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棵苹果树
我家有棵苹果树,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已“长”过二十个春秋。
大年三十,拂尘抹灰洒扫厅堂。我于苹果树前止步,认真擦拭每一片叶、每一枚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苹果树焕发出初见的娇容:叶碧绿,果彤红,丰姿绰约。
我的眼眶禁不住湿润,内心泛起久违的温情。
我家的苹果树不是真的苹果树,而是很多年前公公赶集时买回的一株塑料花。犹记得,当初公公捧回苹果树时的喜悦神情:“五个苹果是我的五个儿女,我希望我的儿女们个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公公是个煤矿工人,下了一辈子井,没念过几天书,大字不识几个,却有一颗玲珑的心。他不知道圣诞节、平安果,却能赋予苹果树如此的温馨内涵。公公十多岁从河南逃荒至太行山上,从此在煤矿安营扎寨,与同是河南人的婆婆生儿育女,将一个人活成一家人,将一个家繁衍成五小家,也将自己有限的生命化为滋养儿女们成长的土壤,直至灯枯油尽。
作为外乡人,公公婆婆对家庭的重视程度远远高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像老母鸡护鸡崽一般,将儿女们紧紧护佑在自己并不强大的羽翼之下,竭尽所能地让儿女们过上好的生活――虽然残酷的现实一次次将他们丰满的理想粉碎成一地鸡毛。
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俗世的烦忧,无人幸免哪。
五六十年代,全家吃供应粮,不饿肚子;七八十年代,子女们都是待业青年,不愁工作,这是令多少农村人艳羡的家庭条件!公公婆婆都要上班,经济条件虽然好于没有收入的农村家庭,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要上班还要顾家,舍不得误一个班,更舍不得儿女受委屈。他们踩着拉响的汽笛声准点上下班,听着学校的铃铛声督促孩子们按时上学,还要将嗷嗷待哺的幼子送给奶妈喂养。白馍配半瓢凉水就是一顿饭,把劳动呢工衣里外调转就算过年添了新衣。一心只想多挣钱、想把日子过红火的公公修过路、架过桥,会打家具,还会蒸馍擀面、缝纫织毛衣,男人女人干的活都不在话下。公公是建矿之初的老工人,从拖着荆条筐挖煤直到炮采、普采,一次次放弃可以调到井上工作的机会。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的公公就认一个理:让儿女们吃饱穿暖、生活无虞就是为人父母最大的成就和幸福。
基于此种认识,公公的五个儿女中,除了大女儿社会招工、大儿子考上中专脱离了煤矿,二女儿、二儿子、小儿子作为根正苗红的煤黑子后代,顺理成章子承父业,成为光荣的煤矿工人。他们在父母小富即安的思想指引下,过着平凡的小日子。
子女多、负担重,年轻时的公公每天都在为家拉套,像头勤勉的大黄牛;退休后,又被孙辈们所累,接送上下学,照应生活日常,没享过几天福。但他很知足,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女们长成什么奇珍异果,也不巴望他们有多大出息,就盼着他们能好好上班,平平安安,实实在在生活。这种从他质朴心田里生长出来的最朴素的愿望,让他在千娇百媚、色泽鲜艳的数百盆塑料花中,一眼就相中这棵只有红绿两色、结着五个果实的苹果树。五个苹果就是五个孩子,多么形象而暖心的比喻!他满心欢喜将苹果树捧回家,眼里酿出浓得化不开的慈祥之光。
几十年的井下作业,让公公患上了矽肺病――肺部的阴影像一只张开的手掌,烙刻在他羸弱的躯体内。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日渐加重,最终成为虐杀他生命的职业杀手。2017年立秋时节,公公带着对家庭和子女的万般不舍,化身为一座无字的墓碑。
如今,他的儿女们个个身康体健努力生活,苹果树也风采依然果圆叶茂。五个苹果结在不同的枝桠上,环绕在老树桩周围,既独立成果,又同心向圆。家庭和睦、子女平安,这是公公对儿女的慈父之心,更是他对家庭的庄严承诺。而在儿女们心里,这不仅是苹果树,还是平安树;不仅是亲情树,还是愿望树。这棵树,饱含着公公对儿女的殷殷希望,也寄托着儿女对父亲的无限思念,成为公公留在人世间最撕心扯肺的老物件。
我家的苹果树,叶碧绿,果彤红,丰姿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