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东:暖暖的纸袼褙 (修改稿)
1981年底入职肥城煤矿,斜巷钢缆皮带缓缓运行,将我运到了海平面以下几百米的地层深处。第一次下井,让我喜欢让我忧。
身着从头到脚的全新工装,虽然有些肥大,但仍像过年穿上新衣裳一样着实喜欢。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不出几小时,泥水岩浆喷了一身,汗水淋水灌了一鞋,更为可怜的是那双高筒靴,从上岗就拖泥带水,未曾干索,为了我,它尝尽了风侵、水泡、石磨的苦头。
煤炭开采过程中,由岩石引发的自然灾害伴我左右,顶板的淋水、脚下的浦水,我走到哪它跟到哪,最先感知湿凉的还是那双高筒靴。尤其是工作面放完炮,现场一片狼藉的矸石堆上,大小石块虽然躺着但并不安稳不服气,头顶尖尖,频繁地摩挲着靴底,你扎我碰,久而久之,靴子被扎得遍体鳞伤,划痕横竖交错,撕开口子是常事。
小洞不补,个人受苦。如果上夜班来不及修补靴子,第二天一下井,脚底板上汗水渗水融合,等到小憩,脱下靴子,靴底黏糊糊,脚丫白花花,说真的,很不舒服。
矿工的心都是相通的。我师傅是老矿工、班长。看到我正为湿靴子发呆,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两块鞋垫模样的东西递给我。师傅的脚是42码,我垫上正合适。结果,后半班再去干活,舒适多了。脚底暖和了,像安泰俄斯扎根大地,从中获取了用不完的力量。
正当我想问师傅在哪里能淘换到纸袼褙时,机会来了。这天,师傅安排我跟着放炮员张哥去领火药。领完火药雷管,他让我等一会。不大功夫,他从库房管理员手里拿出了一大张纸箱板。
说话间,张哥三下五除二,把纸箱板撕成了大小均等的长方形,整齐地塞到了火药箱一角。当然,他也没忘记分给我一沓。
从张哥手里接过叠好的纸袼褙,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心想,再也不用担心靴子里潮乎乎湿漉漉了。
儿子下井永远是母亲的牵挂。自打知道靴子的故事,等下一次回家,母亲已经做好了特制的袜子:脚底板是硬硬的鞋垫,袜筒子是白粗布。正常情况下,直挺挺放那儿,站得笔直。穿在脚上,开始有点凉,之后越穿越暖,母亲味道的珍藏,是真暖和啊。
后来,矿工会女工协管会了解到这个信息,便发动女工为下井矿工制作鞋垫。一页页绣着“安全生产”“安全第一”“自主保安”“平安煤矿”等字样的布鞋垫,制作精细,针线均匀,结实敦厚,我和工友们拿到手里舍不得穿,大都挪作他用,在皮鞋里派上用场。
由纸袼褙引发的布鞋垫,还延伸出爱情故事哩。隔三差五的井口送鞋垫活动,给我们班李哥与矿灯房送鞋垫的倪姐,营造了无话搭话的机遇,一来二往,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女工委主任借机牵线,成就了一段婚姻。
脚下有片纸袼褙,在遨游。奉献自己,稀释水分,却温暖他人。
地面之上有春夏秋冬之分,而矿下的季节感却不那么明显。于是,纸袼褙便成了矿工下井必备配件。尤其是到了冬天,地面大雪纷纷,入了井,如果一双新靴子不垫上纸袼褙,好像精神上失却了寄托,身体上缺失了温暖的陪伴。
不过,这些年好了,听仍从事井下工作的三弟说,他把节余的一双靴子作为备用,加上公司定期配发的线袜子,根除了双脚挨泡的苦楚。
随着井下机械化程度的提高,放炮少了,纸袼褙没有来源了。问及三弟,他说,那是老师傅传承的东西,可不能丢啊!至于来源,他说:“我只好将快递包装物,在家里剪好了,带到井下应急。”
有时我就想,曾经使用过的纸袼褙早已腐烂成泥,而在我记忆深处依旧鲜活的却是没有生命的——纸袼褙。纸袼褙,暖暖的,最起码,有过矿工经历的人,不能忘记,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