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位农民,长期以耕田种地为生。农闲时和大多数农村人一样,会外出打工挣钱来养家糊口,或供孩子们上学。
在父亲那一辈,大概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依然热衷于掌握一门手艺。在民间甚至流传着“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等谚语,也就是说,手艺是人们闯荡江湖的看家本领。于是,在我们不大的村子里,学什么手艺的人都有,有木匠、油匠、石匠、粉匠,还有铁匠、泥瓦匠等等。若是按照现在的工种划分,应该是木工、油工、抹灰工等。
跟随着当时的潮流,父亲大约从十五六岁就开始学油匠,师傅是一位长子人。那时候,人们使用的油漆还是最原始的“老漆”,至于什么是老漆,我不得而知,也从未见过,只是常常听大人们讲,在我们村子后面一个叫“老庄沟”的大山里,生长着一种漆树,父亲每年在夏至前后都会去那里割取生漆。割的时候,如同我们看电视一样,用一把锋利的刀把漆树的皮割开一个口子,里面就会流出一种白色的粘稠液体,取回来之后倒在一口大木桶里炮制成熟漆才能使用。但是,用这种最原始的加工方法炮制的老漆具有一定的致敏性和刺激性,人接触了容易过敏。因此,那段时间,父亲的身上经常长满了漆疮,奇痒无比,且易化脓感染。尽管如此,都没有让父亲放弃继续干油工,好在后来,随着油漆加工工艺的不断改进,市场上渐渐出现了品种更为优良、副作用较小的油漆。自此以后,虽然父亲终于摆脱了漆疮的困扰,但真正的打工之路才刚刚开始。
在那个“刨花香里裁方圆”的自制家具时代,油工的工作主要是走家串户,给十里八乡新添置了家具的家户进行上油漆那一道工艺,用农村的话说就是干百家活,吃百家饭。在外人看来,也许觉得父亲常年云游四方,似乎很潇洒,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经常听父亲讲,他还在当学徒的时候,有次在一户人家干活,主人给工匠们做的是两样饭,一样是饺子,专门用于招待师傅,另一样是家常饭。但在开饭的时候,因师傅心疼徒弟,执意要让父亲吃饺子。但主人却心有不甘,似乎觉得徒弟不配享用如此高的待遇,当即就用勺子将锅里的饺子全部铲碎。当父亲吃着碗里的碎饺子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而这一幕也让父亲成为刻骨铭心的伤痛深深地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当时的农村,人们平常都在忙着春耕秋收,打理庄稼,只有冬日农闲之后,才有时间出去打点零工挣点小钱。在我的记忆中,每到秋收结束之后,父亲便骑着一辆自行车,挎着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装上简易的原材料及工具就出发了。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才又骑着那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依旧带着那个帆布包回家了。在外出打工的过程中,父亲大多数时候是一边走一边寻活。每到一个地方先在亲朋好友处落下脚,再慢慢打听谁家有油漆活需要干。在那个物资尚不丰富的年代,家家户户都生着煤火,且大多数家庭仅生一台做饭用的炉子。所以,寒冷的冬夜父亲就睡在主人家没有生炉子的冷房间里,整个冬天基本上都是和衣而卧。
在父亲打工生涯中,更受苦的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们姐妹仨上学大量用钱的时候。当时,我的家乡沁水县正在修建侯月铁路,父亲便在铁道部谋了一份差使。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了,去到铁道部,又是漆门窗,又是安装玻璃,还负责用石灰粉墙。工期紧,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常常带着母亲去帮忙。那时粉墙用的是石灰,需要先用冷水把生石灰烧开,搅拌均匀,再用喷涂机往四周的墙壁上喷石灰浆。父亲手握着软管负责喷,母亲负责打压,雾状的石灰落下来,父亲的眼睛每天被刺激得红红的,母亲手臂裸露的地方也是红肿发痒,甚至脱皮。但是,被生活压力驱使的父亲,其打工之路还不止于此,他还在县城的两个家具店承揽了一部分油漆活。每天晚上从铁道部收工回来,吃完晚饭,浑身的疲乏还未散去,又带着工具赶往下一个打工点继续干活,直到深夜两三点才在夜深人静、四野空旷的街道上独自回家。有时,被半夜酗酒者跟随找茬闹事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父亲的打工生涯直到我们姐妹仨相继学业完成、工作成家、生活状况有所好转才渐渐结束。现在回忆起来,所有的打工生活都是一段血汗史,一把辛酸泪。不过,风雨过后方能见到彩虹,每当回首那段艰辛的岁月,再品味当下苦尽甘来的生活,不由得感叹:现在的日子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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