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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文学批评》 | 陈国恩 2020年07月27日08:47 eFiG:LS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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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原野》是曹禺审视人性之复杂与残酷的名作。作者为了极致的戏剧效果而构思冲突、描写人物,表现出了与当年一般现实主义戏剧不同的逆向性构思的特点,充分地体现了剧作家的创作个性和艺术才情。他给仇虎设置了复仇的道德困境,渲染金子的野性激情,给予焦母保护儿孙性命的人伦理由,通过人性的扭曲与生命的毁灭让读者与观众受到强烈震撼,达到心灵的净化。《原野》受到当年文艺界的尖锐批评,并非因为它写得不真实,而是因为它不符合这些批评家的文学标准。不过,这些批评其实也是一种特殊的认同,说明《原野》在坚持人类正义和社会公道的层面上与左翼是一致的。今非昔比,《原野》正被越来越多的读者和观众所欣赏,它将是世界话剧史上一个不朽的经典。 d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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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原野》 逆向构思 戏剧效果 真实性 人性 *Jsb~w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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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禺的剧作中,《原野》是争议最大的。这不是说迄今对它没能取得共识,而是今天的共识与以前的共识截然相反:开始时,主流意见几乎均持批评态度;半个世纪后,也是主流意见对它大力推崇。这种历史性的反转,说明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我们对《原野》产生过严重的误读。原因不难说清楚,人很难避免受到特定时代文化观念的影响,当年的读者和观众看待《原野》的立场、观点与作者曹禺的立场和观点不尽相同,当时的读者与观众希望在《原野》这类题材的戏剧中获得的,与作者曹禺在《原野》中想要表达的意义之间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KhR3$|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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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主要是受艺术家直觉的指引,要在戏中追求极致的效果。一般的现实主义作家努力按照他所理解的生活的样子来创作,而曹禺的天才表现在他要把从生活中得到的印象朝着他所愿意看到的情形聚焦。这中间加进了他作为艺术家的思想和艺术预期,因而可以说曹禺是从他所预期的戏剧效果开始,再按照生活经验来构思戏剧冲突的。这使《原野》的艺术构思与《雷雨》相似,表现出从充满诗性的意念开始设计情节与冲突的逆向性特点,并成为曹禺创作风格中极为重要的个性化要素。按照预期的戏剧效果来构思,反映了一个天才戏剧家的诗人本色。他要在处理生活素材时张扬个性,在利用生活素材创造艺术作品的过程中,内心遵循着生活的真实性原则,又特别地添加上作为诗人的那种主观热情,从而超越了一般人的想象力。他要把从生活中获得的感受与启示以超出一般人理解的非常规方式呈现给读者和观众,让读者和观众感到震惊。当然,这也就常常使一些观众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后发觉这戏剧所表现的与他自己的生活经验不同,剧情的发展与他们所接受的理念存在冲突。 4S26T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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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写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恶霸焦阎王为了抢夺仇虎家的一块好地,串通土匪活埋了仇虎的父亲,还诬陷仇虎是土匪,把他送进了监狱。仇虎的妹妹15岁被卖进妓院,与仇虎订过婚的花金子被焦阎王抢来与他儿子大星成亲。仇虎在狱中度过了8年,被打瘸了一条腿,逃出来找焦阎王报仇。可他发现焦阎王已死,活着的只有焦阎王的瞎老婆子和他的儿子大星。仇虎为报两代人的血仇,起誓要杀了大星,但他下不了手,因为大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是无辜的。仇虎几次想激怒大星,让大星先动手,甚至明确暗示他已占有了金子,可是大星还是把他视为兄弟,根本没往那方面想。真相大白后,大星居然反过来哀求金子别走,而看到仇虎手拿着刀在黑暗中闪进卧室,他竟然求仇虎把匕首对准他的心口。杀无辜的大星,已让仇虎陷于巨大的道德罪感中。曹禺又让仇虎借瞎老婆子的手杀死了她的亲孙子,尚在襁褓里的小黑子。这进一步加重了仇虎的良心负担。当仇虎要和金子远走高飞,到他们向往的“金子铺的”地方去时,他开始遭到良心的煎熬,悔恨、内疚、恐惧,在逃跑路上多次出现幻象,精神濒于崩溃。戏的末尾,天将亮,侦缉队已经追踪而至,迷失在黑林子里的仇虎催促金子逃走,他自己用匕首自杀。 |5~Oh`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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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故事,非常符合左翼文学的模式:恶霸仗势欺压贫苦农民,被欺压者舍命报仇。然而曹禺的构思却与一般现实主义文学大为不同。《原野》一发表即遭到一些尖锐的批评,就是因为批评者按照一般现实主义的观念,发现它在不少重要的情节和细节上都存在问题。比如,仇虎一家被害,起因是他家里有田产,而且是好田,这说明仇虎一家并非一般现实主义文学在这类故事中经常写到的贫苦农民。如果由这些批评家所设想的标准来写复仇故事,肯定不会如此模糊阶级的分野。这说明曹禺的本意并非写一个恶霸地主残害贫苦农民的阶级压迫的故事。那些批评家从惨剧的结果上来同情仇虎及其一家,若按照阶级斗争的观点,其实也已经发生认知的偏差,有模糊阶级立场的嫌疑。 MLd;U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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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与一般现实主义文学更大的不同,在于曹禺让仇虎的复仇失去某种正当性。如果换成坚持阶级斗争观念的作家来写,即使不让焦阎王早死,不让他来直接承受复仇的利剑,也不会把焦大星写成这样懦弱和善良,成了一个不该被仇虎所杀的人物。曹禺有完全的自由,把大星写成一个焦阎王式的人物。那样写反而更合乎我们所了解的历史性逻辑——一个恶霸地主的儿子继承他爹的阶级品性,而曹禺不仅把大星写成一个善人,而且他居然不知道他老爹犯下的罪孽,还把仇虎视为兄弟。进一步看,一个恶霸把仇虎一家害得家破人亡,恶霸的老婆怎么可能把仇虎收为干儿子,又怎么可能让仇虎与自己的儿子大星一起长大,让他们好得像亲兄弟(至少从大星这方面看就是如此)?然而问题在于曹禺如果不这样写,而是按照阶级斗争模式把大星写成了一个小恶霸,《原野》就不会那么让人纠结,那么震撼人心了。 |4@c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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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所遵循的其实是不同于左翼批评家观念中的逻辑。他把冲突建立在人物的深层心理逻辑基础上,让戏中每个人的行为在捍卫自己切身利益的过程中表现其鲜明的个性,他们的个性包含着算计、自作聪明甚至难以理喻的愚蠢,要在这种极为复杂的关系中让每个人的行动都具有其自身的合理性,而当他们发生交集时又是那么宿命般地让冲突违背他们各自的意志,走向反面,最后造成一个巨大的悲剧。曹禺为了这样一个悲剧的效果来设计人物,安排他们的关系,而让这些人物为其各自的诉求而博弈,然后再在他们的冲突中撕毁这个合理性,最终导向震撼心灵的毁灭。曹禺这样写仇虎,写大星,写金子,写焦老婆子,归根到底是为了制造震撼心灵的悲剧效果。改变其中任何一个人哪怕一点点的性格特点,改变他们一个小小的行动,故事就会向另外的方向发展。如果金子不这样“愚蠢”地愿意跟仇虎走,如果大星不这样“愚蠢”地相信仇虎,稍微自尊、强硬一些,如果仇虎不这样“愚蠢”地陷入良心自责,哪怕他随便找个强横的理由,把大星和小黑子的死解释为他们罪有应得,那么作品的结局就完全两样。显而易见的是,为营造这样的一个效果,作者想方设法要让观众在一个他们所不曾经历过的、甚至是不合常规的冲突中,与人物一起挣扎、痛苦,经历铭心刻骨的恐惧,在最后的悲剧中感到震慑,接受心灵的洗礼,获得灵魂的净化,从而对生命、正义和人道等人类性的命题有一个新的理解。 8j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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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出众的才华突出表现在他没有为了他所预想的效果而违背人物的性格来编排故事,他写出了这样一种人生样式下的人物性格及其行为的逻辑。大星的懦弱,从构思的层面看,是整个戏剧冲突的逻辑中的重要一环。换成另一个人,冲突就必然转向另外的方向。当然,剧情发展的需要并非人物塑造成功的充分保证,曹禺的出众才华在于他依据预想的效果来设计大星这个人物时,写出了他独特个性和行为的充分依据。比如,他得知金子有了另外的男人,还不知道他是仇虎时,也激发起了作为男人的血性,对仇虎说要杀了那个人: |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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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大星 (坦白地)你是我的——好朋友。(看了半天,恍然明白)哦,虎子,你要帮我;你想帮我来抓他,是不?你怕我动不下手,你怕我还是从前那个(嘲弄自己)“窝囊废”,(更痛恨地)还是那个连蚂蚁都怕踩的“受气包”?哼,这次我要给金子看看,我不是,我不是!我要一刀——,你看,我要叫她瞧瞧阎王的种。 ]9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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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懦弱的人,越想证明自己的勇敢。可是当他从金子的口中证实,那个人就是仇虎,并且金子说要跟仇虎走时,大星怎么也无法理解金子的行为,他“颓然坐在凳上”。金子嘲笑他情愿受辱也没胆量杀了仇虎,他又被激怒,举起匕首要杀金子,而金子的一声:“我,我的大星,你真忍心把我——(闭上眼)”,大星又颓然了—— 'yi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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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大星 (忽而颓然放下刀。花氏望着他。哀求地)哦,金子,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 SJiQg-+<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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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花氏 (明白他到底是那么一个人)怎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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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大星 (乞求地望着她)你别走。 Hyz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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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波三折,焦大星的人格受到了极度的蹂躏,他的心几乎被撕成碎片。这已经不是一个敢不敢杀人的问题,而是他跌进了一个无解的道德悖论里。他要得到金子的尊重,就得像一个受辱的男人那样杀了仇虎。可是他真的动手,金子喜欢的仇虎就得死。他爱着金子,离不开金子,因而不敢动手。金子怂恿大星动手,其实就是因为看准了大星不敢动手。她怂恿大星强硬一点,充其量只是她可以用来减轻自己的责任、进行自我安慰的一个借口。曹禺把相互冲突的道德观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制造“动手”还是“不动手”的选择困境,造成大星的自我分裂与斗争。几百年以后的读者和观众依然不可能走出这个死结,他们依然要与剧中人一起经历心灵的煎熬。正是这种困境所伴随着的激情力量,成全了《原野》的经典性。 7i" b\{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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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读者和观众不太容易理解焦大星懦弱性的自在依据,认为他是一个蠢货。这反映了一种习以为常的社会观念,以为曹禺的这个作品总得强调什么,坚持什么,因而要为仇虎的杀人寻找一个理由。其实,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焦大星的懦弱有他懦弱的道德“理由”,如果他真是个简单的废物,这个戏就废了。 _#{ *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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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精彩的例子,就是仇虎。仇虎在杀人后陷入了罪感造成的心理恐惧中,这说明他的复仇并非自觉的阶级复仇,而是个人的报仇雪恨。他的悲剧在于,受正义观念和亲情的驱使,他实施复仇计划,而当他发现仇人已死,失去了正当的复仇对象时,却没有能力为自己把复仇的利剑转向焦大星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从创作构思的角度看,这个困境是曹禺故意设置的——无论仇虎怎样行动,不杀大星或者杀了大星,他都会陷于不义——前者是对不起受害的亲人,后者是对不起无辜的大星。如果曹禺没有这样的故意,他不想要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悲剧,他完全可以把焦大星写成另一个焦阎王,从而为仇虎的复仇扫除心理上的障碍。 IHE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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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批评者说仇虎迷失在黑森林走不出来,缺乏真实性,理由是这一带金子非常熟悉,哪怕仇虎犯了糊涂,金子也会引导他走出这片森林,奔向“金子铺的”地方去。这不过是套用了现实主义的观念,用普通的常识取代了艺术构思的独特性。相对于宇宙的广袤和时间的无限,生命都是极为短暂的,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资历可以声称他有限的人生和狭隘的经验可以代表整个人类的存在。我们在凭着自己的经验去解释艺术经典中的各种复杂的偶然性现象时,应该警惕个人所能理解的限度。相反,艺术家以他们敏感的心灵在艺术作品中展现的生活,作为一些包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和生命奥秘的特殊个例,正可以拓展我们自己的视野,丰富我们对世界和人类的认识。说金子肯定会帮助仇虎走出这一片森林,那是批评家以自己的经验来代替了曹禺感受中的生活可能性。换言之,是曹禺按照他所理解的生活展开的想象,强调非理性因素在此刻发挥的作用,写出了他想象中的仇虎、大星、金子等人的可怜。这种想象不合常规,但并没有脱离生活,更不是违反艺术的规律。曹禺捕捉到了生活中非常独特的东西,反映了他对人的理解,反映了他的艺术观,是他艺术才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正因为其独特,他的艺术想象超出了一般人基于他们日常理性所能理解的范围。 HT.,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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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是一种意象,包含着野性与自由的美。在《原野》里,这种生命征象集中在金子这个人物身上,金子是《原野》中写得最为精彩的人物。重庆市川剧院1990年根据《原野》改编成川剧《金子》在北京上演,主角从仇虎换成了金子,反映了金子在戏中的重要性。不过改编者不仅换了主角,也改变了主题,以金子的正直和善良来劝阻仇虎不要杀害大星,体现了改编者对“父债子还”复仇主题的保留态度。这样的改编,虽有原作提供的基础——曹禺笔下的金子也曾求仇虎放过大星,但改编者把金子的善意放大,把本来是人物内心一闪即过的善念,试探性的、想两全其美的劝告,改写成为具有自觉道德目标的行动,这就改变了曹禺的创作初衷。 T,!EL+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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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批评家批评《原野》现实性不强,也包含对金子形象不满的意思,因为金子的行为超出了这些批评家理解的阶级论所划定的边界。比如金子本来已经与仇虎订婚,被焦阎王抢去跟大星成亲后,见到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仇虎时,居然毫无那种情人久别重逢的惊喜,而是说:“你看我?(不安地笑一下)你看我干什么——我早嫁人了。”她的性格是那样的叛逆,难以捉摸,对仇虎的爱充满了野性的刺激,根本不像一个穷苦家庭出身的姑娘。这样的不合“常理”,说明金子这个人物,同样是曹禺为了他预期的戏剧效果,依据生活经验所作艺术构思的产物。说得更明确一点,曹禺没有照阶级论的观念来写金子,而是强调了人性的因素。金子性格中的不合常理,比如她喜欢上仇虎,与仇虎一起私奔,为一个逃犯而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是一个女人对男人那种充满野性的爱情,没有道理可讲。如果她听从了你的道理,她就不是金子。 mqZK1<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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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的艺术才华在金子这个形象的塑造上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第一场戏,他就把读者和观众震住——金子要大星表态,当她与大星的娘一起掉进河里时,大星是先救他娘呢还是先救她? Au2?f~#F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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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大星 (直快地)那我两个都救,(笑着)我(手势)我左手拉着妈,我右手拉着你。 B{/og*xd*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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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花氏 不,不成。我说只能救一个。那你救谁?(魅惑地)是我,还是你妈? Z1fY'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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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大星 (乞怜地望着她)嗯。瞎了眼自然得先救。 b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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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花氏 (撅起嘴)对了,好极了,你去吧!(怨而恨地)你眼看着我淹死,你都不救我,你都不救我!好!好! !.UE} ^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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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刀一样锋利的性格,用无解的难题来考验大星,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个女人的虚荣心,要证明她在她男人心中无与伦比的地位。最后,她甚至要大星说出:“不救她。……你说‘淹死她’!”然而,大星太忠厚老实,当不起金子这种富有野性的爱情,所以金子义无反顾地投入了仇虎的怀抱,因为只有仇虎才能够给她生命中所渴望的那种狂野的爱。紧接着,又是一场精彩的戏: W` x.qu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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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虎 对了,这是真金子,你看,我口袋还有。 xKu#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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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花氏 (翻翻眼)你有,是你的。我不希罕这个。 {F<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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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虎 (故意地)我知道你不希罕这个,你是个规矩人。好,去吧!(一下扔在塘里) qt L]x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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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花氏 (惋惜)你——你丢了它干什么? LuySa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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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虎 你既然不希罕这个,我还要它有什么用。 RI*n]HN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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