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记忆
用青石板,手工打制缝纫机,使用性堪与当年的“蝴蝶牌”缝纫机媲美。小米是个石匠,但从来不干其他石工行的粗活,只修石磨,连打制石磨这种活他都不上手。方圆十里八村,他修石磨的技术是人人首肯的。当年的庄户人家,家家都有一副石磨,用来推包谷面、推豆腐等,是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上下两扇石磨的齿,每一天互相倾轧摩擦,容易磨掉棱角。那齿痕没了棱角,磨就不“快”了。磨一钝,磨出来的包谷面就不细,出面率低,造成浪费。所以,磨用一段时间后就得修。所谓修磨,就是把磨损了的齿痕棱角重新錾刻出来,让它有棱有角。我小米就是干那事的。两扇磨,每一扇的齿痕有一两百条,条条相间一致,像半开的折扇。修磨子就是用铁錾把那扇骨子一样的齿痕一条条勾勒如初,使之棱角分明。那可是极讲究的活儿,那么多条齿痕,弄得不一致了,就好比牙齿长得参差不齐,咬合不得劲,磨出来的面就粗细不均匀。那是很糟糕的。我幺爷修的磨,推包谷面时,轻快省力,出面均匀细致,人人都说好。十里八村的人家,修磨这一行业,都很恭维“查石匠”。他每天背一皮鞘錾子,走村串户修磨,以此为生。
我家老屋的近邻,是大伯家。大锅饭的年代,因为他家半夜三更石磨响,差点给我那当时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招致大麻烦。那时候吃大伙食,每家每户不能私藏粮食,不能听到磨响(当时一日两餐都是包谷面,做饭之前就得轰隆隆推磨)、不能冒炊烟。我大伯是很有心计的人,粮食上交伙食堂,他打了“卡张”,私藏了一点点包谷。那晚上睡到半夜,饿醒了。外面月黑风高,寒星闪烁,他以为很安全,于是起床,也不点灯,暗中摸索,偷偷摸摸用磨推包谷面,准备煮包谷面稀饭吃。人是可以屏声静气,那沉重的石磨一开始转动,轰隆轰隆的声音却避免不了,夜深人静,传得更远。更不巧的是,当天晚上一个炙手可热的大队干部和几个随从正从我家前面的公路走过——从邻近的公社公干回来。警觉性极高的大队干部,听到我大伯那极力抑制又无法抑制的推磨声,顿时义愤填膺起来。但他们不直接去抓我大伯,而是敲响我家的门。
半夜敲门,我父亲心想,坏事了。问:“谁呀?”“是我!”那个干部的声音没有人敢听不出来。我父亲赶紧披衣下床,开门。门外站着的干部正色说道:“查队长,你听到你家房背后那家发出来的声音没有?”不可能没有听到。我大伯一开始弄出声响,我父亲就担忧起来了。他知道大伯在干什么,也知道他那样干会有什么后果。身为队长,大伯家离得那么近,干这种事,我父亲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阻止吧,大伯会怪他六亲不认;不阻止吧,两家又挨得这样近,他脱不了包庇的嫌疑。正左右为难呢,怕啥来啥,大队干部亲自撞到,怎么办呢?我父亲耿直,知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并且说啥都没用了,就同来人一起上大伯家去,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大伯抓了去。他们把我大伯关在大队部里,天亮后,挂牌批斗,并收缴一切私藏物资。事后,我大伯暗恨我父亲好久好久。他以为是我父亲告的密,串通干部故意害他。
我家那对石磨比大伯家的更大更沉重。我上初中以后,就不用像大伯一样躲躲闪闪的推磨了。而是天天推,推得不耐其烦。
父母白天下地干活,天黑才回来。他们吩咐我们,放学回来,要“大帮小补”,该推磨的推磨,该烧火的烧火,晚饭的事落到我们哥俩头上。我大哥狡猾,下午放了学一回来,他就拿上一本书,躲得远远的,到东庄“温习”功课。那里距离我家有里把路远,他像躲在“猫耳洞”里一样,居高临下,一无所碍地,对家这边的情况观察得那是一清二楚:我推没推磨,生没生火,他都了如指掌。父母放工回来,我一切都做好了,他也回来了。我心理不平衡,也会向父母告状。父母知道大儿子习性,讲他也白讲,只好安抚我:“他是高班(高中),学习任务重,你当弟弟,就多做点嘛!”大哥知道父母纵容他,更加放肆,干脆就在家里“复习”,不再远远躲开。我放学回来,搁下书包,赶紧推磨磨面、生火做饭,灶上灶下,忙得团团转。着急了,怨气横生,开始甩天摔地,使性子罢手不做,并放出狠话说:“煮不煮算了,你饿得我也饿得!”而后坐在那儿生闷气,火也不烧了。那一餐晚饭很可能就要成问题的形势。大哥也不和我吵,他不动声色,站起来,拿上书,不紧不慢地往东走去。我知道他要回避,就气冲斗牛地朝着他叫嚷:“你去!去了回来你别吃饭!”大哥一走开,冷静下来的我又想到了父母:干一天活回来,多累多饿呀!不行,得赶紧做好饭等他们!于是,收拾心情,烧火,做饭做菜。吃饭的时候,大哥比我还吃得快。他不想听我跟父母叨咕他。
村里有一户日常用度很会调剂的人家。我到他家去玩,见他家推磨包谷面时有点讲究——把包谷糠筛出来以后,并没有直接倒到猪食桶里面喂猪,而是集中起来,倒回磨子里面去,单独将那包谷糠又磨一遍,居然能够多筛出一碗半碗的包谷面来。我幡然醒悟,跑回家就跟父母讲:“怪不得他家粮食会够吃,原来人家还要用磨子把包谷糠推一遍!”听了我的话,我父亲照本宣科地实践了。随即,他又否决了这种做法。理由是,包谷糠里一点精华都不剩了,猪怎么办!?随后他想当然地琢磨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尽可能地一遍细细地磨,出面率高,又不完全将猪的营养品收刮殆尽。
父亲推磨,那磨子就磨损得快,一年还没到头,在一个阳光暖暖的冬日,我父亲又去将修磨的小米请到家。午饭的时候,我父亲太过热情,多劝了几杯酒,小米年岁大了,不胜酒力,躺在软绵绵的干稻草堆上睡了很长时间。我妈以为要坏事,一直冲我父亲埋怨。我父亲越想越害怕,赶紧跑去把我小米的儿子们叫来。他们一来,满不在乎地说,他这是酒过量了,睡醒了就好啦。后来,小米只修了半扇磨,父亲又另找别的石匠来继续修。小米毕竟年事太高,从此退出江湖,直到离世,也没再出门修过石磨。至于他那独家发明的石头缝纫机,也不知所终,很可能是被其后人当碍眼的废物,捣毁了吧。
现在,石磨也像小米一样,早已退出了江湖,各家各户用它不上,一律予以取缔,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电磨。我见街头卖包谷饭的铺子,有一家还在门脸旁煞有介事地安置一副石磨,那只是个幌子而已,根本不会再费力费时去使用。
安徽省蒙城县供电公司(王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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