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天的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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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长江文艺杂志社　|　王甜　　2016年07月19日07:52 j^-E,YM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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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就起了大雾，一饼一饼，老棉被似的，压实了撕扯不开。也有说，是从阴间泄出来的怨气，经久不散。衣衫褴褛的人们勉强排了个队，开拔。浓雾极像一条狗，悄无声息地随着行军队伍朝北边去了，出了五福门。那石砌的牌坊门懒懒张着大嘴，一口接一口地把一个个影子吞掉。 ;x^WPY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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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多数人来说是第一次行军。对所有人来说是最后一次。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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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这支队伍去了哪里，它是落进炉子里的一滴水，嗞一声，烟一缕。之后，就不再有之后了。没有目击者，没有史料记载，甚至没有小道消息。 P/6$T2k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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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出了五福门之后，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忽然变成了半透明的生物，永远处于疑似的、需要被证明的生存状态。 I]+xer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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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 '#LbI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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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 094~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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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招呼时都点头微笑，丝毫没有相互吹捧或暗含讥讽的意思。多少年了，称呼而已。 .0+=#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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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在中学里教历史，专家是县志办的干部，早年相识于一场研讨会，讨论“影视剧的乡土纪事”。会上发言的人极尽冗长地发言，坐在台下的专家竖起衣服领子，把头埋进胸膛去，对自己的心脏小声说：无聊。坐他旁边的人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也小声说：我陪你聊。这一聊，高山流水，千年不悔，都觉得对方长了副知音知己的模样。 / Vyp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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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 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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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 n,/eT,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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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捧着不锈钢水杯，被请到学校来。教授亲自把水杯安置在课桌右前方，两手做俯卧撑一般撑住桌子，情绪略略激动，向学生隆重介绍专家和他即将开场的讲座。 [CxnGe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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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有用。语言的受众是势利的，当毫无教学经验的专家勤勤恳恳讲了十五分钟之后，台下的学生都轻易地判定他：一、无用；二、无趣。总之是权力与魅力的匮乏者。他们把判决结果轻易地写在脸上，昂扬着那些脸，示威了。 . 7*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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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并未察觉，中学生们耐着性子给了他十三分钟的缓刑，终于忍到头了。第三排竖起一只小小的手臂，直直的像一个惊叹号，果敢地截断了专家的发言，而后者正沉浸在《离水县志》的漫长时空中。 +}1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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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叹号站起来，代表所有少年法官提问： &.^(,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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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能不能告诉我们，撰写县志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r*_z<^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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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已经过去，后来的人改变不了什么。前人曾经笑，那表示他们过得很OK；他们曾经哭，那又如何？今天的纸巾擦不干当年的泪痕。 mqe83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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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顷刻间张开巨翅，投下大片阴影。专家还没开口，嘴唇已开始哆嗦，溢出类似艺术家的痛苦表情。 2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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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当孤儿吗？”许久，他反问。 &BTgIS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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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急急抓起一支粉笔，扑到黑板前吱吱写字，尽力控制着愤懑之情。黑板上留下一道作业题：制作家谱。往上追溯，能写到哪一辈就到哪一辈，写下他们的姓名、生卒年月与生平简况。 E0HX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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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创意性的作业得到了教授热烈的响应。在他催促下，三天以后作业收上来，八成学生只写了三代：祖、父、我。两成学生写到了曾祖父一代，却残缺不全：写了曾祖父的名讳却无曾祖母的，连“刘吴氏”这样悲凉的称呼都没几个人用上；生卒年月概略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地步；生平简况是发电报才用的节约语词，“裁缝”，“务农”，“据说开杂货铺”。 oE/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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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把一叠作业放到专家桌上，预备给他一个狠狠回敬学生的机会。专家把自己埋在藤椅里，深深地怯懦了。 8G3CQ]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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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傻了，”他说，“连我自己也完不成这个作业。” ]+4QsoF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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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明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待手心有了点烫的感觉，就着这点温度捂了下鼻子。冬天他常这样，老怀疑鼻子冻住了。 ^EtBo7^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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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醒来，浸泡在屋子水样的黑暗里。外面有微微泛光的说话声。 _C"=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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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时候要手快。” W3G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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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L$U%I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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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了饷记着存起来。” *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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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qn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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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开仗了，寻个空儿就跑回来！学你大表哥，当了三回兵，回回都跑成了！”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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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Fx#o=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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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给她说啥！回头我给她说就是了。” U)v){g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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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f7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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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是一方的声音敞亮着，另一方被摁在罐子里似的，只有嗡响，听不清吐字。 /6fa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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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披衣起来，摸索着来到浮着灰色晨光的堂屋。大门半开，她男人站在门口，婆婆妈正给他掸掉衣服上的枯草或是发丝，嘴里叨叨不停。 =: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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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离别的架势，媳妇想起头一天男人就和公公婆婆在厢房里嘀嘀咕咕，偶尔吵几句，“到底参不参”，“说是打不了几天的”，“这个军是有饷银的”。 >;q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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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上前去问问，腿却犹豫了。婆婆妈是镇上出了名的厉害角色，早年当媳妇时也过得憋屈，轮到她当长辈了，当初受过的气都成了银庄里的底钱，必须利滚利地加倍返还到儿媳身上。儿媳过门第二天，以下巴处一颗扣子松了为由，当面给了刻薄话，算是定下了调，此后摔碗、挎脸、指桑骂槐甚至顺手甩个耳刮子都不算稀罕了。 }^Y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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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媳妇被发现有喜了，骑马巷的接生婆又赌她怀的是男胎——张家有了微妙混乱。喜，自然是喜，但张德明眼里的喜色刺激了他的娘。媳妇去提水，张德明抢过了水桶，一口气提了七八个来回，把一口缸装了个大满。 :<}1as!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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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娘娘命了，”德明娘阴着脸却斜挑了一丝冷笑，“就可惜没个太监来伺候！” {^8->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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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媳妇开始害喜，吃不下饭，吐。这还了得，迅疾被婆婆妈判定为“花骚”——变着法儿逗男人去疼。这直接的后果就是，外面又来了招兵的，这次婆婆妈鼓动儿子去当兵了。家里吃饭紧张是个由头，深埋的小算盘是，儿子去当上一年兵，回来时媳妇已经生了，大肚婆的金贵劲儿也退了，看她还敢娇气？ , B90r7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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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上，媳妇像颗前途未卜的种子，落生在浮着灰色晨光的堂屋里，瑟瑟发抖。隔着半个堂屋的距离，她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张德明站在半开的板门外，挎着个破包裹，和他娘说着话。他把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就着手心的温度捂了下鼻子。 [k~}F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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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妻终未道上别。 W _b!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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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时，才发现起雾起得那个厚，张德明只走了几步，身形便隐去了。也不知他回头没回头。他娘在心里给他画着地图：穿过巷子，爬个坡，往东，很快就到土地庙外的小空坝，和另外二三十个人会合，有人来登记姓名、组织队伍——就算是吃上扛枪饭了。 reP)&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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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所知道的也就这些。再铺展开去详尽描写，抽出核来也就这么一丁点儿。 bT>1S2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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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容忍时间那低弱的保存能力，任何人、任何事，在时间面前都是赤裸裸的，任其日晒雨淋，然后被肢解、风化、侵蚀、蒸发。谁都没有保质期，得以留名全凭运气。 !#[B#D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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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志办主任用胖指头夹起红笔，笔尖迅速位移，在纸上派生出一条粗拙而肯定的线条，像条漂亮的红尾巴。红尾巴盖住了专家绞尽脑汁撰写的一条“史实”，虽然只有一句话。 ]nIH0k3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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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们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证据呢？” ;6)On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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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口气都是一样的。胖胖的县志办主任，县委宣传部部长，搓麻绳的阿婆，打扫卫生的斑脸大姐……只要说到这，他们就像是同一个精子和同一个卵子的结合物，脸是一样的脸，屁股是一样的屁股，说的话放的屁都是同一种味。 M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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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脸和屁股们够客气了，他们都有同样憋住没放出来的——“还找那没影儿的人做啥？” 3aY^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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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证明他们投了共产党，或者国民党，又能怎么样？二三十号人，烧成炮灰也不过一箩筐，倒出来给老县城垒城墙，墙砖都不会抬高一寸——又如何值得写进煌煌一部《离水县志》？ 1Xp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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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无声无影的嗤之以鼻里，专家的眼中像白内障一般充斥着悲愤，充斥了好多年了。随着年龄增长，悲愤渐渐变得乏力，变成了无助。现在他朝教授幽幽瞟去，后者简直看到一双枯骨般的手从那瞳仁里伸出来，战栗地求救。 E\Qm09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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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我爹叫——张德明。”撰写县志的专家凄惶地说。 ITssBB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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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了自家的族谱，更感受不到祖辈、父辈的温度。张德明只是三个可转换为书宋、幼圆或其他字体的汉字，张德明只出现在“zhāng、dé、míng”几个音节发出的瞬间，开口即到，闭口即走。永远是这样。 F`Ld 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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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抱来了自己搜来的一堆资料，放在专家——现在我们知道他是张德明的儿子——那装得满满的大书柜脚下。算是一种表态。 0FAe5 BE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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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两大历史权威人士有了新的晨昏。他们只要得空便聚在一起，翻阅脆黄的、快碎成纸屑的旧版书，从印迹模糊的老传单中认出一个个可能有用的文字，偶尔会抬头想想，复又埋首。当某个新的念头像鸟一般掠过，他们便急急抓住，高声将其放出。仿佛两个好学生在一起温习功课，又仿佛业余侦探陷入迷案，或者，仅仅是以这种方式消磨时间，继续这段奇异而又坚定不移的友谊。 -bP_jIZ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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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队伍，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呢，皮是皮肉是肉，喘着气儿的，怎么会生生没了呢？ Ss~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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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离水县这偏远之地跟块破补丁似的，算不上兵家必争，却谁也不肯随便舍弃。各方政治力量都是懒洋洋地腾出一只脚，占着点位置。早年间闹过太平军、闹过革命党，都像唱堂会的小跟班，匆匆忙忙上阵去走一圈台步就撤回了，正经的亮相都没一个，可惜了一脸的大花油彩。 hU|T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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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它成了半解放区，一会儿共产党来，一会儿国民党来，来了都要征粮，都要拉人入伙。共产党一来，兴兴轰轰搞土改杀地主；国民党回来，鲜血淋淋地搞反攻倒算。折腾久了，大家都把脖子缩起来，谁都不敢相信谁了。 Pd8zd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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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队伍聚集的时间正好在一个空档期，镇子没有明显地被哪方势力控制，而走的人也不多吱声，唯恐让人知道底细似的。人们只道他们是参军去的，都不晓得参了哪边的军。 dbsD\\,2%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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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国军。” Y=5}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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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志在必得的神情刺痛了专家。他只顾着展开自己亲手绘的一幅红、蓝两色的路线图—— |& P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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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明是跟着一小股打了“回马枪”的胡宗南的部队走了，汇入了大部队，去攻打延安，参加了青化砭、羊马河及蟠龙镇等战役，失利后退出延安，撤退至秦岭及巴山地区……教授像指挥作战的将领，右手食指在路线图上一马平川地奋勇前行。张德明在这根食指的指引下一路艰辛地到了西昌，到了海南，甚至到了台湾。 dCn'I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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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台湾。 0ZAT;e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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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预感到会有一个词预备在那里，等待着对他进行高规格的安抚。台湾。这个地名多么动听，生来就带着哀伤的气息，战争，隔绝，无可企及的海峡，历史的感叹号……多少想像都止步于此，多少未解之谜都依靠它来假设谜底。 Jfs_9g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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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有人用过这个地名来宽慰他了。“或许去了台湾呢！”一般都是这样说的，还带着点揶揄，暗示他有“海外关系”。但那是看热闹的人啊，知识界的外围，没有文化也不讲依据，而教授怎么可以得出和他们一样的可笑结论？ rtn.^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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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冲到柜前，从第二层抽出一厚叠纸，展开来，却只是一张，大大的一张。那是另一张路线图。在这张图上，解放军的一个团曾在那段时间行军经过邻县，为补充力量，宣传力度很大，他的父亲张德明正是投奔他们，参加了陈赓的部队，随部协同王震部进行吕梁战役和汾（阳）孝（义）战役，狠歼国民党军胡（宗南）阎（锡山）两部三万余人，解放了晋西南大片土地。之后可能被编入第4纵队，参加了与太岳军区共同发动的晋南攻势，再后来又强渡黄河，参加鲁西南战役…… NsN =0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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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滔滔不绝中断于教授的一个微笑。把微笑翻译成语言就是——原来你要的不是一个结论，而是“某一个”结论。 Yw6^(g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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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慢悠悠地说：“其实，1949年国民党撤退至秦岭及巴山地区后，胡宗南手下只剩三个兵团，第七兵团裴昌会在德阳投共；第十八兵团李振在成都投共；第五兵团李文在雅安被围剿，只有少数人逃往了西昌——活到那时候的，很有可能也已经投诚，成了解放军了。” V;IV2HT0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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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专家依旧不服气地说，“那样和原本参的解放军还是不一样！”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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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凝视着他，一面寻思那个尊重历史的专家去哪里了，一面坚持着：“投诚又如何？俘虏又如何？起义又如何？还不是殊途同归？”然而话至此，他知道自己错了，光这几个词，就有很大、很重要的不同，是有性质上的区别的。他又赶快补充：“你知道，陈赓最早还参的是湘军，最后却是授了共产党的大将军衔。” Y;"rJx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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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专家愤然道：“难道因为陈赓早年参了湘军，连后来参加他部队的人员都有污点了么？都不是正牌解放军了？这是什么逻辑！” !(i}F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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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脸色大变：“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简直是无理取闹！” X3zpU7`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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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面面相觑，之后一起沉默。 T$Iwr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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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同时发现了这争执的幼稚。在时光的隧道中，原来最经不起的就是“可能”。它是妖魅，千变万化之中玩弄人于无形。一个名叫张德明的人，站在两份路线图的起点上，他何去何从？每一个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分岔点都诞生一个新的可能，谁能穷尽每一种可能？一个单薄、渺小的个体，出发，投入滚滚的历史洪流，你能从哪滴水中把它捞出来？ W[SZZV_(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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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把两手的手指插入已微微泛白的头发，仿佛和虚无中的父亲抱头痛哭。 [))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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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媳妇如愿地生下了儿子，但德明却没有如愿地回来。 ~Y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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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是德明媳妇的错，如果她不嫁过来，德明不会宠她；德明不宠她，她就是怀上孩子了也不敢骚情；她不骚情，婆婆就不会那么看不惯，哪怕一家人再吃不上饭，她也不会狠心让儿子去当兵了…… &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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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娘恨死了媳妇，一直到死都不能原谅她。惩罚媳妇的方式是如此独特，她坚决不透露一丁点儿子从军的信息，仿佛媳妇多知道一点，就多抢走一部分权利。1959年德明爸和德明妈先后死了，说是生了怪病，其实都是饿的。媳妇守在快断气的婆婆妈身边，只想问一个究竟，但这向西走的女人，眼睛大大瞪着，嘴巴却上锁一般牢牢闭合。 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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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暮色砸进濒死的眼眸，德明娘开始抓扯自己，一张脸皮像揉熟的面饼一般，往四下里拉伸开去；枯竭的血管像竹枝一般纵横交错，几欲刺出皮肤；骨子里尚未排尽的恶气化作千百万只虫豸，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里涌出；在这骇人的背景中她猖狂地干笑起来。 iOr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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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远找不到他！他被雾气娘娘收走了——” ] ^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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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意于自己死了，儿子也没留给媳妇。笑声落下，最后一只虫豸爬了出来，东张西望，半晌，仓促逃离了这片迅速冷却的死土。 ,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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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媳妇眼光硬了。自那以后，德明不再是亲近的影像，他朝她背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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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消失的面孔却不得不面对人民群众。自解放之后，张德明家都坚称他是参加了解放军，但前来找麻烦的人——每个时期都是不同的人——总是抱有与之相反的猜测。 |Px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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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的是解放军，怎么还乡团不来灭你们呢？”“镇压反革命”那年，镇群众大会上站起来一个面带刀疤的中年男子，激愤地质问张德明一家。他小舅参了解放军，也不知道是哪支部队，一直没回来，但还乡团杀了他家两口人，他脸上也吃了一刀。右颊上的两寸疤痕如今是恢弘的证据。 ~]V}wZ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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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怕还乡团报复，一直没敢敞口……”德明媳妇鼓足勇气，照着婆婆妈教的去说，马上又被顶回去：“不敞口？怕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吧？共产党得了天下你说参的是共产党，要是国民党得了天下呢？你还不说你参的蒋介石的部队？” :lE_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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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戳中了张家的心窝，然而德明媳妇揪着他一个尾巴，柔中带刚地回道：“这话可说哪儿去了？谁不知道，国民党是得不了天下的！” ',bSJ4)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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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一下子被噎住，显然是被德明媳妇打了嘴巴了——觉悟不够高，居然还想到国民党会得天下的可能！ 2Fc>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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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着那一嘴巴，没人再追问这事，遥不可及的张德明得以免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 k1E(SXcW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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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终究是有影响的。德明一家走到哪儿都是灰扑扑的，仿佛一窝麻雀，街坊们带着一张玻璃的面罩，冰冷而警惕地与之对视。儿子读书用功，用功也没用，考上县中还是给刷下来，因为政审没通过。 nm#,oX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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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儿子读镇上的中学还没读完，“文化大革命”来了。学校一夜之间空旷，从围墙到黑板，到处被大字报层层覆盖。年轻的人们英武地头顶红五星，身着草绿军装，束宽腰带，配上领章、袖标，加入了谩骂、攻击、抄家、批斗、群殴甚至战争。 hCpcX"w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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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媳妇总共被揪斗了十几回，一会儿是这派一会儿是那派，总之揪她是没有错的。她态度好，每次都很配合，叫低头就深深埋头到裤裆里，叫认罪就老老实实说自己有罪，这种批斗对象其实是没什么斗头的，往往斗完就被扔下了。 T*{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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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斗头的是那种死不悔改、临到头了还要犟嘴的。有一次一同挨批的“坏分子”陆老孤就不服，大喊“老子是打过日本鬼子的”。军装男女们便来火气了，带劲了，解下宽腰带围着陆老孤抽，啪——啪——啪——由混着呼喊声、叫骂声到最后只剩下空洞的抽打声，热闹气氛渐渐消退。一个女生一边抽一边喘着气说：“你死有余辜！看你这态度，还不如人家张德明家的！” bnZ~jO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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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群众便将眼光投向一旁的德明媳妇，原本低头站得妥妥的女人，最多随着一下一下的抽打声微微战栗，在听到“张德明家”几个字时忽然惊慌失措了，两股战战，身体像坏掉的钟摆一般摇动起来。这表现引起了军装者的注意，一个男青年健步走过去，把德明媳妇像拎个散架的稻草人一般拎到前面来，厉声道：“你心里有鬼！说，张德明到底去哪里了！” >_|$7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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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垂头的女人对着自己的裤裆哆哆嗦嗦，尽力控制着嘴唇颤抖的程度：“去去……去了……雾里……” L0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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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裤管底下的泥巴地，像泼墨的宣纸，迅速洇开了一片水渍，热气腾腾。 #5X535'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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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节选） 2+=: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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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4期 ZG$PW<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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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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