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活着    第三章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d3m!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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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 _6tir'z  
o4%H/|Oq.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e2CB"c  
]tjQy1M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B#|c$s{  
F1Jd-3ei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wNk 0F7Ck  
9_h V1: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_V.MmA  
IzuYkl}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0:CIM  
un)YK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儿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3>~W_c9@  
Y#/mE!&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TbUouoc  
Qb.Ve7c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她说： H n^)Xw  
*&=sL  
    “错啦，还剩五个角。” u . xUM  
k Y}r^NaQA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W<QMUu  
q)m0n237P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RjcU0$Hi  
/:+f5\"-b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 fLtN-w6t  
vj_[LFE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sU|\? pJ  
\Nvu[P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MCh$  
D(' w<9.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 Z8Jrt3l{2  
)wt mc4'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R7nT,7k.  
'4"9f]: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X:o]t@  
} xy>uT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ZqvR^  
|[ )e5Xhd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uxe<'Co|  
$ouw*|<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2`[iTBZ=^  
1iiQW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
[>Ob  
9GV1@'<Y]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Qf>$'C(7!a  
'o!{YLJ fM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_x2i=SFo*$  
Mur)'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I<``d Ne9Q  
9tMaOm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qe&Pe2  
h:4Uv}Z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a<-R  
ki8;:m4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WLy%|{/  
R [[ #r5q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vGX}zzto  
$$5E+UDOs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Ik\n/EE  
Z]QpH<Z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s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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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S  
    “你要租几亩？” xnR;#Yc  
y37c&XYq  
    我说：“租五亩。” NKSK+ll2  
;UAi>//#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Qvx[F:#Tk  
UGb<&)  
    我说：“练练就行了。” YcmLc)a7  

~~B`\!n7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AW R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7'dlW  
u^ 3,~:E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eVetG,["  
6z'3e\x  
    “娘，你赶紧回去吧。” SZ&I4-  

y"L7.B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og~Uv"&?T  
0#d:<+4D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 l(<=JUO;  
6 6%_p]U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h3`\L4b  
=>LQW;Sjz  
    “问你奶奶去。” 6SqS\ 8  
j(>~:9I`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_no;B_m~  
1zP)~p3a  
    “留神别砍了脚。” 8{f~tPY  
Gm.sl},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y[64O x  
Tp[-,3L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z#|tcHVFT  
G &QGQ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y(fJ{k   
G(fS__z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那儿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b3M`vJ+{  
?nCo?A  
@4]} J-3  
JGRL&MG4  
tZL {;@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nc[Kh8N9  
xo.k:F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iRIO~XVo  
O}3|UI!`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SPu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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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根，长根。” Gv+$7{  
;xQNa}"V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b <)?3Rv  
+}eH,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Py~1xf/  
5kx-s6`!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x$6wzKa  
r^v1_u,1I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oO4hBM([  
:?P>))vT%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q!/YL3%  
Gpf9uj%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kc7,F
2=F  
Kk\TW1w3  
    “你还好吧？” n|N?[)^k  
o FS2*u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oB$c-!&  
L:_GpZ_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jPIBzMys  
Z'!i"Jzq|{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_t_rF(?6  
:lBw0{fP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C>8B`^S  
#;])/8R%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NyR,@n1  
H{et2J<H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兆踊岣*苦，我对娘说： B(1
WI_}~  
cfC}"As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V)Sw\tS6g  
gA:unsI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s9QBo{b  
I&wJK'GM`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2)MX<prH  
?D_^8
\R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E;rS"'D:  
`V2doV)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i?:#lbw_  
-~Chf4?<4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 +f(9/  
dJF3]h Y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1}Th@Vq
 
QJF_ "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DC L Z  
,v#O{ma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B ?_>0  
M)"'Q6ck=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gnLY  
jR2^n`D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odTa2$O  
.G-L/*&%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 <)a7Nrc\T  
SajasjE!^1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n>
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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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os]L_  
    “是龙老爷。” "9X1T]  
MG,)|XpyWJ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k![oJ.vHD  
\OwCZ!`7i  
    “这是你的崽子吗？” s=>^ 8[0O  
"BZL*hHq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OK(xG3T  
~X(2F#{<{  
    “是，龙老爷。” L0;XzZS  
~5o2jTNy`p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F<4>g+Ag  
D]twid~OS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K]&i9`>N   
}U
d'j'QMy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Ce/D[%  
/V }Z,'+  
    “是，龙老爷。” [0!*<%BgK'  
kjF4c6v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t*:EgfI  
+GEdVB  
    “有庆姓什么？” 'iU+mRLp  
/5X_gjOL,  
    那人说：“姓徐呀。” #wZbG|%  
0|6Y%a\U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我就对娘说： PXFu  
Vy6~O|68=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iJ  
cs 58: G5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T>|Y_3YO_a  
OHv4Yy]$B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zeD=-3  
r72zWpF!Ss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Cfm}  
1}~ZsrF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oDWNOw  
3X#Cep20a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8p#V4liE  
E.,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BP@V:z  
0jt@|
3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uNca@xl'  
-^JPY)\R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A{Qo}F<*  
RG9iTA'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OQVo4yl"  
XUA%3Xr  
    “是我，我是家珍。” Ya}}a  
JkQ\r$Y.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 x *a_43`  
11%Zx3  
    “谁在喊？” K j~!E H"  
}l&y8,[: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6,!$S2(zT  
]GDjR'[z  
    “是奶奶。” s@p:XO  
{I/t3.R`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jf_xZ$H-
 
[Wxf,rW i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U#%+FLX@w  
r::0\{{r"p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I%{ 1K+V/  
LfJMSscfv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XePGOw))O  
eH~T PH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rP#&WSLVj  
</b_Rar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pLqX61t=  
S263h(H  
    “我不累。” Gr'|nR8  
PbfgWGr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课莅岬矫┪堇*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U?ZWDr"*`w  
E)|Bl>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饭煮糊了，才开口说道： fOdX2{7m  
7d/I"?=|rA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 Ap 3B'  
Zy|u5J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f ~bgZ  
8Un0<+b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Bu_NoM  
wxN&k$`a  
    “我走了。” S4rm K&  
DQ&\k'"\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就问： wh!8\9{g  
ZZ/k7(8  
    “爹，你不是下田吧？” Y~w1_>b  
: @
$5M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多绕一些路。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 9Q1w$t~Y  
N,.awA{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 .HRd6O;  
iBmvy7S?  
    “我来帮你敲。” 8"A0@fNz  
+11oVW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答应： KUC%Da3  
..w$p-1  
    “来啦。” " t?44[  
Hz=s)6$ey  
    这时小孩对我说： ":qS9vW  
}h* j{b,  
    “我们快跑吧。” QU(Lv(/O  
b`ksTO`}x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 HBs 6:[q  
,1]VY/  
    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D[6wMep^n  
*1T~ruNqa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V;Q@'<w  
Wys$#pJ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4!f/dWJp  
l<'}`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饭。” $`R=Q  
m)]|mYjju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脚。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 )@] W=  
PnL?zae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w2jB6NQX  
:Zo^Uc:*w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b<[]z,  
eR/X9<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 ,b?G]WQrHs  
:a:m>S<~  
    “长官，嘿嘿，长官。” +n)
bWB%  
rB|4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jo<Gf 5  
6/vMK<Fz9  
    “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 >LLZ  
'Mhnu2d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当壮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 /||8j.Tm  
yo$A0Ti!w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y[y.#o  
"{3MXAFe  
    长官说：“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 *~w?@,}  
JvaHH!>d/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mjKF\  
+;Gvp=hk  
    “操你娘。”长官大声骂道：“老子是连长。” e@&2q{Gi=  
Z-M4J;J@}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Hl*#iUq  
lTFo#p_(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 "{d[V(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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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 \jS^+Xf?^  
f#hmMa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s?fEorG  
W)Y:2P<.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uC6e2py<[  
2z1r|?l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连长说： Ik@MIxLK  
1F+nWc2b  
    “还不滚蛋。” ju4wU;Nu  
{UF|-VaG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RB;2  
75A60Uw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pK'D(t  
Ye^xV,U@  
    “走呀，走呀。” @V@<j)3P  
6;Mv)|FJF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3E>]6  
[|YJg]i-  
    “连长，连长，连长。” H>"P]Y)oX  
wy:euKB~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b+ Tio  
q^~w:$^U  
    “站起来，站起来。” E~8J<gE  
z5sKV7&\[n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qLNs_ _k  
Jq+@%#G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n%q.|VB  

EJJ
&`,q  
    “连长，我拉大炮吧。” B*^QTJ  
L:jv%;DM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N]GF>kf:  
cCIs~*D  
    “走呀，走呀。” +!G)N~o  
5j _[z|W2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 J`wx72/-ZW  
a`Q-5*\;z  
    “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SL_JA  
eO{2rV45O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 WckWX]};S  
pwF])uf*{\  
    “你也回去吧。” Hq,NOP  
eEeK ]8@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声说： gV'=uz v  
7'@~TM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wB<cW>6  
{P%\& \{F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t~Ic{%bdA  
ZKi?;ta=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 Yo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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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E  
    “谁也逃不掉。” -or)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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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ff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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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 V~t;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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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Tcq@Q$H  
SWNT}{x]  
    “我逃腻了。” _G%kEt_4  
ZZ>(o d!B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u#3Cst8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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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xTu|V  
5L\Im^  
    我说：“我不知道。” |lVi* 4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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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牲畜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8=mx5G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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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jW}hLjlN  
CR-2>,*a9  
    连长说：“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F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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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MR C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 ^5-S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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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被包围了。” Pa ^_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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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老全正说着，有个人向这里叫： #jw%0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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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全，你还没死啊？” i\{f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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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eW[](lGW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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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 AQ,%5Me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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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来喊： `V?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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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8D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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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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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啦。” $u,`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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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UR[UZ4G  
8`q"] BQN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3}N{Fo  
oCB#i~|>a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 w5a;ts_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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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s18A  
Ia>~ph#]{`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我们还不怎么害怕，连长也不怕，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也没有很害怕，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连长： :) T#.(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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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 IZZ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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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他气冲冲地反问： 7nbaR~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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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炮，往哪里打？” szy2"~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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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说得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炮。 {JW_ZJ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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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机在上面一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飞机一走，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N\zUQ J  
    没过多久，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树，这哪还像是打仗，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树木和抱着木板、凳子的大兵，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sQT<I]e  
RIF*9=,S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树也砍光后，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也不给重新埋了，到了那种时候，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米倒是越来越多。没人抢米了，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 L>,xG.oG  
M =GF@C;b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饼，成包的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又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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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0y/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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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次我跑着跑着，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大饼一扔下，人才散开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大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里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Nx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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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 F=$U.K~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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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不多？” Q_|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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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LLwC*)#  
3n1 >+8  
    “这能吃吗？” \B8[U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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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IORv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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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 eo4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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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子比谁都精。” `Ah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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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有些脚没有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O4,?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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