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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3K5d 《长江文艺》2018年第8期|陈集益:被贩卖的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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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99gI%TA'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8期 | 陈集益 2018年08月09日08:34
.?L&k|wX- .eg?FB'7 导读:
d|^cKLu 几十年前姑姑带回那两个福建人时,谁也没想到他们的到来和实施的拐骗,会开启一个时代,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从此,有人一落千丈、一毁再毁;有人受尽苦难屈辱,悲伤地死去;也有人在命运的捉弄下,翻上时代的潮头……洪流中,爱与恨,善与恶,屈辱与荣光,我们认识的那些是与不是,变得那么诡异、匪夷所思、不可捉摸。或者,这才是人生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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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qLF!S(= 姑姑回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两个陌生人。我以为是两个树贩子,或者乡镇干部。他们跟着姑姑干什么?姑姑在进门之前还与他们交谈着什么。我紧张又安静地看着,不知道他们是路过我家顺便进来歇口气,还是专程而来。我家坐落在村中央一条街道边,门口有几级台阶,姑姑上来了,抬一次腿人就上升一次,阳光照着她的头发、肩膀,然后是胯部和腿,姑姑一点都没有变,和以前见到她时一样美。
ze+_iQ5 姑姑看见我,笑着对我说:“呆宝,姑姑来看你了,怎么不叫我啊?”我怯生生地叫:“姑姑。”那时候我胆小,打招呼都脸红。姑姑问:“就你一个人在家?”我说爸爸妈妈去干活了。姑姑转身对那两人说了一句普通话,然后重新用方言对我说:“他们干活的地方离家远吗?”我摇摇头。姑姑说:“你去把爸爸叫回来好吗?就说来客人了。”
6qW/Td|g 我迈过天井跨过门槛,朝着村外跑去。阳光照在街道两旁破败的房屋和墙壁下乱石铺就的道路上,那些被人和牲畜无数次踩踏的石头被照耀得如同玉石一样澄明透亮,它们在我的脚下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我一口气跑到上麦畈,那是我们村主要的产粮区之一,夏天这里一片碧绿勃勃生机,但此刻,太阳下收割后的稻田,好比被人强行剥去衣裳的老人,枯黄的稻草散乱着,高高低低的田埂就像根根毕露的肋骨,田野面目犁黑形销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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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我的祖父正赶着牛犁田,嘴里不断发出吼吼的叫唤,那是人对牛的呵斥声。祖父七十岁了,虽然模样也是那么瘦削,但是力气很好。祖父一手拿着牛鼻绳和竹枝,一手扶着犁把儿。他一会儿拿竹枝抽打牛,一会儿把犁从土里拔出来调转方向。牛是生产队解散时分来的,它吃力地拉着犁铧掀起一片片黑泥,土地就像被刀子割开了一道道伤痕……
Q\pTyNAYn “呆宝!你不在家里看着树,跑这儿来干什么?”父亲这样叫我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正气喘吁吁地从河滩挑石头上来——父亲挑石头上来,是要把一块紧挨着我们家稻田的撂荒地扩张成一块良田——他又问我:“是不是有人来买我们家的树了?”我差点把姑姑交待我办的事忘了。父亲听了后,说:“你确定姑姑带来的是树贩子吗?”我犹豫片刻摇摇头。
=Kq/EDe 父亲嘟囔了一句:“这大忙天的,跑来走什么亲戚的呀,谁有这闲空!”随后就坐在田埂上歇气,等我去把在另一块地里干活的母亲叫来。母亲听说姑姑带客人来,第一反应也是来树贩子了。因为我们家前不久从山上分回一批树,还没有卖掉。如果卖掉的话,家里就会有一笔钱了。因此母亲烦的不是家里来客人不知到哪里去弄菜,而是买肉买豆腐都得花钱。母亲说:“唉,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姑姑呀……”
k 8C[fRev 这就是姑姑当时留给我的印象:我的父母并不欢迎她。可她对此一无所知,见我跑着
回家,问我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说妈妈去买菜了。姑姑说:“呆宝,快去叫你妈妈不要买菜了。我们已经买了。”“买了?”“是的呀,刚才我带这个伯伯去街上买来了。”我这才看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姑姑买来的东西:猪肉、豆腐、咸带鱼,还有罐头和酒。这是当时在我们村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O5:?nD 那两个人一个三十七八、一个二十五六的样子。前者长得极白净,瘦瘦高高的,能说会道,嘴里镶有一颗金牙。后者则黑得像铁,粗粗壮壮的,嘴唇有点豁,就像被人割开过。姑姑说,他们是来招工的。招工可是一个新鲜词。姑姑说:“招工就是招收工人。”父亲一副淡漠的样子:“只有城里人才能当工人。”姑姑把父亲的话翻译成普通话,那个年纪稍长的哈哈笑了。
5pJ)OX 姑姑说:“现在形势不同了,在福建厦门那边已经有私人开办工厂了,他们需要向农村招收工人。”据姑姑翻译那个人的话说,他这次来汤溪是要招收一批女工进厂。那是一个服装厂,需要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的姑娘。他在汤溪镇待了几天,本来就要回福建了,却又想起这里有在江西铜矿时认识的熟人,就进山来看看。他说的熟人显然是指姑姑和姑夫。
n"[VM=YGI 总之那一餐酒喝了很久。我记不得大人们还说了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喝酒的。说起来,这张桌子平时都是被大堂伯家占用了的,只有在
特殊情况下才让给我家用。虽然说这栋聚族而居的老房子,像堂屋、天井、通往阁楼的通道是三家(大堂伯家、二堂伯家、我家)共用的,但是大堂伯家一直占用着整个堂屋及几样家具,剩余两家也只能谦让。
*Nv!Kuk 这会儿,大堂伯也坐在八仙桌前陪着姑姑带来的客人,腮帮子红红的,显得很兴奋。他那陷在眼袋里充满血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会儿讨好似的插几句嘴,一会儿站起来倒酒,接着就和那个稍微年长的客人猜起拳来了。这真是有趣,大堂伯斗大字不识一个,却能通过猜拳与对方达到沟通的效果。没想到那个人真能喝,一杯杯黄酒下肚,神态自若。有人悄悄问:“这客人谁呀?”“福建的。福建佬。”“你怎么知道?”“没看见凤莲吗?她带来的。”
cs'ylGH 此时我姑姑就坐在那个福建佬身边,认认真真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和大堂伯猜拳。姑姑明眸流盼,漂亮极了。
Q9-o$4#R[ 招工却出乎意料的难。两天了,很多人来打听,但没有人真正报名。吴村人对外面的世界过于陌生,谁也不愿带这个头。此时唯有我姑姑是意志坚定的,她说回到山腰村准备一下行李,再过两天就去福建了。她的态度只能让人嫉妒。毕竟去福建做工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但临到出发那天,姑姑并没有出现在远行的队伍里。到头来,两个福建佬也只招到了三个工人,他们是:大堂伯家的两个女儿三贞、四贞,还有二堂伯家的二儿子阿西。
huMNt6P[ 看着两个福建佬带着三个年轻人和背着铺盖卷送行的大堂伯,走过村口的挂满爬山虎的石拱桥,走过总有小孩在下面寻找榛子的榛子树,走向被溪流瀑布上升腾起来的薄雾吞没了的枫树湾,有人说:“这个烂糊真是狡猾,一声不吭就把两个女儿送出去当工人了,以后三贞四贞寄钱回来,够他喝酒吃肉的。我们一年忙到头,收的粮食说不定还不及人家女儿一个月的工资呢。”“谁叫你是农民而不是工人呢。”“哼,也只有烂糊才舍得把女儿送出去赚钱……”
fOE8{O^W 人们站在村口议论一通,争执几句,就都回家干活去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要忙。只有与渐行渐远的三个年轻人有血缘亲情的人才会有一些担忧罢了。当我回到家,看见送行归来的大堂伯坐在八仙桌前,神情阴郁地盯着桌面,从他家厨房传来堂伯母的埋怨:“三贞四贞从没出过远门,又不识字,你把她们送出去是怎么想的啊,万一被人骗……”平日里恶魔一样的大堂伯,此刻如同被阉割的公牛的卵袋瘪瘪着,任由堂伯母埋怨。
X2X.&^ 此后三天,大堂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然后,情况却在随后几天发生了逆转,大堂伯又打起堂伯母来了:“我受够了,这个地主分子的女儿,你再唠叨,我拿针缝上你的嘴!”他小小的个子,气得蹦跳不止,一边拿拳头打老婆,一边咆哮着,“你以为我乐意把三贞四贞送出去吗?如果不是你给我生了一个又一个雌的,我这辈子会活得这么窝囊吗?我养一个儿子就够了……”
5H (CP 大堂伯以前打堂伯母是因为喝醉了,站都站不稳;现在打她却是在喝醉之前,又准又狠,所以打起来就更致命。堂伯母左闪右躲,都躲不过,就哭天喊地,最后带着最小的女儿六贞逃到她的娘家去了。堂伯母一走,大堂伯就更放肆了,他不但喝酒,还去押宝。他押宝不但赌注大,而且好像根本不在乎输赢,仅仅图一时痛快。
dKs^Dq 人们说:“烂糊,你有女儿送出去当工人,你钱多得没地儿花,还是你来当庄家吧。”
C$9+p@G6 大堂伯说:“你才钱多得没地儿花呢。”
o5!"dxR 大堂伯与村里某个女人就是这时候好上的。那女人说不上漂亮,但是白白胖胖的,很有肉感。这事一传开,就出现各种说法,其中比较靠谱的是福建佬走之前给了烂糊一笔钱,算是提前预支的工资也好,报答他陪吃陪喝的感谢也罢,总之烂糊花钱花得痛快,都跟福建佬有关。
Q_ zGs6 人们说:“烂糊这次翻身了。看来还是生女儿好哇。”
*h+@a 就在这时,我的堂伯母回家了。人们都以为她是听说大堂伯与别的女人相好才赶回来的,没想到堂伯母去了那户人家,没有骂那女人一句,而是万分无助地哭开了:“你这个老虎叼的,没心肺的,三贞四贞被人骗了,卖了,呜……呜呜……你还在这里寻欢作乐,你还是不是人哪!”
{`2R<O 大堂伯愣了一下:“放你娘的狗屁,什么骗不骗的?回家说去!”
.T*K4m{b0 许多人跟随堂伯母的哭声,涌到了我们家的堂屋里。据堂伯母讲,那个瘦瘦高高、镶金牙的福建佬是出了名的骗子,他去年就到过山那边龙游县几个村子招过工,骗走一个熟人家的女儿卖到了广东,天天被虐待。
:6~DOvY 在场的人都震惊了。那个镶金牙的福建佬,看上去磊磊落落的,人们惊讶于他的胆大妄为:去年他来浙江骗过人,今年怎么还敢来?!而且,我们村与龙游县的那个村子仅仅一岭之隔,消息怎么就这样不灵?人们为自己没让女儿跟着去做“工人”庆幸的同时,又感到自己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似的。因为平日里什么村的母猪生产了,牛被偷了,他们都有打听的。可偏偏一个大活人被骗走卖掉,这么大的事竟然毫不知晓。
O}4(v # 从此我一天到晚听到的是两个堂伯家的哭声。我跟着父母去地里干活,父母一边干活一边谈论三贞四贞的事,难免争执起来。我去找小伙伴玩,他们的爹妈就要问:“呆宝,你知道姑姑带人贩子来吴村拐骗亲戚,从中挣了多少钱吗?”我无言以对,也恨起姑姑来了。
7MRu=Z.-b 二
Gi7jgv{{ 姑姑带那两个福建佬来我家的时候,她知道他们是骗子吗?我相信姑姑是无辜的。可是,我无法解释姑姑为什么没有一起去福建。如果一起去了福建,村里人就会以为她也一起受骗了,就不会把矛头对准她了。
9ghZLQ 三贞四贞被骗,本来与我家没有瓜葛,可是福建佬是我姑姑凤莲带来的,我家就受到了牵连。村里人对我家人指指点点的。我父亲倒不在乎村里那些嚼舌头的,他在乎的是两个堂哥对他的态度。二堂伯那里事情是明了的,阿西是自己要去的。而且相比含苞待放的三贞四贞,阿西的情况要好一些,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男的。而大堂伯这边,如果三贞四贞真有个三长两短,心里总是会不安的。正是出于对两个侄女的负责态度,他才会去安慰她们的父母。可是好多天了,大堂伯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不露面,堂伯母呢,哭得昏天黑地,对我们一家没有好脸色。
ttazY# 父亲决定去山腰村把姑姑叫来。第二天,我还在睡觉,就听到楼下响起几声呼号,我趴在天井周沿的栏杆上往下看,只见堂伯母疯了一般,死死揪住姑姑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叫着:“妖精!还我女儿,还我三贞四贞呀!你把她们骗到哪儿去了?我们还是亲戚,你做这种事,是要遭雷劈的呀——”
D}n&`^1X+ 姑姑的下场极其狼狈,她被堂伯母那样打,那样骂,却不敢还手。不一会儿,半个村子的人都嗅到了仇恨的气味,姑姑就差跪在堂伯母面前磕头认罪。最可怕的是,我的祖父出现了,一向不爱在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的他,这一天捶胸顿足,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姑姑两个耳光,要与她断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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