阿爷裂开嘴笑得孩子似的，嘴里的豁牙看得一清二楚。
阿爷是1965年从黑龙江鹤岗矿务局支援“三线”建设过来的，是个典型的“三线”老人。阿爷说那个时候苦得很呐，从东北坐铁罐火车，七转八拐到贵阳，又是坐解放牌汽车到的六盘水地区，然后坐拖拉机、马车辗转奔波才到的盘县。阿爷见证了贵州土城矿从筹备、投产到达产的全过程。讲起筹备建井那段艰苦的日子，我看见阿爷的眼眶里有亮晶晶的泪水在涌动，喘息的声音也不均匀。阿爷的左手食指断了一截，手掌一伸开，失去手指的那个位置空荡荡的。阿爷的讲述就从这截断指开始。那时阿爷他们负责矿上主平硐的开拓掘进，由于国家当时的政治气候和相关政策的不稳定性，工程施工建建停停。为了多赶点进度，一旦逮着开工机会，施工队可了劲抓进度赶工期。当时阿爷在零点班当跟班排长，又是党员先锋掘进队的主攻手，有一天他向连长立下小班进尺1米的军令状。1米进尺谈何容易啊，人工打眼、大板锹攉货、矿车推矸，又是大断面全岩巷道。但是先锋队就是先锋队，主攻手就是主攻手，当天凌晨不到六点钟，迎头的眼就全部打好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几十个炮眼瞬间炸裂开去，按照阿爷的话说：这一炮“货”来得贼欢喜。在用大板锹攉矸石过程中，一块矸石从矿车一侧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左手食指上，一阵钻心的痛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工友们都围过来问他碍事不碍事，其实他知道碍事了，但是他想着立下的军令状，用袖管遮住左手，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到躲避硐去简单包扎一下就来。就这样，阿爷忍着疼痛，陪着大家伙硬是把所有的矸石都攉完了才升井，由于耽误了最佳时间，他的食指永远失去了。
阿爷说过去的日子贼苦，别人是用一双腿走路，他们必须用三条腿走路，一条腿是手中的拐杖，由于经常要翻山越岭搞勘探，爬坡下坎得用拐杖支撑着走，否则跌下悬崖就粉身碎骨。另一条腿是双手，攀爬悬崖陡坎、深钩河谷必须四肢并用，否则就会把老命给送掉。说这些话时，阿爷似乎重回了那段特殊的岁月，虽然沉重，但是看不出阿爷有一丝半毫的抱怨和后悔。阿爷还说，那时候吃点油盐米面瓜果蔬菜不容易，火车皮每个月才来一次，来一次我们都要大背小扛一次，买些冻猪肉、油盐米面、瓜果蔬菜、煤油洋皂，都是来回步行十几公里，有时候吃不上蔬菜，就用盐水酱油拌饭吃。说到吃的，阿爷的嘴巴又是一顿的吧唧吧唧，而我却一点也乐不起来。
阿爷爱听矿上的广播，爱看公司电视台播放的矿区新闻，每天到离退休活动中心，阿爷就成了矿区新闻的大喇叭、活电视，挨个给老头子老太太们讲公司又有哪些政策变化了、矿上哪个小区又修路盖房了、俱乐部晚上要有文艺演出了、哪个采区又修停车场了……老头老太太们说知道了知道了，但是阿爷上午说了一遍，下午到活动中心又说一遍，不说出来，阿爷心里憋得慌。
阿爷把一生都交给了矿区，交给了伟大的“三线”建设事业，阿爷的三个子女也都在矿上就业，阿爷说遥远的家乡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他永远看不够，回家乡，很多物事陌生了，不熟悉，心里开心不起来。
夕阳从坠落的地方射出一抹红艳艳金灿灿的光焰来，阿爷提只小板凳，戴着老花镜，踱到矿机关大楼前的凉亭里，吃力地念叨着亭壁上的字：望月思故，独坐幽亭处，故友相逢衷情诉，创业风餐宿露。早岁英姿赴黔，装点此地江山，二十余载风雨，南疆换了人间（清平乐.观亭忆旧。李文台填词，位于贵州盘县土城矿机关望月亭内）；楼外杨柳亭外花，喷泉之上飞骏马，煤矿建设现代化。职工夸，乌金滚滚献国家。开辟三线号令下，千军万马走天涯，迎来朝阳送晚霞。装扮她，青春消逝换白发（渔家傲.迎亭抒怀.冯昌志填词，位于贵州盘县土城矿机关飞云亭内）。夕阳落山了，机关大楼灯火辉煌，广袤的矿区灯火辉煌，阿爷拎起他的小板凳走向回家的路，远远一看，阿爷佝偻的身子像极一把弯弯的弓，他用一生把这把弓拉出了满满的劲道，再毕其一生稳稳地射出，箭过之处响声猎猎，于是就有了矿区高耸的楼房、有了矿区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私家车、有了干净整洁的小区里孩童嬉笑追打的幸福模样、有了高亢舒缓的广场舞飘过的优美旋律、有了中秋夜里矿区上空那盏透明透亮的黄月亮。
我突然觉得，阿爷的身子骨一点也不佝偻，阿爷就是筋骨朗朗的高楼，阿爷就是悬在矿区上空那轮永不消逝的中秋黄月亮，照着你，照着我，照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