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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刘庆邦长篇小说:黑白男女(第二章 儿媳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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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长篇小说:黑白男女(第二章 儿媳去了哪里)

管理提醒: 本帖被 登高的温石 执行加亮操作(2015-09-16)
    龙陌矿由两大块组成,一块是生产区,另一块是生活区,两个区域也分别叫井口和家属院。生活区在北面,生产区在南面。生活区依山而建,地热稍高一些。生产区开在造山运动的缓冲地带,地面比较平坦。从家属院到井口上班,矿工走的是下坡路,屁股跨上自行车,两脚基本不用蹬,一路滑行就到了井口。而从井口到家属院,矿工走的却是上坡路。在井下汗巴流水地干了一班,升井后他们本来想轻松一下,可骑上自行车后,他们得伸头,塌腰,两脚不停地倒腾,才能骑到家。骑车要爬坡,他们把上老婆的身也说成“爬坡”。路上爬坡是回家“爬坡”的前奏,有回家“爬坡”的好事吸引着,他们在路上爬坡也爬得兴致勃勃。 HB\<nK  
    连接生产区和生活区的路有二三里长。没建煤矿之前,这是一条又细又弯的土路,路两侧不是庄稼地,就是荒草滩。到了夜晚,这里漆黑一片,只有草丛里的虫子和猫头鹰在叫。开凿矿井的同时,这条路的地基被抬高,路面被加宽,建成了一条并排可行两辆汽车的水泥路。随着煤矿建成,投产,几千名矿工陆续来到这里,他们的老婆、孩子也随之而来。人一多,需求一多,路两边就盖起了不少砖房子。房子连接起来,一条路很快变成了一条街,这条街叫矿街,也叫商业街。街上卖肉的、卖粮的、卖菜的、卖水果的、卖日用百货的,称得上应有尽有。矿上的人下班后,洗了澡从生产区往生活区走,想买什么东西,往街边一停顺手就买到了。矿街上还有美容美发、洗浴桑拿、足疗按摩、卡拉OK等,你想进去享受一下,没有人会拦你。当然了,矿街上的小饭店、小酒馆也不少,胡辣汤、水煎包、羊肉汤、热火烧、米饭、炒菜、馄饨、油条等等,你吃什么都可以。冬天下大雪,小饭店里烈火烹油,小酒馆里猜拳行令,更加热气腾腾。到了夜晚,矿街上仍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几百米井下,巷道纵横交错,矿车往来如梭,是一座地下的不夜城。与地下忙于开采原煤的不夜城相对应,煤矿的地面也是一座繁华的不夜城。平地开井,因煤兴城,许多煤城就是这样来的。
6 K P  
    周天杰把菜园里的辣椒棵子拔完了,老吴也把辣椒棵子上的辣椒摘了下来,还不见郑宝兰回来。周天杰嘴上说不让老吴干涉郑宝兰的自由,那是说给老吴听的。其实,对于郑宝兰外出不打招呼,并迟迟不归,周天杰更在意,心里更是没有着落。郑宝兰一出去就是一下午,她会到哪里去呢?儿媳没回来,孙子小来从外边回来了。小来一回来就向周天杰告状,说虎虎不带他玩儿。
q{ n~v>wU  
    周天杰对于小来告的状不予理会,他问小来:你拔的鸡毛呢?你做的毽子呢?拿过来给我看看。
0\qbJ  
    小来没拿出鸡毛和毽子,却说:爷爷,虎虎说我爸爸死了。
QxwZ$?w%  
    闻听此言,周天杰吃惊不小,脸上不由地白了一下。儿子遇难的事,他除了瞒着老母亲,还一直瞒着孙子小来。之所以瞒着老母亲,是他觉得老母亲年事已高,会承受不起丧失孙子的沉重打击。之所以没告诉孙子真相呢,是他认为孙子还小,尚不懂得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瞒老母亲是容易的,因为老人家的脑子已经糊涂,而且会越来越糊涂。隐瞒孙子就不那么容易,因为小家伙是聪明的,会越来越懂事。周天杰正色对孙子说:你不要听虎虎胡说,他要是再敢胡说,爷爷带你去揍他!说着,看了一眼老母亲。见母亲像是没听见小来说的话,才放下心来。
T?N' k=   
    小来要求爷爷现在就去揍虎虎。
"(F>?pq  
    那好吧。周天杰从屋里推出自行车,把小来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后面的儿童座椅上,推着小来往家属院外面走去。小来问爷爷:我爸爸怎么老也不回来呢?
8wp)aGTcU  
    周天杰对孙子的说法与对老母亲的说法口径是一致的,他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爸爸到外国学习去了。现在矿上采煤是炮采,是在煤墙上打眼儿,装上炸药,通过放炮把煤崩下来。等你爸爸学成回来,矿上采煤就不用炮采了,改用机器采。大机器的轮子轰隆轰隆一转,煤就采出来了。
/i"vEI  
    小来以为爷爷说的炮采是过年时放的花炮,他说:爷爷,我也会放炮,我也要用炮去崩煤,崩好多好多煤,够装一大火车的。
mhH[jO)  
    好,我孙子真棒,真有志气。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长成一个男子汉,爷爷再给你讲挖煤的事。
F2:+i#lE  
    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子汉,不是女子汉。
;El"dqH   
    对,完全正确,周小来是我们家的男子汉,堂堂的。
M}!7/8HUC  
    什么是堂堂的?
Wy.2*+5FX0  
    爷爷被问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对孙子解释,说堂堂的嘛,就是堂堂的。
Sir7TQ4B  
    甜吗?
.M!6${N);  
    不甜,这个堂,不是那个糖。
(~?P7RnU%  
    我想吃棒棒糖。
@`G_6 <.`  
    走,爷爷给你买。
-PbGNF  
    周天杰没带小来去找虎虎,小来大约已经把揍虎虎的事忘记了。他推着小来,向矿街上走去。
afqLTWU S  
    他问小来:咱去找你妈妈可以吗? 1 y$Bz?4  
    小来点了一下头,说可以。
  =SA@3)kHH  
    周天杰倘若一个人出来,他没法去找郑宝兰。一个当公爹的,怎么可以到处找儿媳妇呢?带上小来就不同了,小来仿佛是他找儿媳的一个理由,又仿佛是一个路牌或通行证,他们想找谁都行,想去哪里都可以。试想想,一个当爷爷的,带着孙子,去找孙子的妈妈,别人有什么屁可放呢!来到矿街街口处的一个小超市,周天杰买了一根棒棒糖给小来吃。超市旁边,是一个卖水果的摊点。季节既然到了秋天,各种水果都已成熟,红的是苹果,黄的是柿子,紫的是葡萄,白的是酥梨,橙的是橘子,半青半红的是大枣儿,等等。各色水果都用纸箱子盛着,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片。
IVzJ|  
    一个正吃葡萄的叫王俊鸟的女人,看见了在吃棒棒糖的小来,王俊鸟把手中的一串葡萄提高,提溜到眼前,炫耀似的对小来说:小来,来,来,吃葡萄。
  ,@tY D(Z  
    大枣儿一样的棒棒糖在小来嘴里含着,把小来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小来顾不上说话。周天杰替小来对王俊鸟说:小来正吃糖,没法儿吃葡萄,你自己吃吧。他有些躲避这个女人似的,推上小来,赶快走掉了。周天杰知道,王俊鸟的丈夫冯俊卿和自己的儿子周启帆在同一个采煤队上班,在同一场事故中遇难。王俊鸟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发过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她的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冯俊卿出事后,她的脑子又受到强烈刺激,变得更加差劲。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她在家里待不住,就天天在矿街上走来走去。看见矿街上的男人,她逮谁跟谁笑,好像每一个男人都是她的丈夫,又不是她的丈夫。见谁掏钱,她就往人家身边凑。矿上的人都了解她的不幸遭遇,可怜她的处境,买了油条,愿意送给她一根,买了葡萄,愿意送给她一串。也有人逗她,说王俊鸟,你们家冯俊卿回家去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姐。王俊鸟信以为真,慌慌张张跑回家一看,丈夫冯俊卿并没有回家,更没有什么小姐。她隐约记起,冯俊卿好像已经死了。于是,她马上躺在地上大哭,一边哭,一边打滚,两只脚乱弹蹬一气。周天杰由王俊鸟联想到自己的儿媳郑宝兰,他可不愿意让郑宝兰变成这样子。
\m1r(*Ar  
    周天杰没有沿着矿街往生产区走,他骑上自行车,下了水泥路,带着小来拐到乡间的一条土路上去了。矿上的家属院外面有一个村庄,叫陈家湾。因家属院四周搭了院墙,就把家属院和陈家湾隔开了,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吃工资饭的矿山世界,一个是吃种地饭的农村世界。其实,两个世界的人并不那么容易隔开,他们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多有往来,互有交叉。陈家湾的人房子多,矿上有不少人在村里租房子住。矿上女孩子少,村里的女孩子被矿上的小伙子看上,就嫁到矿上,做了矿工的老婆。别的不说,郑宝兰的娘家就住在陈家湾,她是经人介绍,嫁给周天杰的儿子周启帆为妻。砖头砌的院墙有时不过是一个摆设,夏天的一场暴雨,把院墙冲倒了一截,形成了一个豁口。村里的人为了方便,踏着豁口就走到家属院里来了。家属院里也有人愿意抄近道,踏过豁口就走到田野里去了。周天杰带着孩子不走豁口,豁口处不能骑车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他担负着对孙子言传身教的重任,他教孙子从小就要走“大路”,走“正路”,不能走“小路”,翻“豁口”。
lsCD%P  
    周天杰名义上是带着小来,找小来的妈妈,内心深处,是自己想找一找儿媳。小来早就不吃奶了,妈妈也不再让他摸奶,他找不找妈妈都无所谓。而周天杰一心想留住儿媳,需要随时掌握儿媳的动向。他也明白,儿子不在了,想留住儿媳不是那么容易。儿媳好比是一匹马,儿子就是一根拴马桩。“拴马桩”存在的时候,他根本不用操心,儿媳那匹“马”会牢牢地拴在“拴马桩”上,连个蹶子都不会尥。现在“拴马桩”没有了,他拿什么拴儿媳那匹年轻的“母马”呢!又好比,儿子是儿媳的家园,儿媳失去了丈夫,等于失去了家园,儿媳到哪里才能找到她的家园呢!拴马桩也好,家园也罢,反正对儿媳来说,谁都不能代替周启帆,老吴不能代替,他不能代替,小来也不能代替。有时在半夜里,周天杰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儿媳在睡梦中哭泣,或大声喊儿子的名字。被惊醒之后,他迟迟不能入睡,并产生自责。这样把儿媳留在家里,他是不是显得过于自私,是不是太不讲人道了?可是,周天杰没有办法,儿子出事后,他们这个本来完整的家庭已经破碎,他实在不想让这个家庭继续破碎。
wA|m/SZx  
    家属院离郑宝兰的娘家只有二里多路,周天杰带着小来,到郑宝兰的娘家去了,也就是到小来的姥姥家去了。因离娘家比较近,郑宝兰会时常回到娘家,帮娘家的亲人做些家务。周天杰估计,郑宝兰也许又到娘家来了。郑家的院子不小,五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院子里栽有石榴树,还有柿子树。进得院子,周天杰让孙子先喊姥姥。别人是否在家,周天杰不敢肯定,但小来的姥姥肯定在家。如同他的老母亲一年到头不出家门一样,小来的姥姥也是一天到晚守在家里。有所不同的是,他的母亲岁数大了,患的是老年痴呆。而他的亲家母因长年患糖尿病,把两只眼睛蚀瞎了。亲家母的眼珠子虽然还存在着,还可以在眼眶里转动,但是已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也失去了光彩。她失去了目光,几乎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只能一个人在东厢房的床边坐着。好在她的耳朵还算好用,小来叫她第一声,她就听见了。她的样子有些欣喜,摸索着从床边站起来,说我的宝贝外孙子来了,快过来让姥姥搂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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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天杰满院子打量,往正房打量,没看见郑宝兰的身影。他不会问郑宝兰回来没有,只用眼睛问一下就行了。亲家母的眼睛不好使了,正好可以显出他的眼睛好使,他想看什么,都不会为亲家母察觉。他说:你外孙子想姥姥了,让我带他来看看你。说着把小来往亲家母跟前领。
)}\jbh>RH  
    小来却躲着身子不让姥姥摸到,更不愿意让姥姥搂他。落在地上的楝枣子是白色的,尝起来有点儿苦。小来见姥姥的两个眼珠子很像两棵楝枣子,好像也很苦,他未免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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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姥姥可喜欢你了,快,让你姥姥摸摸,看你又长高了没有。周天杰劝说小来。
yw41/jHF  
    不,姥姥是瞎子!小来拒绝得很坚决。
s 4Lqam!  
    周天杰拿眼睛瞪了小来一下,说哎,不许瞎说!
E)H: L-  
    姥姥眨眨眼皮,把伸出的双手慢慢放下,说:姥姥的眼睛原来不瞎,是去年才看不见的。姥姥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姥姥要是死了,就再也听不见我的宝贝外孙儿喊姥姥了。
$xNM^O  
    不,你没死,你还会说话呢!虎虎说,我爸爸死了!
7FW!3~3A_  
    周天杰差点捂了小来的嘴,说你这孩子,真没记性,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你爸爸到外国学习去了。好了,也算看过你姥姥了,咱们回家去吧。临走时,周天杰像是礼节性地问了亲家母一句:海生哥呢,下地去了吗?
vg&Dr  
    没有,他哪里还有心种地,到他儿媳妇的娘家找他儿媳妇去了。那个浪媳子,带着孩子说是走娘家,走了十来天都不见回来。听人说她要改嫁。人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看来念经的方式也差不多。周天杰到儿媳的娘家找儿媳,他的亲家郑海生去儿媳的娘家,也是找儿媳。郑海生的儿子郑宝明,与他儿子周启帆,是在同一场瓦斯爆炸事故中遇难的,郑家与周家同命相连。郑家的儿媳褚国芳曾说过不改嫁,现在怎么要改嫁呢!这个意外听来的消息,让周天杰有些吃惊。改嫁是一股风,风吹过来,地上的草都会动。改嫁是一波浪,一个浪头涌起来,很可能会激起别的浪头。褚国芳是郑宝兰的嫂子,倘若褚国芳改了嫁,谁能保证郑宝兰不动心呢!周天杰说:人说话得算数,褚国芳答应过不改嫁,她怎么又想起来改嫁呢?
v*7}ux8  
    她的嘴是两张皮,下面也是两张皮,上面的两张皮不当下面两张皮的家。没有男人压着她,她成天急得狗跳墙,哪里会熬得住!
|y)Rlb# d  
    我回去跟小来他妈说说,让小来他妈过来劝劝她。周天杰怕小来听懂小来姥姥说的难听话,赶紧带小来走了。走在小路上,他问小来:你妈妈到哪里去了呢?
AH{]tE  
    我也不知道。我妈可能去找我爸爸了吧。
!R-M:|  
    周天杰心里寒了一下,说不可能,你爸爸去学习的地方离咱们这里太远了。小来,爷爷问你,你是跟爷爷亲呢?还是跟妈妈亲呢?
fLA!oeq{&}  
    跟妈妈亲。
),v[.9!}:  
    好小子,人家说隔辈儿亲,看来隔辈儿如隔山,你还是跟你妈最亲。那,你妈要是不要你怎么办呢?
/Z';# G,z  
    小来不干了,身子在自行车后面的儿童座椅上乱扭乱晃,说不,妈妈要我,妈妈要我。
wQgW9546  
    自行车的车把晃动了一下,自行车差点拐进小路一边的豆子地里。周天杰要小来坐好,不要乱晃。你要是乱晃,爷爷骑不稳,自行车会摔倒的。自行车要是摔倒,你的头会磕破的。你的头要是磕破,是会流血的。你的头要是流了血,是会很疼的。要是把你疼得哇哇哭,爷爷是很心疼的。爷爷一心疼,也会哭的。爷爷要哭起来,是很难听的。周天杰说着,果然哭了一声。他的哭一点都不像人哭,像是老绵羊的叫声,咩哎哎哎! <%#M&9d)E  
    小来笑了,要求爷爷再哭,再哭。
Q@6OIE  
    爷爷在哭,你在笑,笑得屁都打出来了,真不像话!爷爷不哭了。周天杰没有往回矿上家属院的方向骑,而是向离家属院更远的方向骑去。这里是浅山地带,土地高高低低,一点儿都不平整。你以为前面没地了,一抬头,又一块庄稼地出现在你面前。好像每一块庄稼地都出人意料似的。也是因为地貌变化多端的原因,这里的土地东一鳞,西一爪,显得有些零碎,很难连成片。加上土地承包给了各家各户,种什么没有统一布置,你种谷子,我种红薯,你种芝麻,我种玉米,你种香椿树,我种向日葵,好像每一家都不愿向邻家学习,都要在土地上画出自己的图画。这样也好,地里的庄稼品种会显得丰富一些,秋天的田野色彩也显得斑斓一些。
~'m GGH2  
    骑到一块坡地的下面,周天杰抬头往坡地上看了一眼,一眼就看见了儿子周启帆的坟。这块地是亲家郑海生家的,地里种的是花生。花生的棵子长得比较浅,没有把儿子的坟挡住。这里不像平原,平原上每堆起一座坟,都显得很突兀,老远都看得见。这里埋坟都是就一道山埂,贴近埋在埂的下面。这样埋坟有一个好处,不必占用可耕地,避免了死人与活人争土地。这样埋坟也有一个不足,坟容易跟山埂混在一起,不太好发现。大概是为了弥补这个不足,每一座坟新起的时候,都会在坟上栽一棵桐树。坟不长,树长,过不了几年,桐树就会长高,变粗,成为坟的醒目标记。人走到哪里,随哪里的风俗。周天杰为儿子埋坟时,也在坟上栽了一棵桐树。三四年过去,桐树已长得有两三人高,有碗口粗。如果说桐树的枝条是儿子的手臂的话,他似乎看见儿子正向他招手。他为什么没把儿子的骨灰运回老家,埋在老家的坟园里呢?因为儿子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恶死的人,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年轻人或恶死的人,死后是不能埋进老坟的。若是他死了,埋进老家的坟园当然不是问题,而儿子尚不具备埋进老坟的资格。人终究会变成一把土,入了土才会安然。怎么办呢?周天杰跟亲家商量,征得亲家的同意,就把儿子的骨灰装进一口棺材,埋在这块坡地的一道山埂下面了。说来亲家郑海生当时是犹豫的,答应得并不是很痛快。郑海生的意见是,如果周启帆是一个外人,埋在他家的地里倒不是问题。问题是,周启帆是他的女婿,牵涉到他的女儿郑宝兰。周启帆和郑宝兰是夫妻,夫妻不一定同日生,也不一定同日死,但最终是一定要同穴的。按祖传的规矩,女儿一旦嫁出去,就成了人家的人,死后就不能埋回娘家的地里。周启帆埋在他家的地里了,以后郑宝兰怎么办呢?周天杰流着眼泪央求了郑海生,说权当让启帆和宝明做个伴儿,先走一步说一步吧。郑海生也失去了儿子,也在悲痛之中,眼睛也哭得红肿着,总算答应了周天杰的央求。 q]T{g*lT  
    在儿子的坟墓旁边,周天杰没有看见儿媳郑宝兰。有一年儿子的忌日,周天杰曾远远看见,郑宝兰来到了儿子坟前。郑宝兰没带什么供品,也没给儿子烧纸,只是在坟前垂头站着。也许郑宝兰在和儿子说话,但他听不见郑宝兰说的是什么。还有一次,郑宝兰和老吴闹了气,郑宝兰也悄悄到儿子的坟前来过。儿子坟墓前放有一块带平面的石头,那是为儿子烧纸时摆供品用的,上面可以摆酒,摆肉,摆水果,摆馒头。郑宝兰坐到石头上去了,她可能把自己当成了供品,当成了肉或馒头。“供品”是专门供给周启帆的,她大概想让周启帆起来,把“供品”拿走。然而,郑宝兰在石头上坐了半下午,周启帆也没有把“供品”拿走。在此期间,周天杰一直躲在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悄悄观察着郑宝兰的表现。因为公爹要和儿媳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能走到儿媳身边去,不能跟儿媳交谈,劝儿媳回家,只能天也黯然,云也黯然,儿媳黯然,他也黯然。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朦胧中见郑宝兰起身往家里走,他才抄了一个近道,一路小跑着提前回家去了。周天杰几乎摸到了儿媳的规律,只要儿媳不打招呼离开家,就极有可能是回了娘家,或是来到儿子坟前。他摸到的规律今天被儿媳打破了,在这两个地方他都没有看见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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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儿子的坟时,周天杰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连骑车的速度都没有放慢,带着小来就骑了过去。儿子遇难的事,虽然一直瞒着小来,从没有带小来指认过小来爸爸的坟,但每次带着小来路过这里,他都有些担心似的,生怕小来往坟头那里看,生怕小来向他提问。关于儿子去世的事,他总有一天会告诉小来,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小来现在还太小,承受人世变故的能力还很弱,他不能让小来的心灵过早受到伤害。至于什么时候再告诉小来,也许是小来上小学的时候,也许是小来上中学的时候,到时候再说吧。每次路过这里,周天杰还有一个担心。小来不知道他爸爸埋在这里,不等于小来的爸爸周启帆不认识小来,倘若周启帆的灵魂从坟里飞出来,抓住小来的手,不放小来走,并把自己的魂附在小来身上,那就糟了。想到这一层,周天杰的汗毛有些发硬,差点儿出了冷汗,他赶快唤魂似的喊:小来小来,你没有瞌睡吧?你没有睡着吧?小来答应了没有,他还是不放心,继续跟小来说话:你千万不要睡着,想睡觉等回到家再睡。爷爷给你唱段戏可以吗?还没等小来说可以不可以,他就唱开了: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我保国臣……
8fKt6T  
    周天杰握住车闸,突然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他看见儿媳郑宝兰了,郑宝兰在前面的一块玉米地里,正帮别人家收玉米。幸亏他眼观六路,发现及时,要是骑车骑到玉米地边,让郑宝兰看见他就不好了。他一再对郑宝兰承诺过,不干预郑宝兰的行动自由,郑宝兰想去哪里都可以。要是让郑宝兰发现,郑宝兰一会儿不在家,他就满世界找郑宝兰,就表明他的承诺是假的。那样的话,郑宝兰会认为他在跟郑宝兰的踪,在小着郑宝兰的心,郑宝兰就该对他这个当公爹的有意见了。趁郑宝兰没有看见他,也趁他的后背挡住了小来的视线,小来也没有看见妈妈,他把自行车打了调转,沿原路退回。
ogbLs)&+a  
    小来对爷爷临时调转车头不能理解,也不想从原路返回,他扭身指着前进的方向,要求往那边走。爷爷随口编了一个谎话:我觉得前面的玉米地里可能有大灰狼,大灰狼是很可怕的,咱们不能往那边走了。一听说玉米地里可能有大灰狼,小来就不坚持往那边走了。他说:我不给大灰狼开门!
/@g D 8  
    对,要及时识破大灰狼的诡计,把大灰狼关到门外头。
Z)<ljW  
_Isju S  
SL zL/5s  
[ 此帖被llsyqmk在2015-09-14 14:29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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