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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李娟:冬天的萝卜
dongzi离线
诗化的语言,使你看出来:我依旧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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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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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冬天的萝卜

管理提醒: 本帖被 dongzi 执行加亮操作(2021-01-19)
前两天和朋友谈到窖冬菜的事,不由得想起了前年冬天的萝卜。 CPM6T$_qE  
mU>* NP(L  
前年入冬前,我继父突然来到我家里(他和我妈一个在县上一个在乡下,平时分开生活的),扛着一大袋子萝卜。他说:“娟啊,得把它埋了,不然坏得快。” .JKaC>oX  
X1D:{S[  
我家没地窖。要窖冬菜,得在后院菜园里挖坑埋了。地底的温度不高不低,较适合保存蔬菜之类的食物。 r_RTtS#  
h;[Nc j]  
我说行啊。他就扛去埋了。全程我都没有参与。 [M>_(u6  
TBYL~QQD\C  
他回来告诉我,埋到了茄子地边上靠近黄瓜的地方。 ,dMi+c`ax  
D+PUi!  
接下来,他就中风了。 /! G0 g%k  
8?pZZtad  
偏瘫,不能说话,不能自理,只能微微活动左手,只能不停地哭泣。 _I5+o\;1  
:?W:'% (`[  
我逗他:“那你总得告诉我萝卜埋哪儿了啊?” - & r{%7  
eA^|B zU  
他啊啊喔喔半天。 D$ z!wV  
$>m<+nai'  
我说:“你好歹指一下啊?” a8c]B/  
Xq^{P2\w1  
他往东指,又往北指,又往下指。 jK1! \j  
7J/3O[2  
我给他纸笔:“你好歹画个示意图啊?” 1D]wW%us  
j`l K}  
他左手颤巍巍捏笔,先画个圈,又画个圈。我笑了,他也笑了。 nzDY!Y  
o 4wKu  
那时无论茄子还是黄瓜都无影无踪了,连枯败的株杆也被隔壁的两只无恶不作的小山羊细致啃净。没剩一点线索。加之很快又下了几场雪,后院平整光溜。连个微微凸起的包都没有。 :gv#_[k  
8 EH3zm4  
我一有空就扛着锨去后院刨萝卜。然而谈何容易!地面已经上冻,硬邦邦。每挖开一块冻土层,就得躲回屋休息两到三遍。太冷了。 zf#&3K'k  
]0E-lD0J  
我估计着茄子黄瓜的位置,以一个圆点为中心,向四面拓展了足足半径两米的辐射。萝卜们绝对地遁了。 ')<$AMy1  
(#k#0T kE  
渐渐地进入隆冬,实在没菜吃了。连咸菜也吃完了。连我妈的纺锤也吃了。 (^\i(cfu6Q  
yRDLg c  
我妈的纺锤是一根长筷子插在一个土豆上。羊毛纺完以后,纺锤一直扔在床下面。四个月之后,瘪得跟核桃似的。非但没死,还开始四面发芽了。一个寂静寒冷的深夜里,我想起了它,找到了它,为它的精神所感动,并残忍地吃掉了它。 K.Z{4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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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发芽的土豆有毒。可我一直好好地活到现在。大约因为毒的剂量太小了吧。一颗瘪土豆切丝炒出来的菜,盛出来一小撮刚盖住碗底。 $<PVz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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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还有一些芡粉,我搅成糊,用平底锅摊成水晶片,凉透后切成条,再当作粉条回锅炒。 XwMC/]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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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粉条也很快吃完了。 ktRdf6:~  
Mk;j"ZD F  
好在还有四个蒜!我揉了面团。在水里洗出面筋。面汤沉淀了用铁盘子蒸成凉皮。切成条浇上酱油醋辣椒酱,再把珍贵的蒜——这个冬天唯一的植物气息——剁碎了拌进去……四颗蒜共有六十瓣蒜粒,于是吃了六十份凉皮。慰籍了我整整两个月啊! .EQFHStr  
A:Z:&(NtE:  
这样,只吃凉皮,就吃掉了十几公斤面粉。 zFIKB9NUn  
m\=u/Zip  
蒜也没有的时候,还有辣椒酱。这是最最富裕的库存!那年秋天我妈做了二十公斤辣椒酱! HY:n{=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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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天吃辣椒酱也不是个事啊,吃得脸上都长出“辣椒”两个字了。 \=~Ap#Mpc4  
duCm+4,.  
最惨的是,鸡也不下蛋了。虽然鸭子还在下蛋。但鸭蛋是赛虎和两个花猫的口粮,我不好意思和它们争嘴。 -d]z_ SP@  
oGZ9@Y)(T  
于是继续刨萝卜。 cAS5&T<  
OoNAW<  
雪越下越大,后院积了一两米厚,后门堵得结结实实,我好容易才掏了一条仅容侧身而过的一线天小道通向厕所。那样的小道,我妈那种体型绝对过不去。 zO,sq%vQn'  
I\_R& v  
我试着再挖一条一线天通向菜地。但……谈何容易! IcZ'KV  
 CgWj9 [  
最可恨的是赛虎,从来不肯帮忙。按说,这会报答我的时候也到了。亏它夏天搞空名堂挖耗子洞挖得废寝忘食,怎么喊都不回家。这会儿,挖个萝卜都不好商量。 |%}?*|-  
y:L|]p}huE  
那个冬天只有我一人在家。我妈带着继父四处奔波、治疗。中间她只回来一次,帮我把煤从雪堆里刨出来并全挪进了室内。然后又走了。 (Lp-3Xx  
gFH_^~7i8p  
我妈过得自然比我辛苦。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离开之前砸了电视机。没有吃的已经悲摧,没有娱乐则更…… 2S tpcAlU}  
]F~5l?4u#  
偏那个冬天又奇长,整整五个月! M<729M  
moGbBkO  
我开始看圣经。这是家里唯一没看过的书。被迫把耶稣的家谱摸得一清二楚。但个人觉得,还是古兰经更好看些。 6dh PqL  
FYJB.lAT  
开始织毛衣。我家毛线多的是。 t j0vB]c  
t9}XO M*  
开始染衣服。我家染料几大箱。 Jc+U$h4  
$W2AiE[Wm  
开始……再没啥可开始的了。织毛衣,染衣服,铲雪,做饭,喂鸡喂鸭喂兔子喂猫喂狗,生炉子,砸煤,睡觉,写字。一共九项内容,填充了那个冬天全部生活。五个月啊…… !Zrvko  
 7)T+!>  
其它还好说,没有吃的这个现实实在难捱。家里所有能入口的东西如下:面粉、大米、葵花油、辣椒酱以及最初的鸡蛋,咸菜,大蒜和纺锤。对了,还有瓜子,我家就是种葵花的。那个冬天我嗑瓜子嗑到嘴角都皴了。 -'2.^a-8-g  
#3S/TBy,  
好在虽不丰富,面粉大米等基本口粮还算充分。至少没绝粮。那段时间雪大,路总是不通,万一断了粮,我就只好以嗑瓜子为生了!那时,恐怕不只嘴角,扁桃腺垂体都会皴的! 6!$S1z#wM  
2:abe  
这么一想,又觉得幸好没电视!否则一旦出现盛宴画面,那对人的摧残啊……! ,#A,+!4  
=cQw R:):  
无论如何,冬天还是过去了。只是化雪的时候比较忙乱。最热的那几天,门前波涛滚滚,似乎整个阿克哈拉的融雪全流过来了。我每天围追堵截,投入激烈的战斗,那时我最大的梦想是能有一双雨靴。 SCo9[EJ  
K;95M^C\O*  
显然,光凭围追堵截是远远不行的。我开始大修水利工程,挖了一条沟,指望能够把院子里的积水(墙根处的水半尺深!)引到院外。结果失算了。反而把院子外的水全引到了院内(墙根水一尺深……)。 #[8gH>7  
v#6.VUAw  
为此大狗豆豆对我恨之入骨。我把它的狗窝淹了。于是,它每天抓门,硬挤到房子里过夜。真是佩服李冰父子,没有水平仪,咋修的都江堰? $#!~K2$  
>@X=E3  
化雪时也是清理积雪的最好时候。我觉得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挖出我妈的摩托车。要不然雪水一浸,车非废了不可。于是在雪堆里掏了大半天。挖出来的摩托车倒是锃光瓦亮,一点儿也没锈。但我妈回来后也没表扬我。因为车的倒车镜、仪表盘和车轮旁边的护板全被我的铁锨砸碎了。 V6L_aee}CK  
5^xt/vYa)  
那时路也通了,阿克哈拉也有一些蔬菜卖了。 P/_XDP./U  
3B0%:Jj  
总之冬天还是过去了。只是继父的病一直没有好转(直到现在仍没有好转……),妈妈把他带回了阿克哈拉,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软趴趴地坐在门口晒太阳。 Fri5_rxLl  
\S9z.!7v$  
对了,一开始说的是萝卜的事。萝卜消失了一个冬天。似乎它们也冷得不行了时,就纷纷往更深处钻。等暖和了,又开始往回钻。五月,雪全化完了,我开始平整土地,翻洒种子,挖至一处时——我发誓正是我整个冬天上下求索的地方——一锨铲断一根萝卜,再一锨,又断了一根……已经融得跟浆糊一样了。我只好搅一搅,拍一拍,将萝卜酱和泥土充分混合。成为最好的肥料。 GHkSU;})  
% /s1ma6q  
我回到房子,再问继父:“萝卜呢?” ^~0 r+w61  
+SJ aE] $  
他依旧啊啊啊地说了许多。 X:Zqgf  
bY<"$);s  
我又问:“你是不是说发芽了?” |!|`Je3 K  
g N[r*:B  
这回,他发音标准地说了个:“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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