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父
2`-Bs 2017年08月29日09:23 来源:《十月》 王棵
),!qTjD 6S{l'!s' 王棵,男,1972年生,少时从江苏入伍,辗转于山东、江西、辽宁、广东、四川等地当兵20年,2012年离开军队,自由职业,现居成都。2005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主要获过《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全军文艺新
作品一等奖、《解放军文艺》“读者最喜爱的作品”奖等文学奖、第六届四川省文学奖。著有小说集《守礁关键词》、《营门望》及长篇小说《动女情史》等。
\{YU wKK/A 一
s#GLJl\E_P 农历新年前,这地方家家户户都要做同样的事:贴春联,掸尘,洗蚊帐;馒头和年糕蒸得越多越好,最好装满几口大缸;还要架起油锅,炸些肉丸、鱼丸、虾丸、长生果、兰花豆,用它们款待新年期间前来拜访的亲戚;年后该走的亲戚,是要预先走访一遍的,送些年货过去,顺便敲定年后的拜访时间……这些事最好在腊月二十到二十九之间做完。二十之前太早,二十九又太晚。过了二十九,就只剩三十这一天了。这一天,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qg$ <oL@~~ 腊月二十九以前的天明跟大人们一样忙,但大人们忙的是手和脚,天明忙的是眼睛和心思。天明的眼睛盯牢了父亲,心思被父亲的动作牵上牵下。
d_P` qA 天明是在监控父亲。他担心父亲偷偷把那件事给做了。这样,他就不能像去年那样,去做那件事了。
#0<XNLM 去年这个时候,天明做了那件他觊觎了好几年的事:
Pzem{y7Ir 他把家里的春联写了。
1 -b_~DF 大门、房门、灶房、树上、猪圈、羊圈,加起来二十几副春联,都由九岁的天明写了。
$pz/?>! 天明觊觎这件事有三年了,从他上小学一年级在描红簿上用毛笔描出第一个字开始。去年,天明终于遂了心愿。这得感谢从南京来的小晚。小晚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脑子虽然有点儿欠缺,却有一鸣惊人的抱负,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大惊小怪。那天夜里,小晚从外面走进天明家里。天明正趴在煤油灯下写语文作业,小晚蛰到他身后,发出一声高喊,“哎呀,陈秀志,你快过来看,你家这个小孩到底是个什么小孩啊?”
+cRn%ioVi “怎么了?怎么了?”天明的母亲陈秀志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GtHivC “你看看,看看。”小晚说,“你家这个小孩的字,吓死人了。”
SS2%qv “怎么回事?你乱说什么‘吓死人’?”陈秀志紧张起来。
3(UVg!t “好看。”小晚说,“哪有小孩写字这么好看的?没有。我走南闯北,从来没有见过。天明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T6]S)%u 经小晚这么一说,天明像被烈酒呛了一口似的,满脸通红,但同时他激动得小心脏直往上蹿,幸亏他的手捂得及时,没让它从嗓子眼里钻出来。终于有一个人如此猛烈地夸赞他写的字了,虽然,这个人,这个女人,不识字。
H;"4C8K7 最终,激动战胜了羞涩,天明摆正了脸,直视光影里的小晚,像看一个难看的仙女。他就这样看着缺了一颗牙、瘦得八十斤不到、颧骨尖尖的小晚将他的练习本举起来,在他的母亲陈秀志眼前挥动。陈秀志当然也像小晚一样,是不识字的,她要识字才怪了。理所当然,在此之前,她要懂得天明的字写得好看与否,那更是怪了。现在,小晚的表扬令她的虚荣感取代了理智。于是,她把头伸过来,与小晚的瘦脑袋紧贴在一起。她二人瞪大眼睛望着天明作业本上的字。然后,陈秀志就把自己的头从煤油灯的光辉里挪走了,挪到那些光辉与黑暗的交集之中。
!`r$"}g 在那里,陈秀志用一种故做淡漠的语气说,“小晚,南京到底是大地方呀,把你的眼力弄得这么好。”
ajpXL “全南京没有比我眼力更好的人。走遍江苏全省,都找不到比我眼力更好的人。”小晚把南京等同于整个江苏,生活在南京就觉得走遍了江苏全省,看来脑子欠缺得不是一点半点。
8?C5L8) 小晚接着又说,“我活到四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谁家小孩的字有你家小孩写得好。哎呀!我今年四十几岁?四十一还是四十二?四十三?”
(-co. 如果是别的时候,女人身、男人心的陈秀志对这样的提问一定会抱以尖刻的讽刺:你个小晚,还是像在这边做姑娘时一样没脑子呀,南京人到底怎么了,竟然把你这个痴货给娶过去了,你多少岁你自己都不晓得,别人怎么好意思晓得?但现在陈秀志自然懂得去羞辱一个说好话的女人是不妥当的。
5-A\9UC*@ 于是陈秀志说,“小晚,你不须要晓得自己多少岁,你只须回到南京的时候跟南京那里的人说一说,你娘家这边有个小孩字写得好得不得了,那就行了。说不定你这一说呀,旁人就记住了,我们家天明长大以后可以去南京,靠写字吃饭。”
_VXN#@y “那是。那是。”
"gwSJ~:ds 小晚走了。
*K;~!P 天明的脸还在烧。他在想,天底下还有比他不怕害臊的小孩吗?这是两个不识字的女人啊,其中一个还疑似智商有问题,所以,刚才这顿表扬是毫不足信的,但他竟然无视这一点,坚决地让自己兴奋得不行。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天明会放任这种无视了:他对自己的写字水平足够自信。
`0R./|bv\I 至少,天明写得比父亲王卫丰好。别的不说,就说王卫丰写的春联有错别字,就能证明天明写得要好一些。
o !7va" 不是这个道理吗?
d"Y{UE 比如:前年堂屋大门上的“瑞雪兆丰年”被王卫丰写成“端雪兆丰年”;
w2J<WC+_< 东厢房门楣上的“五福临门”,“临”字的左偏旁,多出了一个点;
6w7 7YTJ 后门上那句“百年天地回元气”,“元”字,写成了“无”。
@j/&m]6%-D 不独王卫丰爱写错别字,是王家园里许多人家的春联上都有错别字,所以王卫丰写的字在王家园里即便不算好,也不能算差,以王卫丰的人生哲学,做人不掉队,就不足以警觉,所以,他是向来不会去在意自己在春联上写了错别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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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6E 可是,天明一看到自家春联上的错别字,就浑身上下难受。亲戚、邻人来串门,眼睛不小心往那上面一瞟,天明就警觉地认为他们看到了那错别字,觉得人家肯定会因此看低了他们家。
Q59W#e) 天明不想被别人看低了自己家,因为,他从来都力争做王家园同辈小孩中口碑最好的小孩,他认定父亲的错别字是他去往好口碑的道路上的障碍,他务须把它清除。在争强好胜这件事上,天明遗传母亲陈秀志。
W_ZJ0GuE( 还有一个令天明恐惧的担忧,天明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对王卫丰的错误字低头不见抬头见,会使他对父亲这个称呼失去应有的敬意。当然,这样的担忧,在王家园里,也就天明这种早慧的小孩会有。从这点来看,一个小孩的早慧,对一个父亲来说,不见得全是好事。
@o.I ;}*N 二
!_(Tqyg& 小晚走后,天明突然就在心里面想:为什么他不趁着刚被小晚大大夸赞了一通的这个夜晚、这个好时机,向母亲提出由他来写今年的春联呢?
W{aY}` 于是,天明瞪着从黑暗里走到煤油灯的光晕里的陈秀志,突然说:“姆妈,今年春联哪个写?”
A %-6`> 这是一个曲折的提问。每年的春联都是王卫丰写,所以,天明这个问题问得实在莫名其妙。但知子莫若母,陈秀志的目光在天明脸上略略触碰了一下,便立即从天明的曲折里提炼出了天明的准确用意所在。
Qwc"[N4H “你写啊。”陈秀志说,“今年的春联,天明,可以由你来写。”
?h2}#wg 以前春联都由王卫丰写,现在就不能改成不由王卫丰写吗?以前王家园的地还属于集体呢,从去年起,分到个人了,不是家家户户缸里、柜里、桶里的存粮更多了吗?这是另一个让陈秀志答应天明来写春联的心理依据。
8;X-)&R 天明把头深埋到煤油灯的光照不到的桌面以下去。他怕自己过于喜形于色,遭母亲取笑。更重要的是,他担心自己高兴过了头,使母亲突然想到他还是个不该被委以重任的孩子,然后收回她刚刚说过的话。再有,春联在这个家里约定俗成是王卫丰的事。突然要变成天明的事,陈秀志是要去做王卫丰的工作的。
y+q5UC| 陈秀志怎么去做工作的,天明就不知道了。反正,腊月二十七那天,天明真的被允许挥起毛笔在红纸上写春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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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V43H/hl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8y?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y+;|Fz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R}ecc 为了表示对春联这件事有独到的审美,天明专挑王家园里的人家没写过的写、挑没人敢写的写。稍微念过几本书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它们中,有的根本就不是春联,是诗,或者是挽联。
!!y a 挽联不要紧,只要够特别。跟别人家不一样、能引人注目,这是第一要义。
XfmwVjy 反正陈秀志不识字,也不知道天明写的是什么。反正,爱写错别字的王卫丰也不见得一定知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样的“春联”是天明在语文课本上学到的那个叫陶渊明的东晋名士所作的一首《挽歌》,天明大可以在写春联这件事上大展生平所学。
Q@H V- (A 春联由天明写完,由王卫丰贴。天明个子太小,贴门联这件事,只好有劳王卫丰了。王卫丰的面色怎一个阴沉了得。贴春联的时候,他把门板敲得“哐哐”响,明确表达他对让天明来写春联这事的反对态度。事实上,自从腊月二十六那天,他去乡上的集市买回春联纸、裁好纸,直到把纸和砚、墨在桌上摆好的这长达一天多的时间里,王卫丰几乎没说过一句整话,中间吃早饭的时候,他还狠狠用脚踢了那只兢兢业业为他家捉了五年老鼠的老猫。
h`wD 陈秀志和天明都清楚,王卫丰是反对天明来写春联的。就仿佛这件事有打破了这个家庭延续了多年的规矩那么严重。但是,在这个家庭里一般时候王卫丰都说了不算。说了算的是陈秀志。陈秀志想叫谁写就谁写。
-{A<.a3P}= 小晚傻归傻,见识是有的。他们这些人连汽车都没怎么坐过呢,既然从遥远而著名的南京来的小晚都说了,天明的字写得好,那肯定是真好,不让天明露一手,她这个当妈的也太不懂得在王家园里表现自己了对不对?
J8D,ZfPN`d 天明写得好,就证明她教子有方啊,这是她表现自己的好时机。
o" SMbj 三
GKCroyor 门联贴好了,王卫丰脚步用力踩着地,跑到灶房里不出来了,一个劲地在灶台后抽水烟。而天明这边却完全是另一种心境,他背起手,站到自家房子前面,站到离房子足有十米远的
距离,把目光的焦距调好,一个字一个字地端详过去,欣赏自己此生第一次的重量级
劳动成果,那些春联。没有错别字,像他这么聪明的小孩,要想写春联,不可能有错别字。而且,他比王卫丰写得好太多了!天明审视完后,心里面响起一个如此笃定的声音。
9!tW.pK5 可是,令天明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春联写完的当天晚上,常来天明家串门的郭金蓝装模作样地站在天明家的房前,同样装模作样地好生端详了一番天明写的春联后,又更加装模作样地大声对王卫丰说,“王卫丰,你呀,你写的字就是好看。”
\j.:3Xr “好看吗?”王卫丰掩饰不住心里的悲愤,冷冷地问,“你说说,都哪里好看了?”
tg/H2p^Y 听话听音,郭金蓝立即感觉到了不对劲。往常,素爱跟王卫丰插科打诨的她在赞美王卫丰时,王卫丰首先要回以笑脸的。今天,不但没有笑脸,还来了句如此生硬的反问。为什么?问题出在哪里?郭金蓝到底不是个傻子,她一下子想道:也许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她试探地问王卫丰,“今天给自家写了一天春联,写累了吧?我很想今天请你去帮我家写春联,要是你今天写累了,明天帮我去写也行。”
F1hHe<) “不累,我闲得腿都要木掉了,今年我轻松了,不用亲自写春联了。”王卫丰说,“你要是看得起我,想让我像往年那样,给你家写春联,我马上就可以帮你家去写。”
h7@6T+#WoT 说着,王卫丰看了一眼天明,古怪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陈秀志,更加古怪地笑了一下。
A)~6Im 郭金蓝一下子就知道不是王卫丰写的了。他看天明和陈秀志,说明这是他们两个人中的某个人写的。陈秀志哪里可能会写字?只能是天明了。
B-ESFATc 天明写的?竟然是天明写的?郭金蓝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去了。
"w_aM7x_ 天杀的,接着下来,这个女人竟然说了一句再没有原则不过的话,“怪不得呢,我说你们家今年的春联怎么看着不对劲呢?原来是天明写的,那上面,王卫丰你快看看,那上面是不是有一个错字?那个,就是那个,是错字,对吧?唉,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难免的,难免的……小孩子做事,哪有大人牢靠……天明他一个孩子家的,他写春联,哪有你王卫丰写得好哟……王卫丰,陈秀志,你们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去写春联呢?”
i?;Kq~, 天明听到郭金蓝这样一说,恨不得跳起来上去扇她两个耳刮子,把她那个一年到头很少回来的男人扇回来,然后那男人替代天明再扇她两巴掌,把她打到河里面去。错别字?你一个不识字的女人竟然能看出错别字?小孩子一定没大人写得好?就不能写春联?这是什么歪理?呸!拍王卫丰马屁也没有这么拍的。
'f|o{ 而王卫丰无疑对郭金蓝的话很受用,阴沉了一天的脸舒展了,他立刻开始像往日一样,跟郭金蓝插科打诨,十来分钟后,他在守活寡的郭金蓝的再次力邀下,迈着四方步,去郭金蓝家写春联去了。郭金蓝的男人在徐州当煤矿工人,一年到头难得回一趟家。所以,郭金蓝是王家园里最爱拍男人马屁的女人,拍拍马屁,男人们高兴了,多跟她说几句有男人气的话,这样,她守活寡的人生缺憾就得以弥补一星半点。郭金蓝是个无论生活怎么不完整,都有能力驾驭一部分世界的女人,王家园的人讨厌郭金蓝对自己残缺生活的
经营,但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精明。嘘,不要说郭金蓝了,留点儿口德。
L rPkxmR 总之,去年,天明家的春联由于是天明写的,尔后,这一年里的一天又一天,不管刮风下雨,天明常会房前房后地走过来走过去,眺望这些春联,与记忆中那些年里王卫丰写的春联做比,最终,他一次又一次地确信,他写得就是比王卫丰好。
y?!"6t7& 可是,天明几乎没有听到别人正面确证他心里的这种论断。是什么原因呢?噢,想来应该是这样吧,“王家园的女人几乎没有识字的,男人识字的倒挺多,但懂字好、字差的,不算多,敢于说天明的字强过他老子王卫丰的男人,就几乎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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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t6p& 反正,天明是这样想的。
J^/p(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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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py 不说去年的事了,还是回到眼前吧。现在,又是腊月二十七了,再不把春联写好、贴上,实在是不妥当的了。
},[}$m% 王卫丰拖到腊月二十七才去街上买红纸,似乎,他故意这样的。这表明,去年的春联非他所写这件事,一直让他介怀到今天。
^}C\zW 天明的心事却是另一种。他是这样想的:既然去年,他们家已迈出了春联由他去写的这家庭改革的第一步,今年会沿着改革的既定路线走下去吗?春联还会由他写吗?
jqkqZF 会吗?天明满心期待。
mcok/,/ 王卫丰却一步到位地将天明的期待或幻想扼杀。
L8n|m!MOD 红纸买回来,王卫丰快手快脚地将桌子挪到堂屋正中,看都不看谁一眼,冷峻地裁纸、磨墨,之后,他拿来他参照了多年的折了许多角的春联簿,“哗啦”翻了几下,定好了要写的那几则春联对子,两腿撑开,半蹲半立,挥起毛笔就大写特写起来了。原先他写完家里所需的春联,要花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但这一次,他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写完了所有的春联。他在抢时间哦。仿佛,稍微写得慢那么一丁点儿,他手里的毛笔就要给人抢走似的。写毕,他同样冷峻地去调糨糊,再搬了凳子爬高爬低地去贴春联。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等去亲戚家预约完年后走访时间的陈秀志回来,屋前屋后、树上树下、猪圈羊圈鸡舍鸭舍外,已经红得稀里哗啦了。
y_9Ds>p!T 在王卫丰写和贴的那段时间里,天明原本盯在王卫丰身上许久的目光一点点地折断,幻想一点儿一点儿地破灭,心跌落到脚后跟。今年,他终究没有得到写春联的
机会,终究没有。这一年里,天明摩拳擦掌,暗中等了一年,等着这旧历新年的到来,好再次在写春联这件事上大展身手。为了比去年表现得更好,在村办小学,每一堂对老师来说也就开个课做做样子、对别的学生来说根本不重要的描红课,天明极尽认真。他深信,自己的毛笔字,比去年又长进很多了。可是,这一切,都被王卫丰的独断专行扼杀了。
6zn5UW#q 天明还惊恐地感觉到,因为王卫丰这一次的独断专行,那种他所排斥的对“父亲”这个词的敬意眼下少到了微乎其微的地步。
5:Uso{ 让天明意外的是,贴完了春联,王卫丰居然还在堂屋正中墙上,用力地贴上了一幅领袖头像。在家里张贴领袖头像的习惯,从去年包产到户开始,就被每家每户废弃了,因为这种不约而同的废弃,街上的所有的杂货铺,包括供销社,今年初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领袖头像的售卖。那这张领袖头像王卫丰是从哪里买到的呢?
Qci]i)s$js 天明仔细凑近墙上的领袖头像看,后来他认定,这是王卫丰专门请人画的。
-{_PuJ " 五
=":,.Ttq41 王卫丰轻松明快地将高兴写在脸上。晚上,他温柔地推开陈秀志,把本该由陈秀志干的炸肉丸、长生果、兰花豆的事独揽。并且,他似乎不知道天明不开心似的,第一锅的肉丸炸好,他竟然笑着大声喊天明过来,要天明来尝尝他炸的肉丸的味道。
3mni>*q7d “不好吃。难吃死了。”天明假装吃了一口,立即把准备好的难听话说了出来。
Sx\]!B@DSu 他不好直接对父亲说,你写字难看,错别字信手拈来,你在春联上写了错别字,因为他还是知道,这种话是很伤人的。他更不好说,因为你写字难看却还不懂得藏拙,已令他难以对你产生应有的敬意。好,他可以不对王卫丰说这个,但他还不能说你王卫丰炸的肉丸难吃吗?难吃死了,太难吃了,就是难吃。
h.fq,em+H “哪里难吃了?”王卫丰笑眯眯地问,“我觉得很好吃的嘛。”
,2)6s\]/b 他将天明啃了一小口的大半个肉丸扔进嘴里,向天明做鬼脸。
lys#G:H] “老大的人,在孩子面前没正经。”陈秀志嗔了一句。
&~w}_Fjk “我要是正经,能生出天明吗?”王卫丰说罢,“嘎嘎”笑了起来,再次做了一个鬼脸。
}&3~|kP~O 看来,他今天是高兴得不行了,得意得不行了。
9{uO1O\ 天明听得懂王卫丰话里的不正经。这让他甚至第一次对王卫丰产生了一点点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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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OJVQ_ “别理他。”陈秀志说,“他是个痴货,天明,走,我们娘儿两个出去踩蚊帐去。”
$wU\Js`/S] 天明赶在陈秀志的前头就往外走。
u2[w# 陈秀志叱了王卫丰一句,“你看你,把孩子惹恼了。”她跟着天明走了出去。
kNL\m[W8$ 这就是这个家庭的常规状态:王卫丰扮演被嘲笑、被讽刺乃至被辱骂的角色,而陈秀志和天明占尽嘴上的便宜。不仅如此,在这个家里,王卫丰一年到头也几乎得不到一件可以由他说了算的事。
{y;n:^ 天明提着一大一小两双干净雨靴,陈秀志抱着一只大而沉的木盆,木盆里盛着蚊帐,他们一前一后往井边走。然后,陈秀志从井里吊上来两桶水,将蚊帐在木盆里泡好,一边催天明穿上雨靴,准备站到木盆里踩蚊帐。天明的脑子却全不在这里,他下意识地总会将思绪落到王卫丰刚刚写过的春联上。天明在脑子里搜寻着必然会出现的错别字。显然,王卫丰今年写的时候注意了一点儿,错别字少多了,但仍然有一个。那简直是天明不能忍受的一个错字:
4`R(? 国“太”民安——
_tXlF; 天了啦,王卫丰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太”了,他简直“太”上瘾了。
%%wNZ{ “姆妈,跟你说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件事了。”天明穿好雨靴,站到木盆里,把水和蚊帐踩得“咯吱吱”响,凛凛地说,“他写的春联上有错别字,每年,他写的春联上,都有错别字。”
M@ZI\ 出乎预料,陈秀志一愣,像没听到天明说话似的,低下头去,没有搭天明的腔。
9g?(BI^z “他写的春联有错别字,姆妈,你听见了吗?”
s9d_GhT%- “是吗?”陈秀志看了天明一眼,淡淡地这么回应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9,;K;1< 天明怎么都想不明白陈秀志为什么要装聋作哑?越想不明白他越想拿话去掏她心里的话,于是天明大声嚷嚷起来,“他在春联上写错别字,姆妈,你不怕人家看到笑话我们家吗?”
FGQzoS 陈秀志仓皇瞪了天明一眼,大声喝道,“别说话。踩你的蚊帐。”
v9UD%@tZ 天明吓得不敢再说下去了。不明白陈秀志为什么要叱他。他说的是事实不是吗?一个说出事实的小孩不该被呵斥。天明忽然就对陈秀志刚才的呵斥很反感。
#o2[hibq 踩好蚊帐,娘儿两个一人拽着蚊帐的一头,合力将它拧干,陈秀志一个人抱着它走到房前,将它用竹竿顶起来晾好,然后她兀自进屋里去了,也不叫天明一声。天明简直就纳闷。
~v"L!=~G;a “你不要说他写得难看。”晚上,趁着王卫丰应邀去给郭金蓝家写春联的时候,陈秀志拉长了脸叮嘱天明,“天明,你不能说他写得难看……不能这样说的,懂吗?”
m4yL@d,Yw 天明一夜没睡好,梦里面,陈秀志的话响了一遍又一遍。
'%`:+]! 第二天早上醒来,天明感觉到自己身子很重。一些莫可名状的惶惑、郁闷、烦躁,加重了他身体的重量。
fxIf|9Qi` 六
sNwI0o 腊月三十到了。王卫丰早早起床,忙活起来了。
snikn& 陈秀志和天明倒完全地闲了,没有一件可去做的事了。
7[wieYj{ 如果说一年中王卫丰还有哪一天明显是说了算的话,那就只有腊月三十这一天了。这一天,有一年中最重要的事,这件事得在做完所有杂事之后才去做,而这件事必须由王卫丰去做。只能由王卫丰去做。
2:= 祭祖。
,v&(Y Od 谁都知道,再也没有比祭祖更重要的事了。
4Z,!zFS$` 这件事必须在做完了一系列的杂事之后,让神思变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可以去做。这件事必须由王卫丰来做。只能由王卫丰去做。除了王卫丰,没有别人有资格做。
---N9I 平日里吃饭用的饭桌,现在被当成了供桌,上面摆满了荤素八道菜,四样水果,四样点心,丰盛到不能再丰盛。仿佛,一年攒下来的最好的东西,现在全拿出来了,供上。祖祖辈辈曾经去世的先人那么多,多到不仅天明不知道有多少人,连王卫丰和陈秀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所以,怎么丰盛都不为过。
f
V( J| 怎么虔诚,也不为过。祖先们都会在这一天回来,默默地挤坐在供桌的四面八方,吃着敬供给他们的这些美食,免不了会边吃边议论在他们面前做供事的他们的子孙,否则他们的这顿饭多么无趣啊。他们一定会说的,一定会议论的,议论面前的他们的后人。虽然王卫丰、陈秀志、天明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还是
希望他们说出来的话,是赞美,不是怨言,不是摇头叹息。
x3krbUlx 王卫丰把铁锅在供桌之前架好,细致、耐心地在铁锅里摊好草纸、纸钱、锡箔、冥香,然后他先跪下来,向供桌周围无所不在的祖先们磕头,他磕得缓慢、扎实。庄重地磕。三磕三拜。上体笔直,然后,匍匐在地。末了,王卫丰动作缓慢有力地站起来,瞪大眼向陈秀志和天明看去。陈秀志立即会意,将天明拉进来,先叫天明磕头,她再磕。一年到头,她只有今天如此看王卫丰的眼色行事,唯有在今天,她会如此听从王卫丰的指挥。
4H<lm*!^ 都磕完了头。一切仪式毕。王卫丰默默地走到一边,走的过程中不看陈秀志和天明一眼,然后,他远远地隔着供桌,及供桌四面的长条凳,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墙角旁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拿起水烟,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抽起来,目光盯着某处,定定地,很长时间不挪开。仿佛,他声音大了,目光动一下,会打扰到供桌上正在聚餐、用他们的方式交谈着的先人们。那样,是极其失礼的。
gzg_>2Sj 天明偎着陈秀志,远远离着供桌和供桌边的椅子,也远离着王卫丰,在另一个墙角边的凳子上坐下,时而看看供桌,时而看看王卫丰,如同王卫丰突然也变成了先人。天明的心里逐渐堆积起一种畏惧,不,是敬畏。这敬畏是针对那些他看不见的先人的,也是针对王卫丰的。
uM'Jp? 千真万确,就在这一天,一年中也就只有这一天,天明心里面丢失的对王卫丰的敬意会像退掉的潮水一样涌回来,堆积在他心里,堆积到该有的那么多。只有这一天,王卫丰突然在天明眼里有了气场,这气场将平日里堆积在天明心里的对他的挑剔意识驱逐得一干二净。天明也明确感到,母亲在这一天对父亲的感觉,是跟他一样的。
rXU\ 天明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王卫丰把这一天,当成自己的节日了。
DFTyMB1H 要这么去想的话,在这之前的某一天,腊月二十七,抑或二十六、二十五,王卫丰就已经开始在为自己的节日做准备了。而写春联,是他在自己的节日到来前所做的一个重要的预备动作。
\^%}M!tan 哦。那是王卫丰在自己的节日来临前的一个预备动作。既然是自己节日来临前的预备动作,由别人做,总是不甘心的吧。哪怕,这个别人,是他最疼爱的他儿子天明。天明想,这就是王卫丰不想让他写春联的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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