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雷生:父亲的镰刀
弯月似的镰刀静静地趴在墙上,像憨厚的父亲累了暂时躺下歇息。一把镰刀活得很是不易,劳苦功高,威风凛凛,褪去空旷寂寞的表象,成为一部农业教科书坚固构思的脊梁。自从落户到了炊烟缭绕的老家院落,镰刀便体味了执著与进取更是植入生命的顽强属相,就像父亲第一次接待它的布满老茧的粗糙之手,突兀着峥嵘,习惯的动作就是慷慨,绝不回避使命的差遣,贪图什么清净淡泊。乡野之间最通用的语言就是实在,最基本的举止就是担当,捋臂张拳比苟且偷安更受街坊们敬重,于是,镰刀学会了枕戈待旦,明白了勇毅和价值皆是砺炼和挥舞的结果,关键时候挺身而出。是啊,生命在于运动,而躺在墙角等来的必定是锈蚀和摒弃,即使铁石也不例外。
一把把镰刀,把自己交给米石,投奔在父亲怀下,为的是磨砺出浩荡的胆气。我看见一滴滴清澈的河水,抿了灰色的石液沿着镰刀的刃口汩汩,细密的沙沙声依稀湖中的鱼儿唼喋匆匆。父亲双手一个劲地来回推拉,撺掇出镰刀内蕴的斗志,沉睡的时光被蹭得锃亮,那些石头里的火焰就渐次化作了镰刀呼啸的动能,田野上开疆拓土的彪悍。父亲竖起拇指肚试了试,又噌地一砍,打了个月牙弧,然后,可意地插在了腰间。镰刀看上去有些自鸣得意,那种被知己理解透了的快感喜形于色。比镰刀更开心的父亲,一时心里亮堂堂的,那份踌躇满志下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我看得出他俩的交情非同寻常,而劳动的激情业已在镰刀和父亲之间风起云涌了。
乡谚说“麦熟一晌”,小麦齐刷刷地黄过来,父亲焦躁的心情让挓挲的麦芒挠得奇痒难当。麦子的厚重气息抻平了他脸上的皱纹,而他的呼吸却无法保持住不再颠簸。
父亲大步扑向麦田,欻欻的收割声随即便很清脆很苍茫地回响在了天地间。顷刻,一种闳约与缥缈的历史情绪让我热泪盈眶。
持重的父亲默默走在田埂上,他心中的那些想法,举手投足之间,总被镰刀表达得酣畅淋漓。深入一望无际的麦田,如鱼得水,他手中的镰刀,纵横捭阖,左右逢源,银光闪闪,来往穿梭,神采奕奕的风度,让摇头晃脑的小麦一片片为之倾倒。
握紧镰刀,就握住了岁月的风雨,握住了乡音的呼唤,握住了温饱的日子,握住了辉煌的向度。倒下去的小麦,以另一种方式接受土地的加冕。嚓——嚓——嚓,父亲健韧的脊梁挥舞着鼓点一样的镰刀起落,铿锵雄壮,大有作为,让整个仪式热烈、磅礴,一派喜庆,无与伦比。
一个称职的农夫,挥舞着称职的镰刀,收割着称职的麦季,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称职的吉祥、美丽!
锋芒毕露的镰刀为历久醇香的乡情背书,总以谦逊的仪态忙碌在乡野,这确实和老实巴交的父亲有得一比,所以,镰刀不能叱咤风云,天光水影,左右社稷,父亲也永远成不了仗剑枭雄,更出息不了诡谲叵测的朝秦暮楚。父亲与潇洒无缘,繁重的稼穑过早地让少言寡语的他显得老气横秋,看上去甚至有点邋遢。可是,腰间总别着镰刀的他,进退之间却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父亲弯腰握镰的姿势总让我感到忘记自己的出身是多么可耻的背叛。
我跟在父亲身后,十几个相濡以沫的难忘夏秋。感谢镰刀啊,它造就了我从容抚慰乡愁的资格与底气。
来源:山东工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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