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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9期｜朱旻鸢：膝（节选） $5:I~ -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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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9期 | 朱旻鸢 2018年09月05日08:19 (q@%e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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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旅长蹲在我们新兵连炊事班操作间的水磨石地面上一口气吃完一大碗面条、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新兵营的当天下午，我便背着背包来到了旅部大院报到。司令部管理科专门负责保障首长的刘管理员亲自下的调动通知，营长亲自向我宣布的命令，班长郭远辉亲自带着全班把我送到营门口。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与我告别，说一些“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就连营长宣布命令时也不忘专门叮嘱我遵守《保密守则》，说当旅长的公务员保密最重要，比如营里的事，到了旅部就不能随便乱说。 I0*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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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却自始至终都在想着旅长那条瘸腿。我是极不情愿当公务员的。公务员再牛再威风，说到底是伺候人的活儿。当兵前我是个厨子，在一个中等城市的一家中档饭店当中级面点师，白天在饭店做饭，变着花样取悦来自四面八方的食客，晚上回到家(就是我在那座中等城市落脚的出租屋)还要接着做饭，变着花样取悦还不知道未来是谁老婆的女朋友，一天到晚干的全是伺候人的活儿。这种整日伺候人的生活显然不是我想要的。即使我想要，我女朋友也不想要。她对我的殷勤伺候越来越不以为然，越来越觉得我“不够man”——懂点英文的都知道，她说的不是“不够猛”，而是不够爷们。这日子当然没法过了，于是我终于做了一个很“man”的决定，辞了工作，别了女友，来当了兵。新兵连的三个月，我像保守国家机密一样隐藏着自己的厨师经历和个人特长，就怕暴露身份后被知人善任的领导慧眼识珠挖去重操旧业，但不知怎么的还是没能躲过班长郭远辉那双犀利的三角眼…… fjC FJ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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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从营长那里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谦虚地推辞，自己没什么文化，技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没想到营长说，要那么高的文化干吗？给旅长当公务员又不是当秘书，就是因为你在饭店打过工，有过伺候人的经验，比那些刚从学校出来的生瓜蛋子强百倍。我正琢磨再找个更恰当的理由，却又听见营长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旅长最最忌讳别人叫他赵瘸子。我心里一惊，眼前又幻灯片似的闪现出那条一瘸一拐的腿、摇摇晃晃的身影，以及蹲在地上吃面条时那片花白的头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咽了下去——伺候这样的人比伺候那些不知名的食客和不知好歹的女朋友强多了，毕竟旅长是一个胃和腿都不太好的病人，而且他的胃病和腿病都是战斗中落下的。胃不好，这跟当年在前线侦察时风餐露宿有关；腿不好，这跟那颗罪恶的子弹有关。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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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场战斗和那颗子弹，就像旅长的胃病和腿病一样，作为当时已经入伍四个多月、历经正规训导和系统教育的神炮旅战士，想不知道都很难。 lAR1gH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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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张義虎 nC(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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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长十六岁当兵，曾经先后两次上前线参战，两次荣立战功，两次被树为重大典型(这曾被宣传部门总结为“三个二”，但不知为什么后来不让提了)。第一次上前线时还是个刚入伍的新兵，在后方训练了几个月刚戴上帽徽领章就被一火车拉到了边境。由于缺乏作战经验，第一次分班执行任务就迷了路，困在丛林里。全班十个人，一个被地雷炸死，一个喝山泉水被毒死，更没想到的是一个四川兵，撒尿时被毒蛇咬中老二，捂着裤裆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竟然就不行了。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就死了三个，情势如此险恶，剩下的七个人自然就不敢乱动了，挤在山洞里，用无线电呼叫部队救援。那几天，基本上能逮住的东西都让他们给吃了。水都让敌人投了毒，不能喝，只好喝蛇血，喝完再吃蛇肉，可不是我们饭店里那种放了油盐酱醋、能卖好几百块一份的蛇羹汤——山洞里连火都没有，别说油盐酱醋了，都是生吃。后来生吃也吃不上了，一个破山洞哪来那么多蛇？最后就连耗子、蜥蜴也吃光了，又把扔掉的骨头捡起来嚼。大家都躺在地上等死的时候，副班长掏出一只扎了口的袜子，袜子里藏着一条二尺长的小蛇，这是全班的救命蛇，可等班长把蛇分好，副班长已经断了气……就是那个时候，旅长的胃给饿坏了。 y+p"5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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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于旅长参加战斗的第一个故事。尽管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旅长，尽管这个故事与我们小时候听过的苏联时期饿死的粮食部长和长征路上冻死的军需处长等老故事在情节上有些相似，但我们依然相信它是真的，因为这个故事早已深入人心，是历年来各连指导员通过政治教育课正式传播出去的。 w3;{z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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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关于旅长的腿，则有着更为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故事。那时旅长已经提干，回到后方军校学习半年后，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再次回到前线轮战，确切的称呼应该是排长赵红兵。在一次前出侦察中，排长赵红兵带领的侦察分队与一股数倍于己的敌人不期而遇，短兵相接，来不及防护，走在最前头的排长赵红兵就被一梭子子弹扫倒在地。击中他的是一粒步枪子弹，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右腿膝盖上。排长赵红兵疼得差点昏死过去。全队只好立即疏散隐蔽。发现苗头的敌人决定全面搜索，胡乱扫射的密集子弹不断造成侦察队员们新的伤亡。按之前的战术安排，此时当由一名最不方便突围的伤员自我暴露，将敌人吸引开，掩护全队继续隐蔽或突围。拖着一条残腿的旅长成了最不方便突围的人。他刚要起身，一旁的老班长一把按住了他，他还没反应过来，老班长已经站了起来，端着枪朝敌人扫了一个点射后跃出了隐蔽区，几十名敌兵叫喊着蜂拥而上……老班长最后受伤被俘。敌人用枪口顶着他的后脑勺，要他指认其他人员的隐蔽地点，老班长宁死不屈，恼羞成怒的敌人决定当场杀掉老班长。他们把双手反捆着的老班长押到一个小土堆前，命令他跪下，老班长站着动都没动一下，于是上去两个人，一边一个抓着他的肩膀和头使劲地往下摁，他则像一个浮在水面的皮球一样，按下去又起来，反复几次后敌人就开枪了，一枪正中膝盖。只听见扑通一声，老班长那只中弹的膝盖往下一弯就戳在了地上。但依然没有跪下，因为他的另一条腿还弓着，腰还在挺着，脖子还在梗着，眼睛还在睁着，头使劲地扭向身后，怒视着行刑的敌兵。刽子手心慌了，颤抖着手连抠了几枪，老班长扑倒在小土堆前，至死双眼也没闭上，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丛林。那里，隐蔽着打碎了一只膝盖、时年仅十九岁的排长赵红兵。 T+q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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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我们也深信不疑。因为这是出自旅长本人之口——旅长前后两次被树为重大典型，都在先进事迹报告会上重点讲到这个故事，而这个发言稿后来也收录进了我们新兵的教育读本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故事的后面，还有一句画龙点睛式的感悟：老班长用他的死让我懂得了，作为军人，就是死，也不能弯下自己的腰杆和膝盖！据说当年旅长用这个故事和这句话打动了无数的听众，赢得了无数的掌声和泪水，成功地把整场报告会推向最高潮。而现在，即使时过境迁，也照样能以原子弹般巨大的能量震撼和教育我们。 $*`E;}S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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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一只胃和一只膝盖对于我这样一个入伍不到半年、只在屏幕上见过打仗和死人的新兵，对于一个为了“够man”才来当兵的厨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一切似乎不用多说。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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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些只是想说新兵连最后那天下午，旅长很顺利地过了我的关，我心甘情愿地放弃来当兵时最初的那些打打杀杀、血雨腥风的想法，去小心翼翼地伺候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我相信，即使像我女朋友这样不关心国家大事的“脑残女”，在知道了这背后的真相后，也会肃然起敬。为了让她肃然起敬，我在一只脚踏进旅部大门之前，豪情万丈地把这一消息编成一条超长的短信，发给了已经三个月没怎么联系过的她。 %l,CJd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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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旻鸢， 一九七八年六月出生，江西赣州人，原北京军区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六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出版长篇小说一部，在军内外纯文学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曾获《解放军文艺》年度优秀作品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R}p9;d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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