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量深深领悟到,何先生利用这样的机会和方式,是对他辛苦付出的莫大鼓励和亲切关怀。从这天起,他更加满怀信心,“大胆地、老实地、下功夫地”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
但是,没过多久,便大难临头了。
1958年春天,王智量被打成“右派”,随后的20年间,他先下放到河北山区改造,后被发配至甘肃农村,妻离子散。王智量饿病交加,数度陷入生命的绝境。
王智量记得,1958年5月,就要被送往河北东部太行山区的前一天中午,天气炎热,北京中关村中国社科院社会楼第三层,安静极了。孤独的他正在发呆,忽然何其芳先生走到他的身后。
当王智量转过身去,发现何先生正立在他的背后,他俩面对面,吓得王智量都不敢说话。而让王智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何先生用浓厚的四川口音,低声而又严肃地对他说:“《奥涅金》你一定要搞完咯!”
话音字句,音容宛在,王智量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王智量流出热泪,伏在桌上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他回到宿舍,打开已经封存的书箱,取出了本来不敢带的那本已经被他翻烂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单行本和已经译出的稿子,把它们塞进行李中。
第二天,王智量被带到河北省建屏县(现为平山县)劳动改造,分配在西柏坡村附近的小米峪村,落户在老党员王良大伯家中,和其子海兵同睡在驴圈旁的一张土炕上。
那段时期,王智量每天不管干什么农活,总是一边干、一边心里默默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无论是蓝天白云,还是阴云密布,他总是一边双脚交替地踩着刚刚撒下旱稻稻种的田垄,一边借助这一动作的节奏,默念着《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四音押韵规律,然后再一句句地把原诗,按照他预先定下的方法和原则,在心中翻译成中文。
伴着脚下的节奏,一句句诗文就这样均匀起伏地流淌出来。
待到晚上,等海兵弟弟睡着了,王智量不是在煤油灯下,继续细读一节节《叶甫盖尼·奥涅金》,心中琢磨着如何翻译,就是把白天想好的译文,写在从墙上撕下来的糊墙报纸、包装纸、卫生纸和一片片香烟盒上。
就这样,珍惜分秒,几乎一天都没有白过。 铜 像
啊,我的读者,是敌或是友,
无论你属于哪一类,现在,
我都想和你友好地分手。
再见了。无论你上我这来,
是想从这潦草的诗节里,
寻找那激荡不安的回忆、
活跃的画面、工余的休闲,
寻找些聪明机智的言谈,
或是寻找些语法的毛病,
但愿你能在我这本书中,
为了消遣,或是为了幻梦,
为了心灵,为杂志上的争论,
找到点什么,哪怕一小点,
让我们就此分别吧。再见!
——《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八章49节 1960年年底,王智量从兰州出发,睡在硬座车座位底下来到上海。他的全部行李是几袋书和一个装满各种各样碎纸片和几个小本本的手提包,那是一节节《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译稿。
王智量的哥嫂收留了他,给了他一条生路,也给了他继续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条件。
1962年年底,王智量与恩师余振先生,在上海重逢了。之后,他每周都要到余先生家去一两次,在先生的指导下研读普希金作品和有关参考书,不停对《叶甫盖尼·奥涅金》译稿进行修改。
余先生的家在汾阳路口,推开窗子,可以看到坐落在汾阳路、岳阳路和桃江路的街心三角地带的一尊精致的普希金铜像。这是一尊胸像,胸前飘动的领带、精致的面容以及那双炯炯有神、凝视远方的双眸,生动刻画了普希金不屈的伟大形象。
这尊铜像,建立于1937年2月10日,是旅居上海的俄国侨民为纪念普希金逝世100周年而集资建造的,日军占领上海后,于1944年11月被拆除。抗战胜利后,俄国侨民和上海文化界进步人士又于1947年2月28日,在原址上重建,由苏联雕塑家马尼泽尔创作。1966年,铜像在“文革”中再一次被毁。1987年8月,在普希金逝世150周年之际,铜像第三次在原址落成,至今完好无损地矗立在街口。
在世界各地,普希金雕像数不胜数,但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建了拆、拆了建,可能也只有这一座吧,从中可以看出普希金这位“俄罗斯诗歌的太阳”,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
同样,在王智量与余振心中,普希金是神圣的偶像。尤其在他们的苦难时期,仰望普希金,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是师生二人精神最沉醉的时刻,不仅纯净心灵,还明晰理想信念的方向,更是支撑他们生活力量的源泉。
在上海无业的艰难日子里,王智量在几所中学做过代课教师,同时以每千字两块钱的价格给上海科技情报所翻译外文资料,以维持一家五口的生活。
余振见王智量生活困难,连买稿纸的钱也没有,竟然把自己心爱的藏书《四部备要》第二编,送到福州路卖掉,几百块钱送给王智量,让他安心养病和好好翻译。 硕 果
你真美啊,塔夫利达海岸,
清晨在吉普里达微光中,
从船舷上望见你的容颜,
我仿佛第一次和你相逢;
我见你,浴着新婚的光华,
你一层层峰峦神采焕发,
衬托着蔚蓝透明的天空,
你点点溪谷、村落和树丛,
似一片锦绣,在面前展开。
而那边,鞑靼人的茅屋间……
我心头苏醒怎样的火焰!
怎样的富有魔力的愁怀
紧压着我的火热的胸膛!
而缪斯啊!请把过去遗忘。
——《叶甫盖尼·奥涅金》奥涅金的旅行片段 1960年,王智量翻译完成《叶甫盖尼·奥涅金》,寄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此后没几年便进入“文革”,译著随即石沉大海。
1978年,经时任华东师范大学校长、教育家和哲学家刘佛年的慧眼识才和竭力相助,王智量终于从一个没有单位的人,破格成为华东师大教育系教师。那一年,他50岁。
为了找回被耽误的20年宝贵时间,王智量发奋工作,全身心投入翻译、教学和研究之中。
1982年,《叶甫盖尼·奥涅金》历经30余载,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出版。后来屡次重印,并收入到各种不同的文集和选集中。从此,《叶甫盖尼·奥涅金》——新中国的第一个诗体译本诞生了,这也成为俄国所有普希金纪念馆均予以陈列的经典中译本。如今,国内虽然有十余个中译本,但是按照《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原有韵律来翻译的,只有王智量的这一本。他的译本,让中国读者原汁原味地领略了“奥涅金诗节”的韵脚、韵味和节奏,被誉为“标志性的译作”。
王智量的翻译风格,被奉为直译派的代表。他认为,翻译工作,不仅是向读者介绍外国原作的内容,也应该介绍原作的艺术形式。诗歌翻译更应该如此,只有这样,读者才能通过译文领略到诗歌原著的特点。
服从原作风格和题材。这是王智量给自己定的翻译规矩,也是他反反复复地跟学生强调的重点。何其芳先生当年非常赞同这一想法,他说:“翻译工作,就是在两种不同语言之间,架起一个尽可能宽阔的桥梁。”
王智量还用汉字的“义群词组”,来传达西方拼音文字诗歌中的音步,而同时再在翻译中,保持原作的押韵规律。比如,《叶甫盖尼·奥涅金》全书的四百多个十四行诗,押韵规律是ABAB,CCDD,EFFE,GG,而且每一行都是四个停顿,四个重读,这就是“奥涅金诗节”。王智量译作的每一句都符合俄语的韵律,令作品具有一种工整、和谐、严密的艺术形式和效果。
法国诗人瓦雷里说:“我的诗,甘愿让一个读者读一千遍,而不愿让一千个读者只读一遍。”王智量以此为座右铭,希望自己翻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完美的。他说,翻译就要翻最好的作品。这个作品在他国、在整个世界文学史上要站得住脚,而不是随便拿来看看,然后就随手丢掉的东西,这样翻译的力气就白花了。
1999年,在普希金诞生200周年的纪念大会上,时任俄国驻华大使罗高寿在致谢中,特别提到王智量,感谢他对俄国文学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三大家深有研究,并译有大量的忠实于原作的著作和论文。
完成采访,走出王智量家门,夕阳和煦,行人悠然,华东师大一村家属区一片清静、有序。
文如其人。一个纯真坦荡、诗人气质和书生本色的王智量,让人印象深刻。采访中,王智量多次提及母亲的教诲:“做人,衣裳破点、脏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事事、处处都要凭良心。你要记住:活在世上,一直到你死,都必须是一个没有私心的人,一个良心上干干净净的人。”如今已92岁的他,经历了冷冷暖暖、起起伏伏的人生后,为人为文,仍然朴朴实实、简简单单。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06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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