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有七口人，还有一头牛、一头驴。在农耕文明社会里，牛马骡驴作为重要生产资料，往往被农户当作家庭成员，地位绝不啻于人丁。
家里的那头公驴，从我记事时起就有了，属于正宗的淮北灰毛驴，个头不大，却干劲十足，深受一家人的爱戴。父亲经常夸它干活不惜力，通人性。
父亲的话不假，毛驴在我们家是做出过贡献的。那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欠下一屁股债。彼时正直淮北煤田大开发时期，一座座井架拔地而起，给方圆几十里地的农民带来生机。父亲利用农闲时间进山采石，然后用錾尖加工成“瓦子石“（煤矿井下大巷砌碹用的石料），送到几十里外的矿上换钱。大哥二哥正在上学，父亲常常一个人赶着毛驴往返山里与煤矿之间。重载去时，毛驴低着头拉着一车石料往前赶。空趟回时，毛驴驮着坐在板车上的父亲飞奔在乡村土路上。除了苦难，毛驴似乎给了父亲追逐幸福的勇气，成了他心中的诗与远方。人一旦有了目标和方向，便激发了狂命奔跑力量。不到三年时间，家里还清了亲朋好友的欠款。
无债一身轻，看到了生活希望的父亲，一门心思侍弄十几亩土地，家里的光景也日见好了起来，开始吃上了白面馒头。寒来暑往，毛驴伴随家人一起在贫瘠的土地上春播秋种，辛勤耕耘，我与它的感情也越发亲密。熟悉定律介绍说，凡是在一起生活久了的人或动物，都会在某些方面越来越接近。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小时候，每次打量毛驴总感觉与我们兄弟姐妹的模样长的很像。为这，小朋友之间还经常相互戏谑玩闹。
每年午收，毛驴迎来了它一年来的高光时刻。拉麦个子进场、拉石磙耢石轧场、拉耙耧播种，不论是烈日当空还是暴雨倾盆，整个抢收抢种过程毛驴始终与主人一道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干。老家有一条大河，早些年，因水利建设在大河边上筑了一道堤坝，把大田地分割成东西两界。由于修堤形成的落差，人车经过大堤成了不小的障碍。于是，拉车的牲口就排上了用场。我家的那头毛驴属于无坡不欢的主，每次车到堤下，随着父亲一个响鞭，“嘚”地一声令下，只见毛驴身体前倾，四腿绷直，打着响鼻一个劲地往上冲，不消十秒钟，便到了大堤上口。也许是因为毛驴那股子勇往直前的犟劲和越是艰险越向前精神，让父亲看到了自己，产生了共情。每每这时，父亲像一个打了胜仗将军，脸上洋溢着自豪与满足，情不自禁的啧啧称赞几句。
说实话，我起初对毛驴的印象并不太好，原因是它经常不大听话。比如在拉庄稼的路上遇见异性毛驴，它会毫无顾忌的又蹦又跳，昂着脖子嗯啊嗯啊的往对方车边蹭。负责牵驴的我便紧贴着驴脖子使出吃奶的劲死死掯住笼头不让它发飙。无奈，我那小身板哪扛得住它的倔劲。“熊羔子货！“这时候，父亲一声断喝与一记鞭子炸响而来，毛驴这才乖乖停止胡闹。“叫你不听话！”化险为夷过后，我用手中的缰绳朝毛驴身上抽了几下，狐假虎威显示小主人的威严。
有一年，父亲带着我去公社缴公粮。过完秤，太阳快下山了。当我牵着驴子出了粮站大门的时候，遇到一个同样卖粮的老乡，看见对方母驴后，我家那头毛驴一改往日的顺从，发疯似的挣脱缰扬长而去。我与父亲在后边紧跟快赶，毛驴终究消失在公社附近的村子里。人生地不熟的，在几千人的大村庄找一头驴谈何容易。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父亲不敢大意，我跟在父亲后边，大气不敢喘一下。在那年代，要知道丢一头驴可不是小事，忙忙活活一年到头剩不了几个闲钱，一头牲口几乎就是半个家产。几经周折未果，平时只抽“一毛找”（九分钱）香烟的父亲，一咬牙花了五毛四分钱买了一包“小团结”，央求此地一个远房的姨夫帮助寻找。据母亲说，那个姨夫为人仗义，在村子里颇有威信。果然，不到一个钟头，姨夫就把丢失的毛驴牵了回来。见到失而复得的毛驴，父亲丝毫没有生气，而是默默的牵着它回了家。父亲说，毛驴对咱家是功劳的，凡事要看两面，不能因为尥个蹶子，撒个欢，捣个蛋就嫌弃它。别看它有时候倔，但在干活上实在、有本事。
父亲对毛驴的情感不仅如此，每年农闲时候，一日三次喂饲从不怠慢。年三十那天，父亲会在牲口棚里贴上“六畜兴旺”等吉利的春联，晚上，祭祀过天地诸神后，父亲再拿着麸皮杂粮等送到食槽，一边拌着草料一边与牲口念叨一些感谢祝福的话。这时，毛驴会欢快的甩着尾巴，起劲得打着响鼻回应，或者用它标志性的叫声引吭高歌，画面很是温暖。
翻阅唐诗宋词，歌颂牛马的句子不胜枚举，而经年累月为主人车前鞍后劳作的毛驴却鲜有人提及，有的大多是犟、倔、懒、蠢等不友好的词语。儿时印象中，我家那头毛驴始终是一副精神抖擞昂扬向上的状态，从没有过半途而废与临阵脱逃的事。或许对它来说，遇到困难，退缩一种羞辱，一种驴界不耻的行为。所以，哪怕刀山火海、枪林弹雨，毛驴总是闻令而动，赴汤蹈火。许多年以后，我突然明白，当年毛驴挣脱束缚叛经离道的行为，现在看来不过是冲破世俗，大胆追求自我的青春叛逆罢了。而它面对堤坡敢于冲锋陷阵，不惜车仰驴翻的狂飙样子，不正是革命乐观主义和大无畏精神的真实写照吗！这也许就是父亲一生对其刮目相看的缘由吧。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半叶，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延续数千年牛耕驴拉的生产方式逐步转变为机械化作业，勤劳忠诚的毛驴黯然告别了历史舞台，去了它该去的地方。有时候，感觉时光很长，长到地不老天不荒。时光又很短，短得来不及拥抱清晨，就已经手握黄昏。转眼间，我已经离开故土二十多年，虽然许多家乡往事渐行渐远，但驴子的精神却让我常常怀念，并融入自己的生活、血液。
我觉得，这种精神是值得怀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