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

        这是一片最苦涩的土地，也是一片最甜蜜的土地；这是一片最混沌的土地，也是一片最清朗的土地；这里曾经历过海枯石烂的磨砺，也曾产生过生死与共的传奇；这里很古老，因深埋地心，任何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都有亿万年以上的年龄；这里很年轻，最现代化的设备在这里昼夜轰鸣，最年轻最阳刚的男人在这里晨昏作业；初来乍到，你的眼前也许除了苍白的岩层之外一无所有，而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岩层后面有水流、有瓦斯、有煤层，有我们期待的一切；初来乍到，你会以为自己乘矿车走了很久应该走了很远很远，而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即使我们穷尽一生，也不过触碰到了它的一丝边缘，这里的广袤，足以让任何人抛弃自大；这里的神秘，永远值得我们去探索与发现。
        这里，深藏地心，暗黑无垠，却是隐藏于我生命里永远的生命绿洲。

        2006年10月，我从李子垭煤矿辞职8年后再次回到煤矿——李子垭南煤矿。当我的双脚第一次踏进位于华蓥山麓宝鼎峰下的小山村六池堡时，我便被一种忐忑、惴惴的心绪所折磨，神思恍惚，情绪激动，好像这个曾经逃离而今有归来的我是一个心怀歉疚的游子，一旦暴露在始终不离不弃坚守自我的矿工兄弟的目光下，便会遭受某种鞭笞与诘问。
        从表面看，我暂时还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这是多么惊骇的变化——一个出生于煤矿，祖上两代都是笃定的煤炭人，却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在上个世纪末选择了逃离与背弃，将我和火热的矿山生活剥离，和火热的矿工群体分离。我知道，此刻，六池堡，氤氲在李子垭南煤矿天与地的气息对我，不会以缓慢的方式渗透，而会像迅疾的电流，或席卷一切的洪水，以最快的速度裹挟我、改变我。
        我打心眼里期待着这种改变。
        我怀着欣喜的心情迎接这种改变。


        走进矿区，与矿工亲密接触的一瞬，潜藏在血管中的微型鱼雷，立即噗噗爆炸。一切都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改变：视觉、触觉、味觉；这小桥流水、这花繁叶茂、这鳞次栉比的高楼、这眉飞色舞的人流，一切，早已脱离我记忆里傻大黑粗，早已偏离了我记忆里的阴郁与褴褛。
        我看见了她——井口。8年前，当我选择逃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当我有朝一日重新面对她时会做何感想。这一刻，我却是如游子重见母亲，如迷途羔羊听见羊群的呼唤……
        恭敬肃立在井口的边上，贪婪地吸呼着从地心传来的凉爽空气，象缺氧的人找到了维系生命的氧气，象干涸的土地迎来久违的甘霖，我嗅得出，那是矿工身上的汗味裹挟着煤炭和瓦斯的味道，浓烈绵长。
        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沟里，连空气里也始终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煤的气息。辞别矿山，我曾经到过祖国大江南北，领略过北国的壮美、南疆的婉约、城市的繁华、乡村的宁静，曾经沉迷于城市的纸醉金迷，沉浸于乡村的淳朴简略……然而，当我静下心来，我发现我还是最爱我的煤矿。唯这里，才能真正拴住我的身心，释放我的感情；唯这里长长的巷道、呼啸的矿车、密集的支架、憨厚的矿工，才能搁置我灵魂深处的孤独与寂寞，才能给我一方淋漓尽致地展示自我的舞台。


        这是一段旋风式的旅程。我从煤矿出发，然后背负着行囊开始一路向南、向南……让我无比惊诧的是，原本在人们口耳相传中遍地是黄金与机会的南方到了我这儿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经历了制衣工培训学校的骗局，流氓“老乡”的洗劫，入厂又退厂，最后绝望地流浪街头的种种心酸之后我最终收敛起内心的好高骛远，落魄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沿着潺湲溪流边的石阶拾级而下，左右两边是崭新整齐的五层红砖小楼，透过挂满空调外机的窗户可以看到工余休息的矿工酣畅的笑脸，溪流边草丛里丛生着朵朵黄菊，像温暖的小手，轻轻的、缓缓地抚摸着我的心肝脾肾胃，安抚着归来游子疲惫的身心。眼前的矿区就像一个袖珍小镇，各处都拾掇得妥帖得当，朴素顺畅，我在八年颠沛流离中所遭遇的疲惫身心彻底得到洗涤，我内心的焦虑、恼怒和疑神疑鬼得到彻底熨帖，像在暗黑泥土里奔突多年的幼苗，陡然破土迎来了生命的曙光，象迷途的羔羊听到慈母的召唤……
        且不说解放前煤矿工人生活、工作环境的险恶，甚至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经工作过的矿区内也是窝棚连着窝棚，雨天黑泥满地，晴天煤尘打脸，很多人（包括我）因为忍受不了工作、生活环境的恶劣，纷纷选择了离开。
        目睹这些红砖小楼，绿树黄花，让我误以为自己闯进了某个花园小区。我的身心在这养眼的色泽搭配里变得异常柔软起来，这个温馨的矿区，将我漂泊经年的风尘，一并扫去，同时扫去的还有几乎要窒息的绝望感，像伤口一样纠缠的疼痛感。这里的一滴水、一株草、一朵花、一丝空气、一张张笑脸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暖。
        回家了，真好！我在心底满意地对自己说。

        驻足千米井下5135工作面，看割煤机司机开动割煤机操作手把 ，在刨头扬起与煤壁接触的瞬间煤炭簌簌地往下掉，源源不断地自溜向溜槽——向桥转——向机巷皮带——向井下煤仓——向溜煤嘴——向矿车——向地面煤仓——再经由汽车、火车、轮船走向祖国的大江南北，走向发光发热的炉膛和车间。
        视野所及是肃穆无声黑色的队列
        在割煤机扬起的手臂前无声摇曳
        灯光充满诱惑。荧光不小心泄露保守亿万年的秘密
        蓝色火焰在黑色的煤层之上闪烁
        寂静的流速展露内心渴望的热切
    
        所有希望和梦想自兹启航
        视界早已跳出眼界  听力早已跳出耳朵
        无声摇曳，心襟里一面旗指引前行方向  
        漂泊在外的日日夜夜，我时常感到刻骨孤独：没有亲人，没有可信之人，甚至没有熟悉的人，没有可说话的人，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游子，被放逐在蛮荒之地，苦苦挣扎，苦苦寻觅。无数个夜深人静，我曾经反复追问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离开，与大多数工友一起选择坚持，如果……直到此刻，我才幡然醒悟：即使我远在天涯，我也从未离开过煤矿，我的精神从未和这片深埋在地心的这片热土分开过，即便我的肉身和它有了空间距离吗，我的灵魂却早已与它结为一体；直到此刻，我才开悟：煤矿，是我生命的必然归宿，我需要煤矿，需要抛开浮躁与功利，宁静下来、慢下脚步来，找准自己前进的方向，找准真正属于自己的来路和去向，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成长起来，真正成熟起来。
         归去来兮，归我故乡，归我万千工友勠力同心共同经营的乌金家园。目下春光正好、风头正劲，胡不归？

（作者单位：川煤集团广能公司绿水洞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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