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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光辉岁月》(精彩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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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辉岁月》(精彩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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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新作品>>小说 - I j  
《光辉岁月》(精彩摘录) 'c/Z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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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 | 笛安  2016年12月20日07:40 I h 1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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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笛安 f\vg<lca  
3*<~;Z' z4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EwOi` g  
E#M4{a1  
——《光辉岁月》Beyond(词曲:黄家驹) V#d8fRm  
_R|8_#yM  
谷棋最喜欢龙城的秋天,准确地说,是龙城的九月份。窗帘是灰蓝色的,清晨七点半的阳光把那颜色调得明快了些。谷棋很想用力地把窗帘拉开,让天空猝不及防地进屋来,不过还是算了,突然降临的光线会惊扰到志强,这男人会在半睡半醒间嫌恶地拉过被子挡在面前,嘟哝一句“×”。她静悄悄地爬起来,没有一点声响,像空气那样流畅地走到了客厅。幸亏,昨夜入睡之前忘记关上房间的门——所以不必在那“吱呀”一声响动之后不安地回头往床上看一眼了。她知道,跟阳光比起来,声音是没那么容易惊醒他的,但她总是不放心。一天里,其实也只有这么一小会儿,他睡着,她完全清醒,这种清醒给她一点隐约的骄傲。 _/a8X:[(  
Ap%tm)@1  
冰箱里面的光芒也是骄傲的,身为光,能做到像它们那样,自律地把自己框成一个规整的并且带棱角的形状,实属不易。谷棋不知道,她每次打开冰箱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带着笑。她把牛奶的盒子拿出来,那种恰到好处的清冷让她愉快。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仑苏。她喜欢这句话,她觉得够俏皮。微波炉的门开阖的声音像个厚重的箱子,玻璃杯瞬间成了游乐场里的木马,跟着光芒,化腐朽为神奇地旋转。“叮当”一声风铃一般的敲击,游戏结束了。快乐吧?她也不知自己在问谁,不过突然间想了一下,是不是也应该有个小孩子了?想想而已,终归有点怕。 2E=v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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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强起来了,在浴室里吐痰。她把手盖在嘴上,强逼着自己缓缓打完一个突然找上门来的哈欠。谷棋允许自己把头发乱糟糟地绾在脑后,允许自己任由拖鞋在地板上划出漫不经心拖沓的声响,但是她不允许自己肆无忌惮地撕扯自己的脸,面目狰狞地打哈欠。怎么都不允许。就在此时,冲进耳朵里来的,还有一阵惊天动地的水声砸在池子里,她不明白,只是刷个牙而已,但他总能搞得像是呕吐。  )9$>i5l  
ADlLodG  
“老婆,我去店里了。”他说。 ,*{9g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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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路上当心。”谷棋微笑着点头。应该是微笑过了的,那是她条件反射的习惯。 7@9R^,M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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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看看,我手机在不在洗衣机上面。”他弯下腰系鞋带,“不用了,我找到了。” vs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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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她装作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明天晚上姑姑过生日,请全家人吃饭,店里要是没什么事,就一起来吧,我下了班就直接过去饭店了。” ;rJ/Di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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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她看得出,然后她认为自己还是成功地做出了没看出的样子。他打开门的时候说了句:“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Zi@+|"B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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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到如释重负那么夸张,只不过,确实地,算是了结了一件事。她知道志强不喜欢自己的姑姑,她更不喜欢,唯一的不同是,志强是在娶了她之后才需要忍受姑姑,可她从有记忆起就在忍受了。所以志强是幸运的,忍受一个陌生人比忍受一个亲人容易很多倍。 pU5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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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因着姑姑的关系,才进了现在的银行。志强开店的时候,启动的本钱是和姑姑借的。那时候她的父母不大愿意她和志强在一起,无非是因为志强的薪水低。姑姑在一个和了牌,心情非常好的雨夜,风风火火地来到她们家,对她的父母拍着胸脯说:“不就是钱吗?何苦这样为难孩子们。我看志强不错,踏实,人老实,又有吃饭的手艺,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糟蹋好日子的主儿——我就愿意出钱给他开店,就当是为了咱们琪琪,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她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面面相觑的父母,怕是有生以来第一回,从心里觉得姑姑是真正的亲人。刚刚升起来的柔软是被父亲扑灭的。父亲眼睛里全是躲躲闪闪,近乎献媚的羞涩,却依旧像她童年时那般严厉地命令她:“你还不知道谢谢姑姑吗?” WB>M7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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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姑姑又一次地成了“真理”的代言人,一如既往。婚礼上,姑姑坐在她父母二人中间,理所当然地仰起脸,“志强,你要是对琪琪不好,我找你算账。”说完,自己率先笑了。志强只好跟着笑,笑不下去了,郑重地说:“我敬姑姑。我和琪琪永远都谢谢姑姑。”然后一饮而尽。她在一边看着,一边深切地发现,她眷恋志强。命运把这个男人推到她身边,陪她一起忍受种种没法说清楚讲明白的尴尬和屈辱,那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人生的大半意义,只因为她心里涨满了从苍凉里生出来的爱。那种爱的生命力是强大的。 c *]6>50  
sT%^W  
不过外人眼里,她只是面带着淡淡的微笑,和志强一起,喝干了手中的杯子。喉咙一阵辛辣的灼烧搅得她像婴儿那般,短促地闭上眼睛,在睫毛和睫毛碰触的瞬间,那蠢蠢欲动的黑暗里,她听见周围的人此起彼伏地叫她“琪琪”。此起彼伏,像是某种鸟类,她知道他们叫的是那个王字旁的“琪”,也就是说,是那个他们熟悉的“谷琪”,而不是“谷棋”。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谷棋”的存在。 oi/bp#(fa  
ADVHi3b  
“谷琪”是父母取的名字。“谷棋”是她十几岁的时候自己改的。那时正赶上需要办身份证的年龄,她和父母顽强抗争了一周,他们终于把她有效证件上的名字换成了“谷棋”。母亲总是抱怨:“那么怪,谁会拿那个字作人的名字?”想起来当时的执著,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十五岁半的小女孩,坚定地认为“琪”这个字一望而知就是属于那些穿梭于她日常生活里,热闹聒噪的女孩子们,可是“围棋”的“棋”是高尚的,黑白两色,静默不语,听说还代表着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智慧。更重要的是,那智慧很典雅。所以她相信,“谷琪”变成了“谷棋”之后,人生必将跟着改变。 P{h$> 6c  
W .bJ.hO*  
三个星期前,她遇见陈浩南。起初她没在意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她只是接过来他的身份证,然后习惯性地注视着面前的表格,在“中国银行境内居民因私购汇单”这个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下面,看见了三个工整的字“陈浩南”。她想她应该是盯着这个名字迟疑了一下,搞不好还不由自主地笑了,接着她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原本叫陈浩。后来上中学的时候,看了《古惑仔》,就自己改成了陈浩南。” 5R"(4a P  
kX:d?*{KB  
不过是个无聊并且话痨的客户而已。但是,她还是抬起头,看了一下他的眼睛。 ugMf pT)  
G' a{;3  
那天下班的时候,她独自站在公车站。傍晚,龙城不像一些更大的城市那么喧嚣和焦躁。黄昏宁静地站在她身后,陪她一起等待着那辆遥远的公车。她突然想到了她终于成为“谷棋”的那天,她填好“谷棋”的中考报名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遇见了这样的黄昏。十几年过去了,黄昏一点都没苍老。十五岁的崭新的谷棋走过了她从小长大的街道。冷饮店老板娘懒洋洋地靠在自家冰柜上,一只拖鞋在台阶下面翻转了过来,她用肥硕的右脚搔着左腿的小腿肚;卖水果的小贩把三轮车支在一摊脏水上面,那摊脏水还在若无其事地继续蔓延着;远处,煎饼店的香味来势汹汹,不客气地笼罩在脏水的气息上面,这样的黄昏是苍蝇们的狂欢节。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谷棋依旧笃定地相信着,一切,终究会和以往不同的。 <+${gu?^  
@m(ja@YC  
她低下头去,发短信给志强,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在心里,暗暗地对那个十五岁的自己,忧伤地笑笑。她后来才发现,遇见陈浩南那天开始,她变得喜欢回忆过去了。 ;kiL`K  
5o R/Q|^  
“我到底要填中文还是填英文?”这个问题谷棋每天都要回答无数次。 hS7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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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填的。您的姓名这里,这边写中文,这边写英文——其实就是拼音了。”谷棋今天心情不错,因此语调格外温和。 2ID]it\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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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收款人那边的地址是新西兰,本来就全是英文,又没有中文。” IAa}F!6Q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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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收款人那边的地址您只写英文的就行了,只是您这边的姓名和地址必须要中英文都写上。” J+20]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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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公平。”客户一边填,一边表达着愤怒,“凭什么他们老外就只要写他们自己的文字就可以,我们中国人就还得去学他们的话。” I^yInrR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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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棋微微一笑,客户得到了鼓励,“小姐,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她仍是微微一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她有经验,要是她这个时候开口和他勉为其难地聊下去,说不定接下来——果然,这个民族自尊心刚刚受挫的客户突然问道:“小姐您怎么称呼?”然后看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哦,谷小姐。”这时候两个结伴去吃午饭的同事回来了,正好替换她。谷棋站起身离开的时候,没看到身后那两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子交换了一个略带着笑意的眼神。那眼神的质地,属于所有的“谷琪”们。她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不如她们年轻,没有她们时髦,并且一看就是个主妇的谷棋,却总是经常遇到这样热心搭讪的男客户。谷棋自己觉得,可能是因为她总是微笑,不大会给人甩冷脸的缘故。至于那些旁人嘴里难听的“缘故”,不听也罢,猜都猜得到。她不在乎。她来这里工作快有五年了,因为学历低,一直没机会升职,每年她会做两个新来的大学生的“师傅”,带着他们在银库里点钞票直到手指发黑,然后看着他们在第二年变成和自己同级的同事,或者是更高一级的客户经理。 K tr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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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永远出现在营业大厅里,很多来换外汇的客户都记得她,他们中有一些人,即使搬了家,也还是宁愿走些远路来她这里,填单,把美金、欧元、澳币……寄给在远方读书的孩子们。她是个让很多人觉得安心的存在,她自己也知道这个。五年下来,倒是也有些客户再也不出现,因为他们的孩子毕业了。每张购汇单上都有故事,可是所有购汇单上的故事都大同小异。私人购汇里面,半数以上都与一个漂洋过海的野孩子,以及他们在家乡的痴心父母有关;企业购汇就更是无聊,来来去去就是那点连“情节”都谈不上的程序。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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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无限怀念她曾经的工作,那个时候,从早到晚,自己都以一种非常完美的姿态,参与着各式各样的故事。她从未像那几年一样,觉得人生是件值得为之兴奋的事情。 f<aJi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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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那间经常出没附近几家银行职员的快餐店里,看见了陈浩南。起初,她只是略微惊讶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因为她没料到自己还能如此准确地认出一个一周之前的客户,并且毫无障碍地想起他的名字来。他也看到了她,眼睛一亮,“你是……银行的小姐。”接着他非常自然地拿起面前橘黄色的餐盘,光明磊落地离开自己的位子,坐到了她的对面。她愣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也应该光明磊落一些,绽开一个普普通通的笑容,没必要在乎店里是不是坐着一些正在往他们这边看的同事。 Dwp-*Q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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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后来,很后来,谷棋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大记得起他的样子。 c2fb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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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小姐,你名字取得真好。你父母一定挺有文化的。”她当然知道,他这么说,其实是等着她允许他直呼她的名字。 d%='W|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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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谷棋就行了。”她从手边油腻腻的餐巾纸盒里抽出来一张,犹豫了一下,放在了对面,他的餐盘里面。像是逃避他那句直视着她眼睛的“谢谢”,又轻巧地给自己抽了另一张,“你不是龙城人吧?听你口音不大像。” is [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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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自一个邻近的北方省份,他家乡的小城的名字是谷棋从未听说过的。 %I6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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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是在龙城上的大学。”看着她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说,“真的,龙城重型机械学院很有名啊。当年我差点就考不上了。还是当学生的时候好,你说对不对?那时候赶上暑假,兜里揣着两百块钱也敢去峨眉山,现在倒是全中国都跑遍了,那么多城市,只去过酒店,机场,火车站,然后就是工厂的车间,机器出故障的时候才不管你是不是在放假。” %nkP?g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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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念过大学。”她趁他端起杯子喝茶的时候,淡淡地说,“我中专毕业了以后,就一直在工作了,快十二年呢。” i*g>j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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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他有些惊愕,“你看上去,就像大学刚毕业没多久。”  b"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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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管怎么说,”她没理会,“你也走了好多地方。我哪里都没去过。” mU3 @|a/@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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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性质不一样啊,银行毕竟安稳些,多适合你们女人。” c  O[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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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并没有在银行,”她放下了筷子,似乎想说出这句话,需要下一点决心,“我过去是寻呼小姐,做了很多年。”这是第一次,她和一个初次聊天的陌生人提起这个。 S;]][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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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在午后明晃晃的阳光下面,对他微笑。北方九月的阳光就是这样愣头愣脑的。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的笑容明明是轻描淡写,可是似乎能感觉到,她笑的时候,胸口那里用了很重的力量。她当然不像是一个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女孩子,他撒谎。肯定是她坐的位置导致的,不然就是她和窗口形成的角度——她不美丽,不娇嫩,仔细看左脸颊上还有一小片依稀的色斑,但她脸庞周围,尤其是鼻尖那里似乎有种微妙的晶莹,好像她正呼吸着的不是空气,是光。 yG<`7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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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8年,龙城人大都不太知道电脑。或者说,谷棋生活里的人,都不大知道。她第一次踩到机房暗红色的地毯,模糊地想起的居然是表姐的婚礼。一排又一排的电脑屏幕上,闪烁着绿色的字迹,站在门口那个位置死死地盯住看,若是眼睛花了,恍惚觉得一排排的屏幕连成了一片,绿色的字样此起彼伏的,觉得自己来到了暗夜的湖泊。那些女孩子们嬉笑着,熟稔地从每个人的机位前面站起来,穿梭着,再坐下,不小心眼光瞟到门口的她身上,顿时就不苟言笑了起来。她们都穿着深蓝色的套装,现在想来是拙劣的面料,但是当时,还没满十八岁的谷棋恨不能倒退三步,把自己藏起来。 ?$&iVN^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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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地讲,后来,她也总是在实习生到来的第一天,故意让她们看到自己不苟言笑的表情。是炫耀吧,有一点,但是更重要的,她想要她们看见时间的痕迹,想要她们羞涩的眼睛见识一点与仪式有关的东西。就是要让菜鸟懂得,在机房里,即使是说笑,也是有仪式的。 kX)Xo`^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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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声音被训练成一种千篇一律的婉转,可是她喜欢。“您好,183号为您服务,请您讲话。”她也清楚可能有点做作,但她觉得这样说话的自己很美。有一回,她碰到了父亲想要呼他的一个老同学,她忍着笑,听完了父亲的留言,直到“谢谢,再见”,父亲都没听出来那是她。晚餐桌上她告诉了父亲,父亲惊呼道:“他们干吗要让人捏着嗓子,像只鸟那样讲话!阴阳怪气的。”她只是笑。她觉得她终于做到了一件事情:就是让自己看上去不再像自己。寻呼台的183号小姐,比“谷棋”或“谷琪”或“琪琪”都更美好。 .W)%*~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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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值完夜班的清晨,她拖着一身的倦意,和黎明的灰白色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然后在路的尽头撞上一点朝霞的红。所以她有个顽固的印象:黎明就是漫无目的,并且漫不经心的。日出才没有书里说的那么壮丽,而是样懵懂的东西。她下意识地用力伸开十指,它们飞速地打了一夜的字。关节处微微的酸胀又让她隐约听见了那些雨点一般,令她自豪的键盘声。身后越来越远的,是她的寻呼台;眼前延伸着的,是马上就要热闹起来的早市,小贩们摊开新鲜的蔬菜,她下意识地躲开轻盈的和她擦肩而过的自行车,因为它们的轮子带起来地面上的污水会溅到她的制服西裤上。偶尔遇上早起去晨练的邻居,她打招呼的时候使用的是日常情况下倦怠的喉咙:“阿姨又要去锻炼啊?是呀我刚下班。”可是脑子里下意识地跟着这几个汉字,回旋着183号小姐甜美的声音。那样的瞬间里,她总是有点糊涂,眼前的,身后的——自己到底属于哪一个战场。 Nn%[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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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强推醒她的时候,蒙眬之间她忘了自己几岁。因为她又梦见了寻呼台,她梦见了自己终于成为领班的那天——虽然只是小领班,还不是大领班,可是距离她怯生生地站在红地毯上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这个升职,是用一次次成绩骄人的考核,还有三年来的全勤换来的。那时她刚刚和志强交往了两个月。志强眼睛里晕陶陶地,像是微醺,他说:“琪琪,送你一个礼物。”那是一个当年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很贵的吧?”她惊喜地看着他。“你就用它给我发短信,随时随地,只要你想我了。”她柔情蜜意地抱紧他,接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如果大家都用手机发短信了,那么还会有人用呼机吗?紧接着她就埋怨自己,为何要在这样好的时候想起这个。 r#CQCq  
>SR! *3$5  
为何要在这样好的时候想起这个?她拥紧乱糟糟的被子,对自己无声地笑笑,我真是个迟钝的人。 chr^>%Q_  
D[ -Gzqh  
“你再不起来就来不及了。”志强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你今天不是要去上课?” p Y[dJ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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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死了,好不容易才盼到周末,不想去。”她懒洋洋的。 vUU)zZ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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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你了,不是你自己说快要考试了吗?”她听见了志强按下打火机的声音。 :n} NQzs  
2!+saf^-,  
她在修读成人教育的课程。总得弄一个高些的文凭来,不然总是升不了职,终归是不好的。她挣扎着爬起来,听见某处骨头不满的抗议声。 sF`ELrR \  
&n)=OConge  
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从学校出来买午餐,然后,在校门口,又看到了陈浩南。 ^YLk&A)X  
g~i%*u,Y<  
“这么巧!”她自然知道那不可能是巧合。 +jPs0?}s  
[9S?  
“你上次吃午饭的时候说过,周末要上课。”他不穿西装的样子稍微好看些。 R;68C6 4  
U:n3V  
“那我并没有告诉你我在这里上课啊,你怎么……”她自己打住了。 KPcOW#.T  
A=S_5y  
“一起去吃饭?”他静静地询问她。 1D/9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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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能记住他。因为他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关键是,音色很特别。往昔的日子里,她总是下意识地在成千上万的声音里辨别一个悦耳的嗓子,就像一个孜孜不倦的淘金者。原来这习惯已经转化成了本能,在不知不觉间延续着。 x&SG 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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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没吃什么,因为慌乱。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可是又有什么呢?一个对她感兴趣的客户而已。和所有那些搭讪问她叫什么,或者悄悄把一张名片推给她的客户有什么区别。就算是她答应了他的邀请——不过是一起吃个饭,她又不打算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工作,不打算知道他终究要到哪里去,甚至不打算和他交换电话号码。有那么一瞬间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志强打个电话,说点无关紧要的事情,打给他看——可是,会不会太没出息了,倒显得自己太当回事,太上不得台面。而且,这种时候想起志强做什么,大惊小怪的,好像真的要做什么坏事。她长久地凝视着手机屏幕上“志强”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他正坐在对面欣赏着她的犹豫。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nO%1B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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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兴索然地叹了口气,“时间差不多了,我还得回去上课。你慢慢吃,我去埋单了。” mrgieb%  
KkJK5dZo  
他说:“怎么能让女士埋单?要是你着急,就先走,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 dO{a!Ca  
Z+*t=?L,,G  
她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算是个识趣的人。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阵音乐声,听旋律就是很老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她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歌,她一定知道,她必须知道,她闻得出那里面属于少年时代的气味,带着一种尘土般“沙沙”作响的杂音。在她终于想起那是什么曲子的时候,唱歌人的声音也来了,不早不晚,正好合上她脑海里那倏忽闪亮的一点灵光。 GYq.!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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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 MvLmEm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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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所有的衣兜里摸着,终于掏出了手机。那是他的铃声。他接起电话的时候她甚至有点遗憾,她想再听听黄家驹的声音,那个年代的香港歌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悠扬。那悠扬必须由旋律,古老的配器混音,以及一个真正懂得什么叫“缠绵”的人,三者完美地契合在一起,才能形成。他三言两语就把电话挂了,然后,他发现她还在那里静静地坐着。 ~RRp5x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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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喜欢Beyond?”她微笑着问。 V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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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地点头,“《光辉岁月》,再没有比这个更够味的歌了。” fi6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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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她严肃认真地摇头,“我其实就更喜欢陈百强。《今宵多珍重》那首歌,多少人唱过了,我还是最爱听陈百强那个版本。以前我在寻呼台的时候,遇上一个人,想要发两句这首歌的歌词给他女朋友,也许是情人。他说:‘小姐你听好了,我说得慢点,你一个字都别打错。’然后他特别紧张地慢慢说:‘放下愁绪,今宵请你多珍重’。——就这么一句话还念得磕磕绊绊的,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跟他说:先生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哪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他惊讶死了你知道吗?”她没料到,自己直到今天仍然记得“今宵请你多珍重”之后,是“只恐相见亦匆匆”。 FXi"o $N  
B7 ^*xskH  
“你那个时候,也爱听粤语歌?”他盯着她,那神情简直不像是在闲聊。 e{"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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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听不懂,也觉得好听。我喜欢的是那些八十年代的歌星,Beyond,陈百强,张国荣……” O"D0+BK79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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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艳芳,谭咏麟。”他微笑着接着罗列。 hZ ve8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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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达明一派!”她简直要欢呼出来了。 Q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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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粤语歌……一直到九十年代初吧,真的美。”他也兴奋了起来,“后来的那些怎么比啊,什么四大天王,都是垃圾。” t[ Zoe+&  
{|;5P.,l  
“不能那么说啊,张学友还是可以的。”她又一次认真地提出了反对意见,“说是八十年代,那是在香港,可是等我们听到的时候,不还是晚了好多年。我记得我去一盒一盒地攒他们的磁带的时候,也上初中了。” ,W!v0*u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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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没钱买磁带。”他眉飞色舞,“我是跟着电台里面的节目,一首一首地用家里的空白磁带录下来,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我哥哥的英语磁带洗掉了,还挨了我爸一顿揍。” X<OO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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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爸也成天骂我,他说干吗不好好听人话,要成天听这些鸟语。”她愉悦地长叹一声,“你说,为什么呢?我们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喜欢听粤语歌?或者说,为什么对粤语那么好奇呢?我就是觉得那种语言唱起歌来,似乎是……叮叮咚咚的,特别脆。” g=T !fF=  
<]jKpJ{3N  
“是因为我们自卑。”他对过来收走他们餐盘的服务生真诚地笑笑,“外国和外国人对我们来说太远了,香港就不同,香港人也都是中国人,可是是一群活得比我们好太多的中国人。所以我们羡慕。” #@*;Y(9Ol  
X \1grM  
“可能吧,”谷棋托着腮非常认真地想了想,“不过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能让我们从心里爱的东西,怎么可能全是因为羡慕?”然后她也跟着他笑了,“唉,十几岁那时候,我们真是土啊。” w[bhm$SX]B  
tocZO  
“我第一次听Beyond的歌,就是《光辉岁月》,我刚刚上高中,1993年底,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喜欢黄家驹才好了。那时候没有娱乐新闻这回事,尤其是在我们那种小地方。我直到1994年的夏天,偶然听广播的时候,才知道黄家驹死了,他在我开始喜欢他的歌之前就已经死了。那天我没事找事地跟我哥哥打了一架,然后跑到外面去,跑去我们学校的操场——放暑假了,一个人都没有,我就在那里,一边听着蝉叫,一边大哭。”他笑了,“你信吗?” y$f{P:!"{3  
xM dbS4&!  
“信。”她不知不觉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 3j]P\T  
e B$ S d  
“你好像是真的来不及了,人家早就开始上课了。” l20fA-T _I  
Y] ZNAR  
“是,我来不及了。我知道的。” Vl0 J!JK_  
ac-R q.GQY  
那时候她就像一个钢琴手那样,害怕手指受伤。因为只要指尖上有一个小小的创口,一天下来,都是酷刑。她的打字速度在整个台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很多时候她看着自己的手,渐渐地意识有些涣散,觉得那双手不再属于自己,她就像一个观众,注视着屏幕上花样滑冰运动员的后外点冰三周跳那样凝视着它们。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双手马上就要毫无痛苦地飞离自己的身体,在空气中旋转成两朵白色的花。  m,,FNYW  
YhVV~bvz*  
“现在请您留言。”这句唱歌一般的话像是发令枪,她的手指们蜻蜓点水地伏在键盘上,等着出击。比如:“下班回家买点酱豆腐。”还比如:“我要加班,今天你去我妈那里接贝贝。”这个时候她会想,贝贝应该是他们的孩子,可是,万一是条狗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便是她的乐趣所在。所以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留言:“请速回电。”干净得令人反感。她的手指刚刚飞起来,就必须停下,似乎有种惯性让它们不安地匍匐在键盘上,蠢蠢欲动。何必呢,要是就为了说这句话,买汉显呼机做什么?这是数字机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啊。 VOj{&O2c  
l Wa4X#~.  
她到现在都记得,有一次,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只留了四个字:“咫尺天涯。”她难以置信地问:就这些?那女人很有礼貌地说:是的,就这些,谢谢你了小姐。她们台里的几个女孩和她们的大领班一起吃饭的时候讨论过,她们嬉笑着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她一定是在偷情吧。”大领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最恨这些搞人家老公的贱女人,不要脸。”一转眼,那些一人抱着一个饭盒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们都各奔东西,有的有了老公,有的,在搞别人的老公。 '_n J D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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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指们只能在她聊QQ的时候才能寻回一点昔日的记忆。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里,背后的洗衣机单调地响着。正在跟她聊的是一个初中同学,遇上了感情的挫折,她在这边不遗余力地安慰她,大段大段地,打着那些鼓舞人心,或者温暖人心的句子。她承认,她可以不必说那么多,她只是突然之间,想要手指放肆地寻回一点昔日的记忆。这些年,它们太寂寞了。兴起之时,敲击键盘的声音就不再是一个一个的点,而是连成了一条美好曼妙的弧线。曾经,遇上很长的留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对情侣吵了架,其中一人向另一人求和的留言往往长得令人发指——超过了规定字数他们会连着发好几条。可那是手指的狂欢节。她还记得其中有个一听声音就还在上高中的女孩子,怯生生地说:“最后一句话是:520的意思是我爱你。”谷棋笑了,突然之间想逗逗她,于是她说:“明白了,520就是您爱他,对吗?”“不对,”那女孩子急了,“是我爱你,小姐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原话打上我爱你,不能打成这个号码的机主爱你,你明白吗?因为这个呼机是我的,可是我是在代替我的好朋友给她男朋友留言,她的呼机被她爸妈没收了!所以她男朋友知道这段时间她都借我的呼机和他说话。可是你如果把留言打成是这个号码的机主爱他,那就要出大事了,那个男生会以为是我在挖墙脚小姐你知道这很严重吗……”她解释得乱七八糟,但是谷棋听明白了。 [M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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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洗衣机开始狂躁起来,因为洗涤完毕,开始甩干了。脱水桶里急速的飓风声和她打字的声音呼应着,她依稀觉得那些汉字因着她的速度,和洗衣机里的那些衣服一起,被飞快地搅和得七零八落。她们受训的时候都是用五笔输入法——所以汉字在她心中经常会是一个支离破碎的状态,也不奇怪。洗衣机终于静了下来,她在对话框里留了一句:等一下,去晾衣服,就回来。然后站起身,走过去掀开了洗衣机的盖子。看着里面一堆衣服已经缠在了一起,孩子气地在心里问它们:甩干的时候,疼不疼? Y ~|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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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QQ上闪烁着一个新的头像。“虹姐——”她开心地自言自语了起来。手指因着兴奋,移动得益发快了。“虹姐好久没见了,你好吗?”她能够想象虹姐在电脑的那一头,不紧不慢的样子,虹姐说:“琪琪丫头,下礼拜出来吃饭吧。” s C/5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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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姐就是她们的大领班。当年,虹姐第一个跟她说:“琪琪,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早点去学些什么,给自己往后做打算吧。”她有点疑惑地看着虹姐,身后,依旧是众人忙碌的身影,和一直弥漫到天花板的键盘声。月末考核在即,所有的女孩子都忙着要多接几通电话,好凑够每个月六千通电话的定量,不然会被扣钱的。 u9.x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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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我们是做不长了。”虹姐背起背包,看似随意地说。 Y'75DE<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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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裁了谁也轮不到你和我头上。”她愉快地听着自己的鞋子敲击在楼梯上的声音。 Guc~]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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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虹姐嘲弄地啐她,“你自己看看,现在有多少人在拿手机发短信?日子长了,谁还用得着我们?” *5\k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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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手机比呼机贵那么多,怎么可能人人都去用手机呢?”她不服气。 \5]${v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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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可能?用的人多了,手机自然就会便宜。” 8op,;Z7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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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可能没人再去用呼机。”她固执地坚持。 HW{s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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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跟你说不通。”虹姐比她大五岁,不过对于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五岁的差别已经很大了。虹姐轻轻地舒了口气,“不过呢,这样也好。从龙城开始有人用BP机的那天起,我就入了行。都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 DH#n7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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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已经来到了寻呼台大楼外面的人行道上。2001年的岁末,冬日的天空像每年一样,是种灰蓝色。一些给年轻人开的店铺已经挂上了圣诞花环或者是红袜子,谷棋知道,如果是父亲看见这景致,一定会对这荒谬的洋玩意儿表示鄙视。 X"S-f;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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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琪,我下个月辞职,还没跟任何人说,先告诉你。”虹姐转过了脸。 .3{Pg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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