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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余华:活着    第一章
dongzi离线
诗化的语言,使你看出来:我依旧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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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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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第一章

管理提醒: 本帖被 dongzi 执行加亮操作(2020-09-11)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轻女人,和男人们说着话。 UXz0HRRS0  
pKf]&?FX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kwBb>V  
5cbtMNP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 $EjM )  
4J=6A4O5Z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3:Aw.-,i\  
pA(B~9WQ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429sT(   
<#U9ih 2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女孩又惊又喜。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可是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才吓一跳,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sh []OSM  
`C~RA, M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 ~{,U%B  
|wASeZMO2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 MB9tnGO-Q  
\atztC{-L>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 =yv_i]9AN  
s? /#8 `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HT:p:S  
Ys@M1o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L-}>;M$Y)  
box(FjrZE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f DA  
*u$MqN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cd8~y  
tAfdbt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xtef18i>  
#}50oWE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K1rF;7Y6  
;=IC.<Q<}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d1+d;Mn  
jd9GueV*(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LF0%G  
+u1meh3u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h_K(8{1  
D8a[zXWnc  
    “这牛有多少名字?” 5BvCP   
P q\m8iS,w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Mp:/[%9Fi  
zGrUl|j  
    “你是城里人吧?” / ,3,l^kZ  
6Q<^,`/T  
    “是的。”我点点头。 [AzQP!gi  
i{8T 8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8*rd`k1 |g  
d\aarhD8*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uJz<:/rwZ-  
O) ks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6"^Yn.  
w ^ v*1KA&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2Yd0:$a  
t+'|&b][Qi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c@RMy$RTF  
$x,?+N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NGjDa  
acuch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sY4sq5'!  
%T]NM3|U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IwC4fcZX6  
0be1aY;m&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SFrQPdX6V  
E#t;G: +A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G}aw{Vbg_  
# Ny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 WVc3C-h,  
v?zA86d_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xaO9?{O  
TJ@@k SSbl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 3F'{JP  
8'Dp3x^W>  
    “老爷。” lWS @<j  
c"OBm#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aC0[OmbG  
s`* 'JM<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k9j_#\E[  
`}:q@: %  
cstSLXD  
W:q79u yX  
5t]}(.0+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 +TW9BU'a^  
ta]B9&c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SVsLu2tVY  
%"GF+  
    我爹说:“是风吹的。” t0_o .S  
rQ|^H Nj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k CkSu-  
c|<*w[%C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fI|>I ~  
'< ]:su+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7.fpGzUM  
>r%L=22+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KQ3EI/g  
dR"H,$UH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5b X*8H D  
:TU;%@7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M{qr!?uj  
z-|gw.y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pKDP1S# <  
8Xpf|? .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ok;Yxp>  
M<Mr L[*j  
    “长根,跑呀。” 7Iu^ l4=2  
hS]g^S==2h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v3|-eWet^  
;-p1z% u  
    “飞呀。” SH>L3@Za  
Az4+([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Jlw<% }r  
9{{QdN8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2N_8ahc  
=}N&c4I[j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沂怯滞纯煊纸粽牛乇鹗悄歉鼋*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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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0-09-11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 UM$\{$  
N3?hyR<T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E$5)]<p! <  
Jy&O4g/'5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e1s<EK  
+`pS 7d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gL%%2 }$  
 zjVBMqdD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Ag</g@ h  
^Rr0)4ns  
    “又不是风吹大的。” Pw`26mB   
O@;;GJ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zw=J p  
~jdvxoX-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dXlGOD+C  
? b;_T,S[  
    他问:“做什么生意?” (_S`9Z8=  
x] [/9e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 u6o:~=WwM  
RlH|G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LE C  
\]Nlka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VC%{qal;q  
~R7F[R  
    “孽子。” SMHQo/c r  
MD(?Wh  
    我说:“去你娘的。” \)Sa!XLfT  
h2kb a6rwk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LBdG`  
.FUws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VO#x+u]/  
D$C>ZF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D^cv 8 8<  
N$1ZA)M  
    “近来无恙?”  lJaR,,  
j`JY3RDD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 W;~ f865  
(S1c6~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on?<3eED  
+/u)/ey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E`#m0Q(8  
RLBeti>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 Ore>j+  
+ZH-'l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 A*d Pw.  
}j=UO*|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个胖大妓女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gDHgXD D_b  
oNW.-gNT  
uSnG=tB  
0 p  6  
a!UQ]prT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门,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 )8`7i{F  
 y|r+<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R*Jnl\?>@  
W?y7mw_S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wOW#A}m'vj  
`SDpOqfIrP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a] 0B{  
bf1Tky=/  
    “来啦,来啦。” ODvlix  
U^qQ((ek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 p mv6m  
0,1x- yD  
    “跑呀,跑呀。” HEqTlnxUu  
R8[l\Y>Ec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骂道: ?HD(EGdx  
c6v@6jzx0Y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M][Uo{|'  
-D=J/5L#5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GYv D*?uBc  
R _#x  
    “站住,站住。” <( "M;C3y  
Hzm<KQ g  
    妓女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D 8<}~Do  
EPEy60Rx5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Fjnp0:p9X  
Q]44A+M]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 2x PkQOj3  
%:yp>nm  
    “祖宗,你快走吧。” Eb 8vnB#  
s &4k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 G+L0t  
WBb@\|V|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L7kNQ/  
a1^CpeG~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h%4aL38  
\!O3]k,r  
UA>3,|gV1  
i}&&rr  
\"]KF8c^_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 eBlWwUy*6f  
gMXs&`7P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_*&I[%I5  
&,v- AL$:Q  
    “这道理我也知道。” E6 g]EE  
o!6~tO=%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8 :8_Ke  
@= E~`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E[$"~|7|$  
@`Fv}RY{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g`7C1&U*T  
,W8E U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L[=\ 9  
-|z ]Ir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 KU]co4]8^s  
Za[ ?CA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帐,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自从赊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0o2*X|i(  
"Wz8f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fAEgrw%Ti  
7Shau%2C  
    “沈先生,这里坐。” Dx)>`yJk$;  
{ ^J/S}L]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V/.Na(C~  
1iA0+Ex(j  
    “请。” Fb2,2Px  
3!l+) g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C ^!T  
!+UU[uM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wU+  
}l>\D~:M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lpq) vKM}^  
`Wl_yC_*G;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m&PfZ%'[  
MZ2/ks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kC,=E9)O  
saRYd{%+  
    “一局定胜负吧。” f 7R/i  
r|MBkpcvp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1'NJ[ C`  
|mMK9OEu  
    “行啊。” jj,CBNo(  
&6feR#~A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 bUzo>fm_  
,59G6o  
    “完啦,又输了。” tG7F!um(  
6N49q -.Lg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TdU'L:<4l  
3 as~yF0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opXxt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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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输了。” 'fK3L<$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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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C6?({ 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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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了。” 7"_m?c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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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 QkFB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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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杏晕易*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ea'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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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月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 l`bl^~x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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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我又栽了。” k/Z]z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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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 SeV`R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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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K/YXL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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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UVd^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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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WaPuJ 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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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Zg*X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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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en_W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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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说道: 8I}A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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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y$}o{V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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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Gw$Y`]i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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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mP]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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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aBd>.]l?  
qOTo p-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j5gL 6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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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 zNO,v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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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跟我回去。” U>i}C_7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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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 *`_ 2u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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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给我滚回去。” :an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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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Z?<&@Y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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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 z41v5rB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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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c=F$M^"c  
#Q1 |]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dC/@OV)0#  
*7w,o?l  
    “拖得越远越好。” G+1i~&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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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 /,yRn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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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 |\U5m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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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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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知足常乐 识人随缘 与人为善 学而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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