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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风霜雨雪傲骨寒霜 细心品味感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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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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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新作品>>小说 ^UEExj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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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文学》2016年11期  | 张惠雯  2017年01月01日11:07 d}2$J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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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了门铃,然后凝神倾听。他面前是一道青色的双扇玻璃门,光亮洁净,像水面一样映出淡淡的人影,但并不透明。等待的寂静有点儿长了,他开始打量房子的外观。它和这一区其他的房子样式不一样,显然是在老宅上新建的房子,外墙不是红砖而是灰色和乳白色掺杂的石头,结构呈现代感的不对称,屋顶是块斜立面,门窗也不是老式的木格样式,而是线条简洁的整块玻璃。院子里那两棵大树上垂挂着圣诞灯饰,像金色的榕须。路两边停满了车辆,他知道那都是来参加派对的同事的车。他脱下外套,把它搭在手臂上,下意识地理理头发……有一会儿,他想转身走掉。但他已经站在这儿了,而且,有人为他开了门。 zc n/LF  
1"4Pan  
开门的是个穿羊毛格子短裙和白衬衫的年轻女孩儿,棕色短发,样子像学生。在她身后,气派的大厅一直通到尽头处的那面玻璃墙——它应该算是客厅的后窗,但其实是一面墙,面朝花园。厅大得甚至给人深邃的感觉,却装饰得很温暖。他从阴冷潮湿的外面进来,觉得自己带来一股寒气。“还在下雨。”他对给他开门的那女孩儿说。 F^/1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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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些天总下雨。”她礼貌地附和他。 P wY~L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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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下了两三天的雨。和大部分美国南方城市一样,休斯敦的冬天更像秋天,晴朗的日子美丽明净,雨天则灰暗阴郁。稀稀拉拉的雨声把白天和夜晚连成一片,令人昏沉,整个城市像被这雨声掏空了,沦为一个废墟般的荒凉地方。但雨缓缓消歇的那段时间却很美,阴暗会慢慢收敛去某个地方,比晴朗更纯净的光线会释放出来,让街道、植物都透出一种重生般的光泽。这是雨天特有的光芒,为了这瞬间的光芒,他甚至感到之前的阴郁、晦暗都可以忍受了。 +nj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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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里竟这么安静,他有些惊讶,但随即意识到声音从楼上传来,像一朵热力十足的、欢快的云。他微笑着朝上看了一眼。 6(5YvT  
N#Y|MfLc  
“您是一个人来吗?”她问。 `3CdW  
[7btoo|P]  
“是的。”他说。 OrJuE[R.  
Tt.#O~2:9  
年轻女孩儿说聚会在二楼的起居室举行,但如果他喜欢,也可以在楼下厅里看看。他想,这大概是女主人的吩咐,暗示客人们可以参观她的房子。大厅里透着晶莹的光泽,因为悬挂着或是镶嵌在墙壁里和顶上的灯,还有那些样子古色古香的台灯,纯粹为了装饰而分布在房子里的各个角落,摆放在暗色的、木质厚重的家具上。他看到靠后窗的地方立着一棵高大的白色圣诞树,旁边有张铺着淡绿色桌布的长餐桌,餐桌中央是高高地堆积成金字塔形的巧克力。有几个他看起来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人站在靠窗的地方说话。他远远地和他们打个招呼,他们也朝他挥手示意。最后,他对年轻的小姐说他还是到楼上去,于是,她礼貌地领他到楼梯口。他有点儿好奇这个有着好看背部、步履轻盈的棕发女子是帮工还是主人的亲戚。她给人一种洁净的感觉,好像散发着杏仁味儿的奶油色香皂。他想,女人年轻时总是很和善。 Zr%,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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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楼梯的墙壁上装饰着一些风景画,那些画在他看来古板,没有什么新意,但挂在那儿不失庄重。他因此想到主人选择在二楼的起居室里举办派对,是想让客人们领略这房子的面积和装饰。这一定是女主人的想法,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她们往往虚荣,带着小小的狡猾。他越往上走,越觉得轻松。他不再后悔来这里了,这华美的居所、欢聚的客厅里常有的那种夹杂着甜食气味的熏暖气息,以及楼上越来越近的笑语,都让他感到放松。他想,有时的确会迟疑、茫然失措,如他刚才站在门前的那一刻,但你只要走进来,跨过那道门,像一个游泳的人那样纵身跃入欢乐的波浪之中,就能很快融入地悠游,忘却其他东西。 k+D"L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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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干燥、温暖的楼梯上,手指触到凉丝丝的木扶手,认为自己应该穿一双更正式的皮鞋,换双更暖和的袜子。他变得比以往更讨厌冷天,尤其是潮湿的冷天。 = @E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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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他从家乡回来,那是个中国北方的小城市,冬天极其寒冷,严酷的天气让万物凋零,带走一些脆弱的生命。这一次,它带走了他母亲。 -s z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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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不习惯那里的冬天,没有雨雪,没有颜色,干燥的街道上尘土飞扬。他在家时一直咳嗽,还患了过敏性哮喘。于是,在母亲住院的同一家医院里,他也在接受雾化治疗。夜里,他睡在母亲病床旁边,不时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冲出病房,跑进洗手间去。奔丧回来,好几天,他没法入睡,只好服用安眠药。闭着眼却睡不着的时候,他总是看见她——极度消瘦、躺在病床上受苦的她。过去,她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形象很少出现在他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的意识里。他安慰自己说,至少,她的痛苦已经结束了,但她的样子还是深深折磨他。 @> ]O6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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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美国的将近二十年中,母亲仅仅和他同住过三个月,这是他离家后他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她在这里生活得别别扭扭,生活习惯不同,儿媳妇很少和她说话。她终日待在家无事可做,有时她烧好儿子喜欢吃的菜,却发现不合媳妇的口味。后来,他妻子干脆不再回家吃晚饭,带着女儿去外面吃。晚饭时间,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他有点儿生母亲的气了,觉得好好的家竟然因为她的到来而有种紧张的气氛。吃饭时他也不愿多说话,时常严肃地皱着眉头。他不知道母亲是否察觉了什么,她待满三个月就走了,尽管她的签证期是六个月。此后,逢到冬天最严寒的时间,当母亲在电话里提到她关节疼的老毛病时,他会有些虚情假意地邀她到美国南方来过冬。“这对你的身体好些,你冬天老是感冒。”但母亲叹息着拒绝了,说她不想折腾,抱怨坐飞机太累人。他听了如释重负。只有一次,当母亲拒绝时,他多说了一句:“也是,老人到了这地方都觉得闷得不行,待不下去。我有个中国同事的爸爸说美国就是个大监狱……”出乎意料地,他母亲激动地反对说:“我可不觉得美国是大监狱。我儿子在的地方怎么会是监狱呢?只要和儿子在一起,我就高兴。”他吃了一惊,很怕她继续说下去,说出那些“我只有你一个依靠”之类的让他无可回避的话。但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在电话里沉默了。过一会儿,她开始对他讲舅舅的一些事,说表弟赌博又输钱了,父子俩吵翻了……他支支吾吾地应着。他心里隐隐感到痛苦、内疚,他当然知道她多么孤独,多么想念自己的独子。但他不喜欢这种阴沉的压力,他想他不应被迫承受这样的压力,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没有谁理应介入谁的生活,变成谁的负担,即便是曾经生育他、抚养他长大的女人。 5S EyA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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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客厅里已经聚满了客人。同样,在靠近后窗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但它不是银色的,而是一棵绿色的、真正的杉树。每年临近圣诞和新年的这段时间,系里好客而富裕的教授和医生,这些大洋房的主人们,开始举办各种各样的聚会,向所有人发出邀请,欢庆节日,同时显示他们待客的品位。他从不错过这样的聚会,尽管偶尔会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他恍惚地站在一栋陌生的房子前面,突然想掉头走开。 iW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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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圣诞派对的主人是系里的副主任卢克,他是教授,也是医生。在他这个领域,像卢克这样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做研究而未能谋到终身教职的人都过得很辛劳,而且不怎么富裕,和他一样。即便谋到教职,他们的收入也远低于医生。“这个国家把医生宠坏了。”他老板曾经不满地如此评价。他过去有机会考医生,但他放弃了,他想追求一条纯粹的学术之路,但看来也失败了……卢克肯定不记得他的名字,但看到他仍然热情万分地上前握手、问候。这种感觉是很有意思的,就因为你们是在一个欢乐的聚会里,在同一栋房子里,你们就突然变得亲近了。然后,某一天你们在电梯里相遇,相互想不出名字,只能露出那种例行公事的礼貌微笑。 w I7iE4\v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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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们三五成群地站着说话,有人走来走去地挑选茶点和饮料,餐具发出一些仿佛抑制着的、叮叮咣咣的沉闷噪音,某些大嗓门在笑……他有点儿惊讶他能舒舒服服地站在那儿,自然而然地和卢克说着一套熟稔的客套话。同时,疲倦、恍惚的感觉仍然遗留在他的身体和意识里,像一股吱吱啦啦的噪音不时响起来。很快,他被卢克引到餐桌那儿去了,假装惊讶地欣赏着一长排银光闪闪的餐具和精致的碟子,它们看起来异常漂亮,但他很清楚那里面并没有什么令人胃口大开的东西。突然,女主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匆匆走过来,带着温暖而含着歉意的笑容,听丈夫介绍他。卢克一直说“我亲爱的同事”、“我们年轻的科学家”、“一颗新星”,巧妙地从不提起他的名字。他想他大概就是这么称呼所有来到这里的陌生下属的。卢克的太太看起来比秃顶的卢克年轻,他猜想她六十岁左右。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裙,戴着一条暗红色、有某种抽象图案的丝质披肩。像大部分家世优越的美国女人一样,她身材和气色都保持得很好,举止优雅。她们的眼神,她们说话时的腔调,总显得那么真诚、与人亲近,但他知道她们并非真的可亲,那只是出于礼仪、教养的关系。 ;t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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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又在他身边稍停了片刻,然后说“请随便用”就离开了。他知道他们其实急于摆脱他,他们忙不过来,因为不断有新的客人从楼下上来。在这样的时候,做主人的总是急于趋近每一个客人,同时又急于摆脱每一个客人,这就是节日聚会上的殷勤。 s)L\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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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选了几样点心放在餐盘里,重新扫视了一圈大厅,看到一些半生不熟的脸在朝他微笑。终于,他找到了自己实验室的那些人,立即朝他的圈子走过去。一路上,那些半生不熟的面孔问他最近是否很好。他说一切都好。他想,我至少没有穿着丧服。他的同事们在壁炉一侧站着,那是个相对僻静的小角落。他们看见他也面露欣喜,因为人在这样的场合倒更容易感到孤独。他发现男人们几乎都带了妻子来。首先上来和他说话的是西班牙姑娘玛利亚,她画了妆,穿着白色的长裙。她带着紧张的兴奋神情,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一个好消息,”她说,“老板没有来。” nsM=n}$5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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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来浪费时间的。如果他看到我们都在这儿,他会非常失望,会惊诧我们为什么都喜欢消磨时光。”他对这个略微有些神经质却十分友善的姑娘说。玛利亚说话很快,说话时会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在这个被男人们控制的实验室里,她就像荒野上的一朵小花。他对她印象很好。他觉得她其实长得很漂亮,只是她过度严肃的表情、她的勤劳和微微的神经质令她缺少了美人那种风流。某一天,她在实验室里哭泣,他问她怎么回事,她告诉他,她在西班牙的男友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y$R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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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带你妻子来呢?”他的巴西同事罗德里戈的妻子问。她是个天性热情的人,声音像只小鸟,总是穿着漂亮低胸的连衣裙,对谁都露出毫不见外的天真神情。 /~O>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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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会问这个问题。”玛利亚低声说。 @X?7a]+;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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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忙她的事。”他对罗德里戈的妻子说。 ?DwI><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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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是圣诞节,这时候谁都不应该忙。”她欢呼般地说。 aJ{-m@/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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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谁都不应该忙,除了忙着开派对,忙着赴约会。”罗德里戈说。 Hrk]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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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笑了。这种时候,大家总是很容易笑,有时甚至是毫无缘由地笑。做研究的人一般不爱笑,他们神情紧张、有些落寞,在外人看起来也许是一种木然。他们每天忙着照顾细胞,在显微镜底下观察着微生物,外面的人和世界对他们的眼睛来说总有点儿陌生而虚晃。 z[0+9=<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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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的中国同事冯超补充说:“我和林同事三年多了,很少见到他妻子。他这是把一个美人储藏在金色的屋子里。”冯超的英语并不利索,却喜欢掉书袋。他知道他要说的是“金屋藏娇”。 cR *5i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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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看上去很茫然,问道:“金色的屋子?”冯超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在汉朝,有一个皇帝……”他猜想他只会越说越乱,但他也不愿帮他解释,因为他私下认为给外国人解释历史典故有点儿愚蠢。他想,如果他们的台湾同事家豪在这儿,大概只会站在一旁看笑话。这时,他看见送饮料的侍应生经过,他说,这里真热,走过去拿了一杯气泡苹果汁。 <y}9Twdy  
l 10p'9 n  
客厅里真的很热,因为女人们要穿裙子。无论什么季节,在这样的客厅里,她们的打扮都一样。他发现一些他往常在实验大楼里遇见的毫不起眼的女孩子都打扮得异常漂亮。他得费点儿工夫才能辨认出她们。没有人戴边框眼镜,她们大概都戴了隐形,画着鲜艳的妆,穿上工作时从不会穿的礼服。他想,这大概就是女人为什么喜欢派对的原因吧。 g5OKhL0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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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似乎让他身体里的疲惫感发酵了。他悄悄挪到临着小街的那扇窗户前,站在那儿看窗外雨雾中的大树、铺着落叶的湿漉漉的车道。这些安静的社区里总会生长着高大、美丽的树木,它们在春夏开满沉甸甸的花朵,红色、白色,大部分是粉色。冬天,有些树的叶子会变成红色,有些泛黄,另一些常青,于是林阴道看上去色彩斑驳。他觉得冬天的林阴道就像油画,夏天的像水粉画……他喜欢树胜过喜欢花,尽管他从不知道这些生长在北美南方的树叫什么名字。不断有人到来,声音从楼下缓缓升上来,人们相互拥抱、问候、交谈。但他紧紧守住那扇凉爽的窗户,假装失神地朝外张望。他觉得他处于两个世界的交界地,冷与热的边缘。他一心希望不要有热心人上来搭话,解脱他的孤独。他知道所有这些热情和气的人当中,没有谁会真的关心他和他的事。 n`Y"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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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意到有人在收拾场地,壁炉前那片椭圆形的地方被空出来,他的那伙人只好转移到靠窗边的地方了。“伙计,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干什么?”他的美国同事吉姆问。吉姆是实验室里唯一的美国人,喜欢标榜自己对科学的热爱,但其他人私底下都觉得他资质一般。“太热了,我靠近窗户,还能透透气。”“这样的场合,总是苦着我们男人。”吉姆说,“女人们穿着低胸礼服,而我们却得穿衬衫。”“是的,我们又不能穿裙子。”他们的印度同事米肖打趣说。米肖肤色黑,但那双眼睛更黑。他认为米肖算得上一个美男子,而且相当聪明,但米肖的妻子却是个胖胖的、平庸的妇人。显然,那是他从印度的家乡带来的妻子。“在印度你们可以穿裙子吗?”吉姆问。“我们把自己围起来,但不把那块布称为裙子。”米肖回答。其他人仿佛都觉得这句话里有深意,又笑起来。 "?X,);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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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超的妻子陈萍这时也来了,他们很熟悉,他一直是他家的常客。陈萍的盘子里盛满五颜六色的甜点。“太好看了,我总想每一个都试试。”她对大家说。他说:“你这样配色倒不像是吃东西,好像准备作画。”但冯超又抢过话头说:“甜点可以每个都试,但对人千万不要这样。”他注意到冯超又把“甜点”发成了“沙漠”,但其他人都装作没听见。 `k.Tfd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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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掩饰我的大胃口。”陈萍宣布。 %tv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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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掩饰,爱吃的女人没心眼儿。”他说。 4m:D8&D_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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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会安慰人!最近怎么样?”陈萍用中文问他。 C$+z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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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样。”他说。 Mjo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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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样’,总是这么言简意赅。”这个心直口快的北方女人说。 <3)k 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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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贵妇人今天又没空?”她又开玩笑地问。 Sk6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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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人有她的圣诞节活动。”他微笑着说。 '-l.2IU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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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最好,各玩儿各的。” RDSkFK(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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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有歧义呢?”冯超说。 #aua6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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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很准确,而且言简意赅。”他说。 QhJuH_f 0  
B4Fuvi  
米肖的妻子凑过来问他妻子是做什么的。他明知她指的是工作,却故意说:“抱怨我,这是她每天所做的事。”大家又笑起来,只有发问的妇人一脸茫然。突然,她似乎明白过来,大声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wU5.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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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是在开玩笑。”米肖皱着眉头说。 !0Mx Bem  
-\9K'8 C  
这时,他们看到一个拿小提琴的穿西装的男人有些拘谨地站在壁炉前那片空地中央,两个西裔的侍者搬来两把椅子放在他旁边,提琴手犹豫了一下,在右侧那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楼梯那儿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很快,几个男人搬着一架巨大的、蒙着罩子的东西上来了,旁边跟着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她指挥男人们把那巨物放在另外那张椅子前侧的某个地方。提琴手早已恭敬地站起来迎接,那女人热情地和他拥抱了一下。当那女人揭开乐器的罩子时,客人们爆发出一阵惊呼——那是一架辉煌的、金色的竖琴。她站到她的琴旁边,润泽的亚麻色卷发披散着。她穿着长裙,裙子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紧身短毛衣,毛衣左边的胸襟上装饰着一朵粉色的、纱质的大花。这朵花让她这身朴素的装扮有了礼服的效果。那些男人继续在乐手前面忙碌着,摆放椅子,布置观众席。 GyZp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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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人啊。”冯超压低声音对他说,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神情。 f|'0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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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人多了,也要知道怎么花钱。”陈萍奚落他说。 Mg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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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钱都知道怎么花!摆谱谁不会!”冯超说。 KbSE=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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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陈萍断然地说。 z @2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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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好夹在他俩中间,觉得不得不发言,于是附和陈萍说:“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大概和性格、修养有关,譬如我就不会想到找个竖琴家来家里演奏,我没有这么风雅。” qN"Q3m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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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萍笑了,说:“还是你老实。” jAcr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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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谁有钱都知道卖弄风雅。”冯超说。 W5Uw=!Ld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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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知道。你要是有钱,就会给自己弄个巨大的电脑游戏室,里面厮杀声震天。” S0' 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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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挺好,”他说,“客人来了都去打游戏,算是智力运动。” "}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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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这么没有立场,这么大的人还爱打游戏,多幼稚啊!”陈萍说。 `x]`<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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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各有志。你最近又在写什么?”他岔开话题问。 -hY@r 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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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网上我那个版块儿里讨论婚姻。”她很认真地对他说,“没想到引发那么多的讨论,那么多人参与。不过,大部分是女的。”当她提及她经营的那个中文网络论坛时,才会露出这种认真的神情。 aJ"m`5]=%  
*N&~Uq^  
“我很肤浅,我就想知道你们讨论的结论是什么。”他笑着说。 % aqP{mOO  
&"?S0S>r!  
“你就不能赏光去我的栏目上看看,听听这些女人的意见吗?讨论的过程比结论重要多了。我们是在现代社会吧?但我们的婚姻还是传统的,带有强烈的男权社会的偏见。”她说。 ^)UX#D3b  
6Vj=SYK  
“不用去看,不看也能猜得到她们会说什么。”冯超说,露出轻蔑的神情。 @GWJq 3e  
bs&>QsI?j  
“说什么?”陈萍瞪着丈夫反问。 M5kw3Jy5  
CUN1.i<pk8  
“说男人如何骗了她们啊,婚前如何、婚后如何,总之,就是说男人如何混账,女人如何委屈……” .]e_je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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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男人本来就是传统婚姻的获益者……” kW7$Gw]-  
4:9N]1JCb  
他微笑着看他们俩把他夹在中间,隔着他说话、争吵、发表意见。他一点儿也不介意,还仿佛由此获得一种安全感,仿佛他们是云雾,遮掩了他……他听他们说着话,不时看看窗外那条沥青车道,它在雨里黑亮得像是某种皮质的东西。然后,他看见门开了,他的台湾同事家豪和他妻子走进来。他妻子手里还拎了一个漂亮的礼品袋。当主人夫妇上前寒暄时,那女人非常得体地把礼物交到女主人手里。他注意到当她说话时,她的手臂挽着她丈夫。 mIZ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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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带了礼物来,台湾人就是心细。”陈萍说。 0T7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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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来吃大户的。”他说。 )*XD"-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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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这么想的。”陈萍朗声笑了。 IG Ax+3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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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喜欢陈萍那种北方大妞的直爽,这给他一种快意。至少,她是热的,不像他妻子。 GO)5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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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豪和太太朝他们走过来,似乎每个人在这个偌大的屋子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属于自己的群体。他想,这大概会给人一种安全感,在人多的地方,人尤其需要这种安全感。他现在很想找张椅子坐下来。关于这类聚会,他唯一不喜欢的地方是你总得走来走去,没个落脚的地方,像个表情痴愚又快乐的丧家之犬。 U,K=(I7O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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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太喜欢家豪,也许正是他的过分周到令他不喜欢他。他这是第三次见到家豪的妻子。第一次也是在某个聚会上,第二次是在科罗拉多一个叫“爱地”的小城。真奇怪,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叫“Loveland”。在爱地的时候,他们两家在机场遇到了,才知道搭乘了同一趟航班,还预定了同一家酒店。那天夜里,他独自一人在酒店大厅坐着,她下楼来买小零食,他们说了几句话。但他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也许由于外面寒冷,她的脸红白分明。他注意到她走进来时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目,大概那些外国人不觉得她多美。在东方女人面前,这些西方人通常不辨美丑。他和吉姆说着闲话,想着这个,微笑起来。 O.DO,]Uh  
3yrb7Rn3  
家豪走上来和他们说话。 neQ~h4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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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早就来了吗?”他问。 s1]m^,  
G}Ko*:fWS  
“差不多早十分钟,别紧张。你们不算迟到。”他说。 f_2(`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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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总是忙着?”家豪笑着问。 bC /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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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他也笑着回答。 TM5 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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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继续和吉姆说话:“我妻子对我说,我们俩的活动完全频率不一样。她觉得和我女儿的小朋友聚会都比和我出来有趣。” P1R5}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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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说:“她们全这样!我妻子的一切活动也都以儿子为中心,真的,突然之间,她和过去那些单身女友都不来往了,我发现我们家的客厅里都是些娃娃的妈妈。有时候我回家,陷入一种错觉,以为我在托儿中心。” ob;O,&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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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开始怀念她过去那些单身女友了?”他说。 _G&g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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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至少她们穿裙子。”吉姆说。 %Gl1Qi+Po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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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妈妈们不穿裙子?”他故作惊讶地问。 nM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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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们不穿裙子,她们全穿着牛仔裤和胖大短裤。”吉姆说完,放声大笑。 c'>_J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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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豪站在旁边,一边吃,一边微笑倾听。任何时候,家豪都表现得温和、克制。这也是他不喜欢他的地方,他在这样的态度里似乎嗅到一股虚伪的气味。 #W&o]FAA3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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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陈萍和家豪的妻子说话,她们在谈有关打麻将的事。 *M)M!j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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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萍说:“我发现了这样一个差异:大陆人打麻将,一般是男人坐在牌桌上,女人在旁边端茶送水地伺候,张罗晚饭,而你们台湾人打麻将,都是女人在牌桌上坐着,男人在下面跑腿。” JW!.+ Q  
\(RD5@=!4#  
家豪的妻子笑了,问:“真的?真是这样吗?我倒没有注意过。我和家豪平时都不打麻将。” S1[, al  
"x vizvR  
他和他妻子有着相似的口音,但她的话说出来却是柔软的。 I~;w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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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终于把场子布置好了,周围谈笑的人们突然静下来,这些聚会的常客懂得一切暗示:春风满面的女主人已经站在演奏者的前面,在那架闪闪发光的乐器旁。 +0?1"2  
58d[>0Xa[g  
他看着女主人和那华丽的乐器,心想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不穿丧服的人不久前刚失去了母亲。如今,他是个孤儿,一个长大了、变老了的孤儿。这是很奇怪的感觉,连痛苦也是古怪而含混不清的,似乎痛苦本身也会变老,不再是可以痛哭失声的、年轻而激烈的痛苦……接下来,他得和他们一起听演奏。他心里仿佛堵了块东西,但他很清楚这并非羞愧。他一点儿也不羞愧,也不想在众人之中显得郁郁寡欢。他终于能坐在一张椅子上了!他坐在第四排。女主人开始讲话,那些动听、感人而又俗套的话。在他的斜前方,她银灰色的衣裙发出幽微的亮光。很奇怪,这细微的东西能打动他,譬如裙裾的柔软和布料的光泽。 \wD L 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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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c`=Ii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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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终不能理解这种美国方式:一对老夫妻住在有无数个空房间的大屋里。或许他们足够强壮,不怕孤独,或者他们早已习惯孤独。如果他老了,他更愿意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小的公寓里,他觉得人老了会更害怕寒冷、空寂。 K9-9 c"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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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她的年纪而言,她依然称得上身材挺拔、姿态漂亮。这些上了年纪的孤独的女人,她们努力保持着健康、骄傲,以便守住她们的“城堡”。有时,她们对自己的精致修饰,以及由此反映出的她们的“斗志”,甚至会让他对她们肃然起敬。他忍不住回想母亲在这个年龄是副什么模样,她的背有没有一点儿伛,有没有中国的老年人常有的那种干缩,还有,那时候自己多大了,在干什么……他想起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有一次她站在楼下街边等他乘坐的出租车到达时就穿着这么一件羽绒服。她冬天穿得很厚,显得臃肿,因为她一直住的轴承厂家属楼里没有供暖。她是六十八岁去世的,但她更早以前就老了。从某个时候起,她变得迟钝、唠叨、不好看,他开始不想待在她身边太久……这大概就是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的故事,他长大了,她老了,他想离开她、摆脱她,甚至无法再爱她。他想,如果她是这样的,如果她老了以后仍然穿着好看的裙子站在她的“城堡”中央,看起来很酷,很骄傲,他是否会爱她更多一点儿? ! B9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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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回想起来的有关年轻时候的她的回忆,是她喜欢在厨房里一边干活儿一边哼着从广播里听来的歌曲,那时候的她大概三十多岁,他还不到十岁。她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利索地干着活儿,喜欢给他打一满碗的荷包蛋。他还想起年少时代那些千篇一律的时光:她站在家属院的门口等他放学回家,那些夏天的中午,阳光像亮晃晃的银色镜片。她总是站在固定的那棵树下,一看见他就使劲儿招手,他们朝彼此奔过去,然后他跟在她身后回家,她显得身形高大……等他自己也成家以后,他才想到她单身了很多年,但年少时候,他从未想到过她会孤独。当她老了,她有时暗示她是因为他而守寡的,但他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该变成他的精神负担。过去,她几乎从不提起那个抛弃了他们的男人,但在病床上,她终于有机会和他说更多有关他的话。有一天,她说她以前没有告诉他实话,其实在他小的时候,他父亲好几次从别的省回来,就想看看他,但外婆不让他踏进这个家门,她用洗脚水泼他,用鞋扔他,她追着他骂,一直追到楼下……她们不允许父亲看他。后来,父亲曾经写过几封信,恳求要一张他的照片,但她们把信连同信封都撕碎扔掉了。当时,他宁可没有听到这些旧事重提,但后来想起来,他还是觉得里面有一丝温暖和宽恕的味道,意味着他不是个彻底被父亲抛弃的人。很奇怪,留在他印象中的母亲形象大多是她老了以后的样子,尤其失眠的那些晚上,他看到的总是衰弱的、走了形的、躺在病床上的她。葬礼之后,他在她住的房子里收拾遗物,看见相册里她年轻时的照片,甚至有股强烈的陌生感。现在,在这么拥挤的一个地方,那些照片却慢慢地、一张张地、十分清晰地浮现出来,占据了他的意识。她不是那种会摆姿势照相的女人,她在照片里总是显出手臂不知放在哪里的羞涩,但那些穿白色的确良衬衫和布裙的照片,就像楼下那年轻姑娘一样,散发出一股令人喜欢的清新气息。这年轻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她曾经如此年轻,如今已经死去…… !,dp/5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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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集中精力去听女主人讲话,她说:“……珍视家庭、亲情和友情,这是我们称得上美丽的一个价值观。这个价值观带给我们难以置信的幸福、满足和生活的信心,尽管很多时候,我们都沉浸在这幸福中而不自知。但请原谅我的直率,原谅我不会说家庭只带给我们幸福,我知道我们的每一位都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创造者和维护者,你们想必和我一样理解维护这幸福需要多少辛苦的努力。我们追求幸福,也因此承受着负担和压力,在我看来,这正是人生的丰富之处,是我们生活的意义。在每年的圣诞和新年来临之际,作为家庭的支撑者,我们都异常快乐,也异常忙碌。我想,我和卢克能为大家做点儿什么呢?也许最好举办一个节日前的‘减压’聚会,用我们喜爱的优美音乐给朋友们带来宁静和休憩……” 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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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没有一个人关心他那些往事。一个女工,独自培养了一个博士生,这在他们那地方差不多是个传奇。但他后来走了。他在美国遇到一个台湾女人,就迅速和她结婚了。那时候的他急于完成那些人生中的“任务”,把这当作成就,而娶一个台湾女人,这多多少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只是在后来,他才意识到人生中的成就和真实的幸福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但无论如何,他很少再去关心母亲的事。起初,每当他说要回家,她都在电话里怯怯地问他妻子和女儿会不会一起回来,他说不会,甚至讨厌她不厌其烦地询问。等她在美国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之后,就再也不问这个令他心烦的问题了。 Wb>;L@jB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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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视着汤尼拿在手里的那只琴弓——它躺在提琴手瘦弱的大腿上,让那些流利动听的词汇从耳边飘过。讲话停了,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们开始激烈地拍手。“沉浸在幸福中而不自知”,这句话让他觉得浮华!他想他不会是那种感觉不到幸福的人,如果他有幸福他就会感觉到,他甚至还常常想象幸福。 14"+c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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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琴家伊莉莎和提琴手汤尼陈开始了他们的演奏,开场曲是Christmas Carol,一首轻快的应景乐曲。接着,他们演奏了圣桑的《天鹅》和古诺的《圣母颂》。那曲子清丽哀婉,他甚至被感动了。他想,每一个刚刚生下孩子的年轻母亲都还是美的,所以,一开始,那些小东西都爱着母亲……曾经,他只希望和她生活在一起,只有他们俩。他害怕那个抛弃了他们的父亲有一天会回来,破坏他俩平静的生活。但当他不再眷恋她,连她在电话里的嘱咐有时也会让他厌烦。直到她断然地离开他,他才发现生命里唯一的温暖冷却了。他无家可归了——当他失魂落魄地面对着她的尸体时,他心里想的只是这件事。 d@ >i=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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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现在他们在演奏什么乐曲,那旋律让他想起阴沉的天气,湿漉漉的、密密沉沉的雨中的叶子。窗外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潮湿的,厅里的一切也仿佛被晕染上了湿润的光泽。客人们端坐着,做出严肃的欣赏神情。但在优美、飘逸的音符里面,他们的模样显得古板做作,甚至有点儿滑稽。他注意到两个乐手的演奏风格截然不同,汤尼是那么持重,一副拘谨样,但伊莉莎却可爱地涨红了脸,她的身体朝她的琴贴近,似乎她忘情地投入到一个幸福的怀抱里去了。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他们各自演奏出来的乐音汇合得如此自然,那种融洽一下子让人如释重负。当两种美好的东西合二为一,成为一种更美好、更富有激情和生命力的东西,那是多么令人赞叹!这就和生命的结合一样,两个生命之所以结合,应该是为了成为更美好的结合物,而非苟且度日、冷漠地繁衍…… Xo:M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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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很想站起来,走到一个地方单独待一会儿。但他所能做的只是坐在众人之中,感受他们的兴奋,双手捏紧节目单。他想,这些挨挨挤挤地坐在他周围的人,这些挽着手的夫妻,他们是否都比他快乐?他想,这些男人、女人,他们是否和他一样迫不及待地、浑浑噩噩地成了家,过后仍然一个人孤独地甚至更为孤独地活着?当他看着装她的那个盒子被推进火焰之中,他没有哭,那不是一种能哭出来的痛苦,它甚至夹杂着迷惑和愤怒,就像你被某个东西猛烈地击中了。只有柔软的、无比柔软的东西才能让人流泪。如果他现在能走开,他或许会躲在某个角落里哭一会儿。 OIJ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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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继续着。他努力睁大眼睛,瞪视着眼前那些排列整齐但高低参差的脑袋。它们在他眼中如同静物。过一会儿,他平静下来。他凝视着那两个演奏家。他喜欢看他们投入地演奏,那旋律把他带到了别的地方去,把他和他自己的生活暂时隔开。在另一个世界里,似乎存在着美好的事物、纯洁而激烈的情感。而他的生活却仿佛蒙着厚厚的灰尘或是浮着一层油腻污秽的泡沫,他常常感到要窒息了。偶尔,当他突发奇想地想坦诚地告诉妻子他的某种感觉、某个想法时,换来的往往是错愕和嘲弄,他只好放弃那些交流的企图。似乎自从他打消了考医生的念头,他们之间的冷漠更深了一层。他不怎么惊讶,如果她是抱着过更好的生活的愿望和他结合的,那么显然,他让她失望了。而他也并不爱她,他从未爱过她。他们之间只剩下最乏味的、日常需求的表达。每天的生活充斥着冷冰冰的义务、了无生机的话语、沉默的争执。而那么天真的女儿慢慢长大,脸上竟然有了母亲那种漠然神气,不再属于他……“家庭”、“亲情”、“美丽的价值观”,这些动听的词语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不幸福,如果他感受不到生活的美好与幸福。好吧,他们过得那么平静,显得那么完整,还能示人以欢乐! x5CM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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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掌声,开始跟着鼓掌,由衷地、热烈地鼓掌。他担心演奏已经结束了,但注意到没有人站起来,乐手在相视而笑,他释然了。他想在音乐里多待一会儿,它就像个温暖的堡垒,掩护着他和他那漫无边际的想法和回忆。他害怕人们突然站起身,又把他拉回那些毫无意义的交谈之中,强迫他去听那些社交派对上千篇一律的话。他忍不住笑了,因为乐手开始演奏《铃儿响叮当》,有几个人开始低声跟唱,然后大家渐渐汇合进去,一边拍手一边唱,变成一首节奏鲜明的高亢合唱。这总算是个应景又轻快的结尾。 r ^\(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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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内奔丧回来一周后,他们全家就出发去科罗拉多滑雪了,因为妻子说这是他早已答应她们的“原定计划”。他想,她们不在乎他失去了什么,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在他们抵达“爱地”的那天晚上,在滑雪场的旅馆里,他和妻子爆发了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原因是他们的托运行李在飞行中遗失了,他们得等航空公司找回来,但妻子说她不能就那么等着,因为按照“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要去滑雪,既然来了,不能在酒店里浪费时间。于是,她在滑雪场的商店里买了一批东西,包括滑雪裤、外套、帽子和手套,这些东西他们的行李里全都有。她的一双连裤羊毛袜花了四十多美金,这惹火了他。他抓过她的衣服扔在地上,告诉她她买这些破烂儿花的钱比他母亲一个月的生活费还要多!她冷冷地说她和他母亲的生活方式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如果他认为他母亲过得可怜,为什么不给他母亲钱呢?她最讨厌那些窝窝囊囊、委屈自己的女人……他那时已经连续失眠很多天,大概快疯了,如果能找到一把剪刀,他会把她买的那些东西统统剪碎。伤人的话说够了,他离开房间去旅馆的大厅里坐着,在那里一直坐到第二天早晨。他逐渐意识到他并非对那个女人发怒,他是对自己发怒。是他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是他的愚蠢、虚荣、软弱,造成了他的不幸。他整夜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里,面对着熊熊燃烧的壁炉。酒店服务员是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他一点儿也没有露出意外或是探询的表情,只是告诉他那边有热咖啡可以喝。 fZj,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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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店大厅度过的那个晚上是那些天来唯一一个不需要安眠药的晚上——他根本没有睡。他从遥远的、大厅尽头的镜子里看见那个蜷缩在沙发里的男人的样子,惊讶自己竟会变成这副模样。他竟有了一副看似玩世不恭却根本就是逆来顺受的落魄模样,仿佛他要在这可怕的生活里顽固地破罐子破摔到底,仿佛他是个听天由命的溺水者,执意沉下去,直至溺死……这就是他为什么任由自己在这种时候被妻女拖来滑雪度假!他自取其辱,这里竟有一种对自己施以报复的快感。他老多了!老得不能想象改变,只能忍受。而光阴都被耗进消磨人的、乏味的生活里了,对那个唯一爱他的离世的女人,他倒是吝啬时间的,他两三年才回去看她一次,从不会待两个星期以上。就像她索取的补偿一样,她让他看到了她的挣扎——她想活下来,而他无能为力,那些情景一直存在他无法入眠的意识里。困扰他的还有她那天在病榻上对他说的话。他猜想那句话在她心里憋了很多年。她不应该对他说那样的话。 O ,9^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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