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十七岁
作者：廖玉蕙那年，我正和联考拔河。苍白着一张脸，慌慌张张过日子。
十七岁，其实还是个孩子，却又常佯装老成，一副历尽沧桑的世故。从未经历过恋爱的我，常常做出被许多男子抛弃好多次的惨淡表情。在女子中学里，爱情像一则遥不可及的神话，十七岁之前，我几次陷入狂热单恋同性朋友的境地，天天在日记里用着凄恻悲凉的文字抒发绝望的爱情，觉得世界正大幅度地以块状陷落，为爱焚身是迟早的事。
日子过得相当「惨绿」！夹缠不清的几何困得我动弹不得；成天想着何以必须熟读国父的思想，却没人理会我的想法！地理老师讲授的全是遥不可及的环境，而我有机会到烟台去买他们的苹果吗？历史里的英雄事迹像卡通人物般的让人难以置信也就罢了，还要在作文中信誓旦旦地写着谁都不信的反共必胜。老师在上头谆谆教诲，我在人群中神思不属。
黄昏回家，先到街市转角的租书店租看一本哀感顽艳的言情小说，晚上则偷偷躲在被子里记录着如今看来非常无聊的爱恨情仇。对课业似乎一点也不想投注心力，却又经常对着成绩单上的红字干着急！尽管成绩不甚理想，星期六下午台中戏院的爱情浪漫大悲剧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星期一的早晨最刺激，周会上行之多年的英文、国文抽签背诵，永远来不及准备，心存侥幸却又早早做好了「成仁」的应变，只要麦克风报出我的名字，我就预备直挺挺地一头栽下，佯装昏倒。我在家里床上屡次练习昏倒的姿势，务求兼顾安全与适度的优雅。
那年，我高二。举校忽然调来了一位王姓历史老师，不但如玉树临风，而且多才多艺。在课堂上高谈历史因果，旁征博引，唐诗、宋词相继脱口佐证。台上，风流倜傥的老师谈笑风生，台下情窦初开的女孩，怦然心动。被惹起的心事和被扬起的笔灰，同时在充满阳光的教室里四处浮动。下课后的黄昏，历史老师和同事一起在球场斗牛，初中部的蓝衣和高中部的绿衣将篮球场挤得水泄不通，高楼走廊上也是人满为患，大伙儿齐心为王老师加油打气，声震云霄。
不打球的日子，王老师通常会到音乐教室里练琴，流动的音符在年轻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历史老师动见观瞻，一举一动都受到万方瞩目。女校里，乍然来了这么位男性教师，就像在校园里埋下不定时炸弹，随时潜藏爆炸的危机。几乎所有被教过的学生都在瞬间改变志向，决心将联考的第一志愿改成历史系。因为爱慕老师所引发后续效应，终于让我正式从同志情谊里脱身。在火车的月台上看到女中的学生和一中的男生偷偷传递纸条时，非但不再像以往一样投以唾弃的眼光，甚至开始萌生同情的理解。我翻出了几年前琼瑶女士写作师生恋的《窗外》，看了又看，觉得她真写到了我的心事，而王老师比男主角康南更值得托付终身。
为了引起老师的注意，我用心良苦。专心上课之不足，还努力做作业，花大把时间准备考试，企图以良好的成绩吸引老师的目光。我全力拚历史，将它背得滚瓜烂熟。老师发问时，破天荒地身先士卒，考试时，奋笔疾书，绞尽脑汁。下课后，好几次拿着在家里「呕心沥血」研究出来的问题，想去提问，终究还是因为害羞而作罢。
为了争取更多和老师接触的机会，升上高三，我小小使了点诈，当选了班长，表面却佯装被陷害的微嗔！每天起床，迎着晨曦，总是没来由的开心！一向沉重的上学脚步顿时变得轻快。我把王老师的课表牢牢记诵，估量他走过回廊的时间，刻意和他来个「不期而遇」，或故意在他待在教员办公室的时间里送去周记、书法本子，期待能得到一个和他交会的眼神。如果没能如愿遇上，我还会不厌其烦地将周记捧回，等待下一个可能的邂逅。年轻的心真是容易满足，只要一天里能见上老师一面，便于愿足矣！如果老师竟然和我说上几句话，我便要独自躲进缤纷的花圃里，偷偷地吃吃发笑，反刍几乎满溢出来的快乐！羞于启齿的心事将胸怀鼓得满胀，象是平空长出了双翼，扑扑欲飞。苦闷的年纪里，遇上了扼抑不住的激情，能不能考上大学一点也不在乎，念兹在兹的，只是王老师有没有将我摆在眼里。
同学们各怀心事，彼此较量。表面上，平静恬适；内心中，波涛汹涌。毕业前的同乐会成了激烈的竞飙场，一场服装表演SHOW，淋漓尽致地绽放了制服之外的另类风情。搔首弄姿、婀娜窈窕，同学们各显神通，企图吸引伊人的眼光。我被分派为司仪，负责介绍各款服饰的特色，不能下场争奇斗艳，觉得人间繁华都追赶不上了，老师的心势必要被别人先行攻占。王老师知道有这么多的学生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吗？知道有这么多的学生对他如痴如狂吗？三十余年后的同学会里，我们请来了王老师，在猫空迷蒙的雨中一起细说从前，只差没严刑逼供。王老师坚称当年他对此状况全无所悉，而业已步入中年的学生，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
高三的最后一堂历史课像一场提早的告别式，告别青涩的十七岁。同学们在课堂上高歌「吾爱吾师」，涕泪涟漓，吉他的伴奏哀凄断续，想到踏出校门也就意味着和老师了断了关系，简直让人肝肠寸断。有人忍不住趴在课桌上压抑地嘤嘤哭泣，我忘了自己当时是否也加入了饮泣的行列，但清楚记得「誓不相忘」的自我勉励。在那样荒芜的岁月里，一切思考都潦潦草草、显得涣漫且无法确定，唯其如此，更突显出这份情笃意切的天真烂漫！而我们一向口齿便给的王老师想是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盛情，竟不知所措地仓皇告退，什么话也没有说。
高温席卷的夏日，也同时席卷了我的体温，每到黄昏便高烧不退。母亲以退烧针致力于压制我的体温，殊不知相较于澎湃汹涌的情感骇浪，滚烫的身体根本只算微恙！我殚思竭虑于一份给老师的毕业纪念品，太贵、太俗、太招摇、太露痕迹、太……用负面排除法先行过滤，再用正面肯定法严格挑选，我踩着虚弱的步伐在街市里千挑万选，端赖强韧的意志力。然而，似乎也没有什么创意，后来发现，叮当作响的风铃原来是大家共同的最爱。
当我蹑手蹑脚背着同学偷偷潜去送礼时，赫然看见老师的桌上业已堆满了礼物，由包装上辨识，大同小异，煞费苦心挑选、自以为独一无二的礼物沉没其间，光采尽失。我犹如失足掉入深渊，骨断腰折，五脏内腑尽皆易位。想到一年来的苦心焦虑，或者也和这礼物一般，只是寻常。啊！在心仪的老师面前，我是多么痛恨寻常！而吊诡的是，去年，我应邀到老师后来任教的大学去演讲，老师竟当众宣布：「高中时，我就看她不寻常！对她另眼相看。」
我讪讪然，装作不在意。心里嘀咕着：这话怎不早说！
寂寞的十七岁终止于高烧渐退的夏末。我烫上了鬈发、整束了衣装，带着悲壮的心情去向老师告别。老师笑笑，依旧没说什么，只递给我几本题了字的励志书《成功者的座右铭》，要我转交给其他几位送他礼物的同学。自以为已心如止水的我，竟又小鹿乱撞起来：老师无以言宣的祕密或者潜藏在书里的某个角落吧？
回家后，脸红心跳地翻了又翻，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从来没有一刻那么地憎恨着「怨亲平等」四字，送我的和送同学的书，从题辞到内容，全没两样。
“我终究只是寻常。”我不得不绝望地如此承认。暗夜里，止不住泪如雨下。悲痛老师薄情寡恩，辜负了我对他的深情厚意。 感谢赵老师的分享！ 赵老师辛苦了，问好！ 祝赵老师周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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