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爱平 发表于 2019-4-9 09:06:51

最喜欢看我吃饭的人走了

     2019年3月5日凌晨3时许,我们突然接到了最不愿意接的电话,匆匆赶到本市西关的一所敬老院,我的老岳母正在病床上作与生命作最后的抗争。她大口大口地呼气,然后是长时间的停顿,然后再反复,延至上午9时10分,老人在经历一段超长时间的平静后,终于溘然离世。     那一刻,病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也许是因为我们早有心里准备,所以病房里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手忙脚乱。儿子与能赶来的两个女儿、女婿都默默守在老人的床前,压抑着本该爆发的的悲痛。女儿们抽泣着与护工一起给老人穿上早就备好的丧服,儿子与女婿开始按计划安排老人的后事,通知最先该知情的亲朋好友。家人一切的工作、事务都停了下来,让位于这一突然而又必然的变故。然后就是三天的吊唁,然后是出殡、火化、安葬,一切都是按照本地传统而又简化的的丧葬礼仪进行着。
一位90岁的老人,在走过了大半个世纪后,就这样走出了亲人的视线,与这个世界作彻底切割,消失于莽莽群山的环抱之中。
    在老人故去的第一个清明节,我才忽然意识到,我是真正彻底地失去了老岳母,失去了那个那个最疼我、爱我,最喜欢看我吃饭,最常给我讲故事的慈祥的老人。
从我与我爱人认识的第一天起,这位可亲的老人便走进了我的生活并再也没有离开过。老人姓阚,那时才50多岁,担任着所在街道的主任,因在40多岁时不幸丧夫,已经守寡十几年,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艰辛度日。但旁人从阚主任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消沉与苦情。这位姓阚的街道主任在井井有条地安排好四个孩子的生活、工作的同时,仍能以极大的热情张罗着街道的大小事务。常常是碗筷刚放上桌,就有人上门求援,阚主任筷子一放,便跑去居民家调解夫妻纠纷、父子反目等等。阚主任文化不高,但总能以她最朴素的语言说出最深刻的道理,让听者无不信服。加之她乐观向上,心态阳光,所以每每都很能感染听众。她所在的街道年年都被评为先进街道,并且她曾佩戴大红花去北京天安门参观。她所代表的那个时期的街道主任是那样的亲切、可感,后来的主任们虽然都很年轻,有高学历,但居民们再也找不回身边的亲人般那种感觉了。
对于我这样一个“外人”走进他们的生活,阚主任最初曾是排斥的。常常是她二女儿刚下班回到家,我这个“外人”就出现在她们家的院墙外头,探头探脑一番,然后就把她闺女给带走了,气得阚主任大吼:“怎么跟个馋嘴猫一样,天天到点就来叨我闺女”。然而时间一长,她也渐渐认可了这个“毛脚女婿”,然后她便以一种别样的温情,开始对我施加无边的“宠溺”。她一做点好吃的,便让她闺女把我叫去,然后亲手把好吃的端到我面前,然后坐在一边,满怀怜爱地看着我狼呑虎咽。她闺女有时忍不住撇嘴:“瞧你那吃相,跟个小猪一样”,阚主任总是立马正色道:“怎么啦?能吃是福,我就是喜欢看他吃饭”。第一次跟她全家一起吃饭时,我爱人她大哥要跟我喝大酒,阚主任连忙阻止:“不行,他是南方人,不能多喝”。几次下来,等到我渐渐在酒桌上“崭露锋芒”后,阚主任又换了种说法:“闺女,你看他那么能喝,跟你老爸当初一个样,你老爸如果在世,一定会特别喜欢他”。后来我们有了儿子,又是他们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老人又把对我的宠爱转移到了她外孙身上,加之我儿子又继承了我“特别能吃”的基因,故每每让他姥姥给喂得肚子滚圆,直到现在依然是这个家庭中最壮实的一个。
老话都说“丈母娘天生疼女婿”,老岳母与我的情份似乎也是天生的,因为在她的三个女婿中我住的离她最近,所以我得到的关爱和呵护也是最多。每当我工作上有一点点的成绩,或是对她女儿有一点点的好,她总是不吝赞美之词,而且还逢人就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女婿的好。有时见了我的母亲,她也一个劲地说我的“好”,两亲家见面就“大姐、大妹”地叫个不停,相处得那是说不出的融洽。她对我的“过度赞美”无所不在,有一次她家的老式电视机坏了,我尝试着把后盖打开,胡乱摆弄了几下,居然不知怎么就给弄好了,电视重又哇哇起来,这下可把她给激动坏了,马上就给邻居们广播:“俺这个二闺女婿可能了,还会修电视,到底是电视大学毕业的”,弄得我真是哭笑不得,却又在心里暗暗窃喜。没事的时候,我爱搬个小椅子,坐在岳母家那缠满藤蔓、结满瓜果的小院里,听她老人家给我讲朱洪武与马大脚的故事,讲“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讲“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她给我讲的故事大多数都是她小时候听戏听来的,而且她记得特别清楚,讲到兴起,她还会摇头晃脑地给我唱上一段柳琴戏《喝面叶》“大路上来了我陈世铎,赶会赶了三天多。想起来东庄上唱的那台戏哟,有一个唱的还真不错。头一天唱的三国戏,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第二天唱的《七月七》,牛郎织女会天河……回家吧回家吧,老婆子在家等着我……”。
镶嵌满满回忆的小院,后来被拆迁了,再后来,我们这一大家人都搬到城里住了。但在城里面,老人住得并不习惯,因为原先的街坊邻居都见不着了,城里人的生活节奏又太快,大街上车水马龙、喧嚣终日,使得老人无所适从,常常一个人坐在街边发呆,或是搬个小马扎挤在银行门前的老人堆里听人闲聊。有时我开车过去看她,她大老远就能认出我,然后便是一脸的激动,忙不迭地站起来向一众老太太大声介绍:“看看,我闺女婿来了,这是我二闺女婿,对我可好了”,然后还要拉着我的手再向老太太们炫耀,弄得我很是难为情。有一次我带老人去家门口的社区医院打吊水,我在忙前忙后地张罗,她就坐在那儿与周围也在挂水的人们说话,旁人问:“大娘,这是你儿子吗?”老太太非常骄傲地宣告:“这是我闺女婿,二闺女婿,我三个闺女婿对我都好”,然后便引得众人一阵啧啧惊叹。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远没有她的儿女对她那般的好、付出的那么多,但这类赞美的话听起来还是让我这个女婿很“受用”的。不过我又天性喜欢开玩笑,于是我有时便想跟老人家寻寻开心,故意在她面前告她闺女的状,然后一脸戚戚地等她帮我出气,每当这时候,老太太就立马变脸:“少来!俺闺女最好,她发火肯定是你惹她生气了”,于是我便知道,对她的闺女我不能说一个不字,于是我们三个连襟慢慢便都知道,当与她的闺女发生冲突时,我们几个在她眼里便永远只是“外人”……后来,她不知怎么信上教了,一个听党的话听了一辈子、做党的工作做了半辈子的街道主任现在却天天虔诚地跟着信徒们去教堂唱圣诗、做弥撒,然后还要一段一段地唱圣诗给我们听,记忆力依然那么好,然后还会自我总结:“主耶稣教人行善,好人自有好报,我儿女们都对我好,那是因为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和身体的衰老,一向乐观豁达的老人也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了,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打盹,时不时还会长叹几声,大概是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所言所语也多是在回忆过往。尤其是那一年她不慎摔断了胯骨以后,自此便没再能从床上站起来过。在她卧床不起的三、四年时间里,我们再也没能从她身上看到当初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长短不一的叹息和无边无际的落寞,时不常地还有间或的自我埋怨:“唉!活那么大做什么?儿女都跟着受罪”。让我始终感到宽慰的是,即使在这样的状态下,只要我出现她的床前,只要我喊出一声“大娘”,她原本阴郁的脸上立刻便呈现出孩子般喜悦的笑容,伴之以一声响亮的“嗳”,然后便是满怀爱意地静静听我对她诉说,有时还要关心地询问我爸爸妈妈的情况,然后又是骄傲地自我总结“我这一辈子跟我亲家们从来都没红过脸”。发展到后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常要吸氧、挂水,话也没有了,眼睛也睁不开了,除了喂些流食外,一天的大部份时间几乎都是在昏睡。我眼看着这位昔日最疼爱我的老岳母一步一步地走向生命的终点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内心的悲切实在难以言表,只能强压感伤,在她床前一遍一遍地诉说这三十多年来我们娘俩结下的浓厚情谊,回忆她对我的每一份“宠溺”。最近的一次,我在她的耳边轻轻哼唱她教给我的柳琴戏《喝面叶》“大路上来了我陈世铎,赶会赶了三天多……”我忽然发现,这位重度昏迷的老人居然咧开紧闭的嘴唇微笑了,居然还用仅能动弹的手指头一下一下地轻轻跟着我合拍……
那一刻,我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在老岳母故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遵嘱为老人家和岳父的合葬墓起草了碑文,其中有关岳母的一段文字是这样的:“阚氏生于1931年,卒于2019年……19岁进王府始,上奉而下养,内贤而外明。劳为终日,人皆以敬。又不幸中年丧夫,强忍悲痛,含辛茹苦,操劳终生。一男三女,教养成人。其恩其泽,沧海莫及……”
大娘,我的大娘,这许是我为您老人家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说的话您能听得到吗?您在那边还会记得我这个让您欢喜、得您“宠溺”的“毛脚女婿”吗?
但我真切地知道,无论我再说什么、做什么,世上那个最疼我、爱我,最喜欢看我吃饭,最常给我讲故事的慈祥的老人,还是永远地、永远地、永远地,走了……

微,观世界


2019年.清明节

敬业心 发表于 2019-4-9 19:51:58

节哀

敬业心 发表于 2019-4-9 19:52:06

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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