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自传:六、回国后 南 归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归来,住了一个多月又走了。他从上海十月三十日 来信说:“……今天下午到母亲墓上去了,下着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阳光 立刻出来。母亲有灵!我照了六张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来了。姊姊!上 次离国时,母亲在床上送我,嘱咐我,不想现在是这样的了!……”
我的最小偏怜的海上飘泊的弟弟!我这篇《南归》,早就在我心头,在 我笔尖上。只因为要瞒着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独自,无人劝解时,得到这震 惊的消息,读到这一切刺心刺骨的经过。我挽住了如澜的狂泪,直待到你归 来,又从我怀中走去。在你重过飘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参拜了慈亲的坟墓 之后,我才来动笔!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颤栗相顾,都已做了无母 之儿,海枯石烂,世界上慈怜温柔的恩福,是没有我们的份了!我纵然尽写 出这深悲极恸的往事,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我还能在你们 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现在我不妨解开血肉模糊的结束,重理我心上的创痕。把心血呕尽,眼 泪倾尽,和你们恣情开怀的一恸,然后大家饮泣收泪,奔向母亲要我们奔向 的艰苦的前途!
我依据着回忆所及,并参阅藻的日记,和我们的通信,将最鲜明,最灵 活,最酸楚的几页,一直写记了下来。我的握笔的手,我的笔儿,怎想到有 这样运用的一天!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从城中归来,客厅桌上放着一封从上海来 的电报,我的心立刻震颤了。急忙的将封套拆开,上面是“……母亲云,如 决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抬起头来,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说:“这无非是母亲想你,要你早些回去,决不会怎样的。” 我点点头。上楼来脱去大衣,只觉得全身战栗,如冒严寒。下楼用饭之先, 我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买船票。据说这几天船只非常拥挤,须等到十九日顺 天船上,才有舱位,而且还不好。我说无论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猪圈, 是狗窦,只要能把我渡过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这样的定下了船票。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时时惊跃。我知道假如不是母亲病的危险,父 亲决不会在火车断绝,年假未到的时候,催我南归。他拟这电稿的时候,虽 然有万千的斟酌使词气缓和,而背后隐隐的着急与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 了无尽的言语来温慰我;说身体要紧,无论怎样,在路上,在家里,过度的 悲哀与着急,都与自己母亲是无益有害的。这一切我也知道,便饮泪收心的 睡了一夜。
以后的几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装,清理剩余手续之中。那几天又特别的 冷。朔风怒号,楼中没有一丝暖气。晚上藻和我总是强笑相对,而心中的怔 忡,孤悬,恐怖,依恋,在不语无言之中,只有钟和灯知道了!
杰还在学校里,正预备大考。南归的消息,纵不能瞒他,而提到母亲病 的推测,我们在他面前,总是很乐观的,因此他也还坦然。天晓得,弟弟们 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赖我。他以为妹姊一去,母亲的病是不会成问题的。可怜 的孩子,可祝福的无知的信赖!
十八日的下午四时二十五分的快车,藻送我到天津。这是我们蜜月后的 第一次同车,虽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着,而心中的甜酸苦乐,大不相同了! 窗外是凝结的薄雪,窗隙吹进贬骨的冷风,斜日黯然,我已经觉得腹痛。怕 藻着急,不肯说出,又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不住的喝热茶。七点多钟到天津, 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动了。好容易挣出站来,坐上汽车,径到国民饭店, 开了房间,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无限的惊惶:“你 又病了?”我呻吟着点一点头。——我以后才发现这病是慢性的盲肠炎。这 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发作一两次。每次都痛彻心腑,痛得有时延长至十二 小时。行前为预防途中复发起见,曾在协和医院仔细验过,还看不出来。直 到以后从上海归来,又患了一次,医生才绝对的肯定,在协和开了刀,这已 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紧,直到夜中三点。我神志模糊之中,只 觉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卧,呕吐,呻吟,连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后, 才渐渐的缓和,转过身来对坐在床边拍抚着我的藻,作颓乏的惨笑。他也强 笑着对我摇头不叫我言语。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严严的盖上被。我觉得刚 一闭上眼,精魂便飞走了!
醒来眼里便满了泪;病后的疲乏,临别的依恋,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 后可能的恐怖的事实,都到心上来了。对床的藻,正做着可怜的倦梦。一夜 的劳瘁,我不忍唤醒他,望着窗外天津的黎明,依旧是冷酷的阴天!我思前 想后,除了将一切交给上天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这一早晨,我们又相倚的坐着。船是夜里十时开,藻不能也不敢说出不 让我走的话,流着泪告诉我:“你病得这样!我是个穷孩子,忍心的丈夫。 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预备下好舱位,我让你自己在这时单身走!……” 他说着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么好,又没有安慰他的精神与 力量,只有无言的对泣。
还是藻先振起精神来,提议到梁任公家里,去访他的女儿周夫人,我无 力的赞成了。到那里蒙他们夫妇邀去午饭。席上我喝了一杯白兰地酒,觉得 精神较好。周夫人对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国,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 沉挚之言,句句使我闻之心惊胆跃,最后实在坐不住,挣扎着起来谢了主人。 发了一封报告动身的电报到上海,两点半钟便同藻上了顺天船。
房间是特别官舱,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烟囱从屋角穿过。上铺已有一 位广东太太占住,箱儿篓子,堆满了一层。幸而我行李简单,只一副卧具, 一个手提箱。藻替我铺好了床,我便蜷曲着躺下。他也蜷伏着坐在床边。门 外是笑骂声,叫卖声,喧呶声,争竞声;杂着油味,垢腻味,烟味,咸味, 阴天味;一片的拥挤,窒塞,纷扰,叫嚣!我忍住呼吸,闭着眼。藻的眼泪 落在我的脸上:“爱,我恨不能跟了你去!这种地方岂是你受得了的!”我 睁开眼,握住他的手:“不妨事,我原也是人类中之一!”
直挨到夜中九时,烟囱旁边的横床上,又来了一位女客,还带着一个小 女儿。屋里更加紧张拥挤了,我坐了起来,拢一拢头发,告诉藻:“你走罢, 我也要睡一歇,这屋里实在没有转身之地了!”因着早晨他说要坐三等车回 北平去,又再三的嘱咐他:“天气冷,三等车上没有汽炉,还是不坐好。和 我同甘苦,并不在于这情感用事上面!”他答应了我,便从万声杂沓之中挤 出去了。
——到沪后,得他的来信说:“对不起你,我毕竟是坐了三等车。试想 我看着你那样走的,我还有什么心肠求舒适?即此,我还觉得未曾分你的辛 苦于万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将剩下的车费在市场的旧书摊上,买了几 本书了……”一—
这几天的海行,窗外只看见塘沽的碎裂的冰块,和大海的洪涛。人气蒸 得模糊的窗眼之内,只听得人们的呕吐。饭厅上,茶房连叠声叫“吃饭咧!” 以及海客的谈时事声,涕唾声。这一百多钟头之中,我已置心身于度外,不 饮不食,只求能睡,并不敢想到母亲的病状。睡不着的时候,只瞑目遇思夏 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微蓝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过眼前地狱景况 于万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缓缓的开进吴淞口,我赶忙起来梳头著衣,早早的把 行装收拾好。上海仍是阴天!我推测着数小时到家后可能的景况,心灵上只 有战栗,只有祈祷!江上的风吹得萧萧的。寒星般的万船楼头的灯火,照映 在黄昏的深黑的水上,画出弯颤的长纹。晚六时,船才缓缓的停在浦东。我 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脚夫和接水,我连和他们 说话的胆量都没有,只把门紧紧的关住,等候家里的人来接。直等到七时半, 客人们都已散尽,连茶房都要下船去了。无可奈何,才开门叫住了一个中国 旅行社的接客,请他照应我过江。
我坐在颠簸的摆渡上,在水影灯光中,只觉得不时摇过了黑而高大的船 舷下,又越过了几只横渡的白篷带号码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淋漓精 湿的石阶上,踏上了外滩。大街楼顶广告上的电灯联成的字,仍旧追逐闪烁 着,电车仍旧是隆隆不绝的往来的走着,我又已到了上海!万分昏乱的登上 旅行社运箱子的汽车,连人带箱子从几个又似迅速又似疲缓的转弯中,便到 了家门口。
按了铃,元来开门。我头一句话,是“太太好了么?”他说:“好一点 了。”我顾不得说别的,便一直在楼上走。父亲站在楼梯的旁边接我。走进 母亲屋里,华坐在母亲床边,看见我站了起来。小菊倚在华的膝旁,含羞的 水汪汪的眼睛直望着我。我也顾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声“妈!” 看母亲时,真病得不成样子了!所谓“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会得!比 较两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岁。额上似乎也黑了。气息微弱到连话也不 能说一句,只用悲喜的无主的眼光看着我……
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 何没有接着。这时小菊在华的推挽里,扑到我怀中来,叫了一声“姑姑”。 小脸比从前丰满多了,我抱起她来,一同伏到母亲的被上。这时我的眼泪再 也止不住了,赶紧回头走到饭厅去。
涵不久也回来了,脸冻得通红——我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冰块 一般的僵冷,——据说是在外摊等到七时。急得不耐烦,进到船公司去问, 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说:“不知船停在哪里,也许是没有到罢!”他只得转 了回来。
饭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父亲凝神看着我,似乎有 无限的过意不去。华对我说发电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 来。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 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饭后涵华夫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半闭 着眼,我轻轻的替她拍抚着。父亲悄声的问:“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 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 得四无依傍一一我的心都碎了!……”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 楚了!一片相连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 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 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蒙蒙的朝雾!在这些和泪的事 实之中,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我只记得侍疾的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十二点 起来,直至天时候,总是很冷。涵和华摩挲着忧愁的倦眼,我站在壁炉边穿 衣裳,母亲慢慢的侧过头来说:“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 绒袍子,省得冻了,她又说:“我去年头一次见藻,还是穿那件袍了呢。”
她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在那时候,总 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滋补的。我恐她受凉。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的白 绒布,轻轻的围在额上。母亲闭着眼微微的笑说:“我像观世音了。”我也 笑说:“也像圣母呢!”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 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垫着许多棉花枕头,鸭绒被等, 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棉被头。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 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的谈话, 语音轻得似天半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 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她谈着她婚后的睽离和甜蜜的生活,谈到幼年 失母的苦况,最后便提到她的病,她说:“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 ‘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 我会活到六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 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 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两年你们的福……”我们心力交 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么?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使听者伤心得骨 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亲临终的病,并不是两月前的骨疯。可是她的老病“胃痛” 和“咳嗽”又回来了。在每半小时一吃东西之外,还不住的要眼药,如“胃 活”“止咳丸”之类,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我们知道这些药品都含有多量 的麻醉性的,起先总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几天以后,为着她的不能支持的痛 苦,又渐渐的知道她的病是没有痊愈的希望,只得咬着牙,忍着心肠,顺着 她的意思,狂下这种猛剂,节节的暂时解除她突然袭击的苦恼。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却因着咳嗽和胃痛, 不能睡得沉稳,总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 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 的状态之中!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 识。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 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那夜街上的欢呼声,爆竹声不停。隔窗看见我 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孩子们快乐的歌唱跳跃,在我眼泪模糊之 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半夜里父亲低声和我说:“我看你母亲的身后一切该预备了。旧式的种 种规矩,我都不懂。而且我看也没有盲从的必要。关于安葬呢——你想还回 到故乡去么?山遥水隔的,你们轻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凉了,是不是? 不过这须探问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父亲说出这话来,是最好不过的了。 本来这些迷信禁忌的办法,我们所以有时曲从,都是不忍过拂老人家的意思。 如今父亲既不在乎这些,母亲又是个最新不过的人。纵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验, 只要母亲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办过去,千灾五毒,都临到我们四个姊弟身 上,我们也是甘心情愿的!”
—一第二天我们便托了一位亲戚到万国殡仪馆接洽一切。钢棺也是父亲 和我亲自选定的。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都说得很详细。——
这样又过了几天。母亲有时稍好,微笑的躺着。小菊爬到枕边,捧着母 亲的脸叫“奶奶”。华和我坐在床前,谈到秋天母亲骨痛的时候,有时躺在 床上休息,有时坐在廊前大椅上晒太阳,旁边几上总是供着一大瓶菊花。母 亲说:“是的,花朵儿是越看越鲜,永远不使人厌倦的。病中阳光从窗外进 来,照在花上,我心里便非常的欢畅!”母亲这种爱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 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 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都痛彻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 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诅一切,弃掷一切。而我的最可敬爱的母亲,对于 病中的种种,仍是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温存。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 语;对于奴仆,却更加一倍的体恤慈怜。对于这些无情的自然,如阳光,如 花卉,在她的病的静息中,也加倍的温煦馨香。这是上天赐予,惟有她配接 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们知道母亲决不能过旧历的新年了,便想把阳历的新年,大大的点缀 一下。一清早起来,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红缎子棉袍,抱到床前,说给 奶奶拜年。桌上摆上两盘大福橘,露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红纸条束起。 又买了十几盏小红纱灯,挂在床角上,炉台边,电灯下。我们自己也略略的 妆扮了,——我那时已经有十天没有对镜梳掠了!我觉得平常过年,我们还 没有这样的起劲!到了黄昏我将十几盏纱灯点起挂好之后,我的眼泪,便不 知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流个不断了!
有谁经过这种的痛苦?你的最爱的人,抱着最苦恼的病,要在最短的时 间内从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时你要佯欢诡笑的在旁边伴着,守着,听着, 看着,一分一秒的爱惜恐惧着这同在的光阴!这样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 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狱!世间有这样痛苦的人呵,你们都有了 我的最深极厚的同情!
裁缝来了,要裁做母亲装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带到三层楼上。母亲 平时对于穿著,是一点不肯含糊的。好的时候遇有出门,总是把要穿的衣服, 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熨。所以这次我对于母亲寿衣的材料,颜色, 式样,尺寸,都不厌其详的叮咛嘱咐了。告诉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样的做 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袜子,手套等,都是我偷 出睡觉的时间来,自己去买的。那天上海冷极,全市如冰。而我的心灵,更 有万倍的僵冻!
回来脱了外衣,走到母亲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问我:“睡足了么?” 我笑说:“睡足了。”因又谈起父亲的生日——阳历一月三日,阴历十二月 四日——快到了。父亲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结婚的。因着母亲病了,父亲曾说 过不做生日,而父母亲结婚四十年的纪念,我们却不能不庆祝。这时父亲涵 华等都在床前,大家凑趣谈笑,我们便故作娇痴的佯问母亲做新娘时的光景。 母亲也笑着,眼里似乎闪烁着青春的光辉。她告诉我们结婚的仪式,赠嫁的 妆奁,以及佳礼那天怎样的被花冠压得头痛。我们都笑了。爬在枕边的小菊 看见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声娇笑。这时,眼前一切的悲怀,似乎都忘却 了。
第二天晚上为父亲暖寿。这天母亲又不好,她自己对我说:“我这病恐 怕不能好了。我从前看弹词,每到人临危的时候总是说‘一日轻来一日重, 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时的景象了。”我们都忙笑着解释,说是天气 的关系,今天又冷了些。母亲不言语。但她的咳嗽,愈见艰难了,吐一口痰, 都得有人使劲的替她按住胸口。胃痛也更剧烈了,每次痛起,面色惨变。一 一晚上,给父亲拜寿的子侄辈都来了。涵和华忙着在楼下张罗。我仍旧守在 母亲旁边。母亲不住的催我,快拢拢头,换换衣服,下楼去给父亲拜寿。我 含着泪答应了。草草的收拾毕,下得楼来,只看见寿堂上红烛辉煌,父亲坐 在上面,右边并排放着一张空椅子。我一跪下,眼泪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 身赶紧就上楼去,大家都默然相视无语。
夜里母亲忽然对我提起她自己儿时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 十四岁便没了母亲!你外祖母是痨病,那年从九月九卧床,就没有起来。到 了腊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轮流伺候着。我那时还小,只记得你 外祖母半夜咽了气,你外祖父便叫老妈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边去了。 从那时起,我便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叹了一口气,“腊八又快到了。”我 那时真不知说什么好。母亲又说:“杰还不回来——算命的说我只有两孩子 送终,有你和涵在这里,我也满意了。”
父亲也坐在一边,慢慢的引她谈到生死,谈到故乡的茔地。父亲说:“平 常我们所说的‘狐死首邱’,其实也不是……”母亲便接着说:“其实人死 了,只剩一个躯壳,丢在哪里都是一样。何必一定要千山万水的运回去,将 来 口四方的子孙们也照应不着。”
现在回想,那时母亲对于自己的病势,似乎还模糊,而我们则已经默晓 了,在轮替休息的时间内,背着母亲,总是以眼泪洗面。我知道我的枕头永 远是湿的。到了时候,走到母亲面前,却又强笑着,谈些不要紧的宽慰的话。 涵从小是个浑化的人,往常母亲病着,他并不会怎样的小心伏侍。这次他却 使我有无限的惊奇!他静默得像医生,体贴得像保姆。我在旁静守着,看他 喂橘汁,按摩,那样子不像儿子伏侍母亲,总像父亲调护女儿!他常对我说: “病人最可怜,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他说着眼眶便红了。
这使我如何想到其余的两个弟弟!杰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厂实习去了。母 亲的病态,他算是一点没有看见。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 日,也不见得会回来。母亲对于楫,似乎知道是见不着了,并没有怎样的念 道他。却常常的问起杰:“年假快到了,他该回来了罢?”一天总问起三四 次,到了末几天,她说:“他知道我病,不该不早回!做母亲的一生一世的 事,……”我默然,母亲哪里知道可怜的杰,对于母亲的病还一切蒙在鼓里 呢!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亲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着急,一天对 我说了好几次,“到底请个大医生来看一看,是好是坏,也叫大家定定心。” 其实那时隔一两天,总有医生来诊。照样的打补针,开止咳的药,母亲似乎 腻烦了。我们立刻商量去请 V 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秋天也替 她看过的。到了黄昏,大夫来了。我接了进来,他还认得我们,点首微笑。 替母亲听听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颤声的问:“怎么样?” 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病人懂得英文么?”我摇一摇头,那时心胆已裂!他 低声说:“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
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却经大夫一说破,便似乎全幕揭开了。 一场悲惨的现象,都跳跃了出来!送出大夫,在雨道上,华和我都哭了,却 又赶紧的彼此解劝说:“别把眼睛哭红了,回头母亲看出,又惹她害怕伤心。” 我们拭了眼泪,整顿起笑容,走进屋里,到母亲床前说:“医生说不妨事的, 只要能安心静息,多吃东西,精神健朗起来,就慢慢的会好了。”母亲点一 点头。我们又说:“今夜是除夕,明天过新历年了,大家守岁罢。”
领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说过种种无知,痴愚,狂妄的话语, 我说:“我愿遍尝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愿遍尝。”又说:“领 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他针针见血。”又说: “哀乐悲欢,不尽其致时,看不出生命之神秘与伟大。”其实所谓之“神秘” “伟大”,都是未经者理想企望的言词,过来人自欺解嘲的话语!我宁可做 一个麻木,白痴,浑噩的人,一生在安乐,卑怯,依赖的环境中过活。我不 愿知神秘,也不必求伟大!
话虽如此,而人生之逼临,如狂风骤雨。除了低头闭目战栗承受之外, 没有半分方法。待到雨过天青,已另是一个世界。地上只有衰草,只有落叶, 只有曾经风雨的凋零的躯壳与心灵。霎时前的浓郁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时 你反要自诧!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从前种种怡然畅然,无识无忧的生活!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要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那种 心灵上惨痛,脸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假如我能为力, 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但这又有谁知 道!
一月三日,是父亲的正寿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 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 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 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的坐 下。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父亲笑着,母亲也笑 了!她只尝了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罢,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 一歇。”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到我回来, 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朦朦胧胧的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满了泪!我知道 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过了两夜。母亲的痛苦,又无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热,无论多冷, 被总是褪在胸下;炉火的火焰,也隔绝不使照在床上(这总使我想到《小青 传》中之“痰的肺然,见粒而呕”两语)。每一转动,都喘息得接不过气来。 大家的恐怖心理,也无限量的紧张了。我只记得我日夜口里只诵祝着一句祈 祷的话,是:“上帝接引这纯洁的灵魂!”这时我反不愿看母亲多延日月了, 只求她能恬静平安的解脱了去!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 看着我喘息着说:“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过去了,你好好的睡几夜,便 回到北平去,那时什么事都完了。”母亲把这件大事说得如此平凡,如此稳 静!我每次回想,只有这几句话最动我心!那时候我也不敢答应,喉头已被 硬咽塞住了!
张妈在旁边,抚慰着我。母亲似乎又入睡了。张妈坐在小凳上,悄声的 和我谈话,她说:“太太永远是这样疼人的!秋天养病的时候,夜里总是看 通宵的书,叫我只管睡去。半夜起来,也不肯叫我。我说:‘您可别这样自 己挣扎,回头摔着不是玩的。’她也不听。她到天亮才能睡着。到了少奶奶 抱着菊姑娘过来,才又醒起。”
谈到母亲看的书,真是比我们家里什么人看的都多。从小说,弹词,到 杂志,报纸,新的,旧的,创作的,译述的,她都爱看。平常好的时候,天 天夜里,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总到十一二点才睡。晨兴绝早,梳洗完毕, 刀尺和书,又上手了。她的针线匣里,总是有书的。她看完又喜欢和我们谈 论,新颖的见解,总使我们惊奇。有许多新名词,我们还是先从她口中听到 的,如“普罗文学”之类。我常默然自惭,觉得我们在新思想上反像个遗少, 做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亲在母亲床前。我困倦已极,侧卧在父亲床上打盹,被母 亲呻吟声惊醒,似乎母亲和父亲大声争执。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 行行好罢,把安眠药递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那时母亲辗转呻吟, 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 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悄悄的叫人买了, 全行服下,以求解脱一一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她摇头 不理我,只看着父亲。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 她嘴里。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 了!”这句话如同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宇,使我起栗。 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 亲的臂儿,已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低头,仿佛要睡。 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紧 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那 时是夜中三点,我和父亲战栗着相倚至晨四时。母亲睡容惨淡,呼吸渐渐急 促,不时的干咳,仍似日间那种咳不出来的光景,两臂向空抱捉。我急忙悄 悄的去唤醒华和涵,他们一齐惊起,睡眼朦胧的走到床前,看见这景象,都 急得哭了。华便立刻要去请大夫,要解药,父亲含泪摇头。涵过去抱着母亲, 替她抚着胸口。我和华各抱着她一只手,不住的在她耳边轻轻的唤着。母亲 如同失了知觉似的,垂头不答。在这种状态之下,延至早晨九时。直到小菊 醒了,我们抱她过来坐到母亲床上,教她抱着母亲的头,摇撼着频频的唤着 “奶奶”。她唤了有几十声,在她将要急哭了的时候,母亲的眼皮,微微一 动。我们都跃然惊喜,围拢了来,将母亲轻轻的扶起。母亲仍是朦朦胧胧的, 只眼皮不时的动着。在这种状态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时。这一天的工夫,我 们也没有梳洗,也不饮食,只围在床前,悬空挂着恐怖希望的心!这一天比 十年还要长,一家里连雀鸟都住了声息!
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她如同从浓 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 上前抱着母亲,说“母亲睡得好罢?”母亲点点头,说“饿了!”大家赶紧 将久炖在炉上的鸡露端来,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 着。我们才欢喜的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
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活。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 谈话了!我说的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 款款的说:“以后无论怎样,不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母亲那种咳不出 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肠都断了。涵弟直哭着说: ‘可怜母亲不知是要谁?有多少话说不出来!’连小菊也都急哭了。母亲 看……”母亲听着,半晌说:“我自己一点不觉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场大 觉。”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红灯放着温暖的光。父亲倦乏之 余,睡得十分甜美。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如 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了我的四肢。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 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 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母亲喜悦的听着,不时的参加两句。……到此我要 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 来不曾看见过母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 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放我去罢,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 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 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微弱。 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 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 到母亲跟前去。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的,战栗的,在床边坐着。涵不住的 剥着橘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时,母亲脸 色更惨白了。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涵连忙唤着父亲。父亲跪在床前, 抱着母亲在腕上。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的回过头来,泪眼模糊里,看见母亲 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的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 亲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的放在母亲鼻上, 战兢的拿起一看,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突然回身, 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那时正 是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我们从此是无母之 人了,呜呼痛哉!
关于这以后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给藻和杰的信中,说的很详细,照 录如下: 亲爱的杰和藻:
我在再四思维之后,才来和你们报告这极不幸极悲痛的消息。就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于正月七夜与这苦恼的世界长辞了!她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极玲珑的机器,走的日子多了,渐渐停止。她死去时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安静。那快乐的笑容,使我们竟不敢大声的哭泣,仿佛恐怕惊醒她一般,那时候是夜中九时四十五分。那日是阴历腊八,也正是我们的外祖母,她自己亲爱的母亲,四十六年前离世之日!
至于身后的事呢,是你们所想不到的那样庄严,清贵,简单。当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已和上海万国殡仪馆接洽清楚,在那里预备了一个美国的钢棺。外面是银色凸花的,内层有整块的玻璃盖子,白绫捏花的里子。至于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备办的,件数不多,却和生人一般的齐整讲究。……
经过是这样:在母亲辞世的第二天早晨,万国殡仪馆便来一辆汽车,如同接送病人的卧车一般,将遗体运到馆中。我们一家子也跟了去。当我们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时候,他们在楼下用药水灌洗母亲的身体。下午二时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间紫色的屋子里,用花圈绕上,旁边点上一对白烛。我们进去时,肃然的连眼泪都没有了!堂中庄严,如入寺殿。母亲安稳的仰卧在矮长榻之上,深棕色的锦被之下,脸上似乎由他们略用些美容术,觉得比寻常还好看。我们俯下去偎着母亲的脸,只觉冷彻心腑,如同石膏制成的慈像一般!我们开了门,亲友们上前行礼之后,便轻轻将母亲举起,又安稳装入棺内,放在白绫簇花的枕头上,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盖上玻璃盖子。棺前仍旧点着一对高高的白烛。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十字架。母亲慈爱纯洁的灵魂,长久依傍在上帝的旁边了!
五点多钟诸事已毕。计自逝世至入殓,才用十七点钟。一切都静默,都庄严,正合母亲的身分。客人散尽,我们回家来,家里已洒扫清楚。我们穿上灰衫,系上白带,为母亲守孝。家里也没有灵位。只等母亲放大的相片送来后,便供上鲜花和母亲爱吃的果子,有时也焚上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殡仪馆,围立在棺外,隔着玻璃盖子,瞻仰母亲如睡的慈颜!
这次办的事,大家亲友都赞成,都艳羡,以为是没有半分糜费。我们想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喜欢的。异地各戚友都已用电报通知。楫弟那里,因为他远在海外,环境不知怎样,万一他若悲伤过度,无人劝解,可以暂缓告诉。至于杰弟,因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们想来想去,终以为恐怕这消息是终久瞒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后,再突然告诉,恐怕那时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难堪。杰弟又是极懂事极明白的人。你是母亲一块肉,爱惜自己,就是爱母亲,在考试的时候,要镇定,就凡事就序,把书考完再回来,你别忘了你仍旧是能看见母亲的!
我们因为等你,定二月二日开吊,三日出殡。那万国公墓是在虹桥路。草树葱茏,地方清旷,同公园一般。上海又是中途,无论我们下南上北,或是到国外去,都是必经之路,可以随时参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亲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还能来。母亲病时曾说:“我的女婿,不知我还能见着他否?”你如能来,还可以见一见母亲。父亲又爱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个慰安。
不过我顾念到你的经济问题,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是父亲离我们近些,可以照应。杰弟要办的事很多,千万要爱惜精神,遏抑感情,储蓄力量。这方是孝。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
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 正月十一晨
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并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劳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第二天早起,大家乱烘烘的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橘——是我们昨天黄昏,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才有多少时候?蜜橘买来,母亲已经去了!
小菊穿着白衣,系着白带,白鞋白袜,戴着小蓝呢白边帽子,有说不出 的飘逸和可爱。在殡仪馆大家没有工夫顾到她,她自在母亲榻旁,摘着花圈 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黄昏事毕回来,上了楼,尽了梯级,正在大家彷徨无主, 不知往哪里走,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大哭说:“找奶奶,找奶奶。 奶奶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了!”抱着她的张妈,忍不住先哭了,我们都不 由自主的号啕大哭起来。
吃过晚饭,父亲很早就睡下了。涵,华和我在父亲床前炉边,默然的对 坐。只见炉台上时钟的长针,在凄清的滴答声中,徐徐移动。在这针徐徐的 将指到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涵突然站起,将钟摆停了,说“姊姊,我们睡罢!” 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华和我望着他的背影,又不禁滚下泪来。九时四 十五分!又岂只是他一个人,不忍再看见这炉台上的钟,再走到九时四十五 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听见父亲在床上转侧。从前窗下母亲的床位,今 天从那里透进微明来,那个床没有了,这屋里是无边的空虚,空虚,千愁万 绪,都从晓枕上提起。思前想后,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临到尽头了!
在那几天内,除了几封报丧的信之外,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 虽然有人劝我写哀启,我以为不但是“语无伦次”之中,不能写出什么来, 而且“先慈体素弱”一类的文字,又岂能表现母亲的人格于万一?母亲的聪 明正直,慈爱温柔,从她做孙女儿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围的人对她的疼 怜,眷恋,爱戴,这些情感,在我知识内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 文字了。受过母亲调理,栽培的兄姊弟侄,个个都能写出一篇最真挚最沉痛 的哀启。我又何必来敷衍一段,使他们看了觉得不完全不满意的东西?
虽然没有写哀启,我却在父亲下泪搁笔之后,替他凑成一副挽联。我觉 得那却是字字真诚,能表现那时一家的情感!联语是:
教养全赖卿贤,五个月病榻呻吟,最可怜娇儿爱婿,死别生离,几辈伤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载春光顿歇,我忍看稚孙弱媳,承欢强笑,举家和泪过新年。
在那几天内,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从寓所走到殡仪馆参谒母亲的遗容 之外,我们都不出门。从殡仪馆归来,照例是阴天。进了屋子,刚擦过的地 板,刚旺上来的炉火一一脱了外面的衣服,在炉边一坐,大家都觉得此心茫 茫然无处安放!我那几天的日课,是早晨看书,做活计。下午多有戚友来看, 谈些时事,一天也就过去。到了夜里,不是呆坐,就是写信。夜中的心情, 现在追忆已模糊了,为写这篇文章,检出旧信,觉得还可以寻迹:
藻:
真想不到现在才能给你写这封长信。藻,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这十几天的辛苦,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前日打起精神,给你和杰弟写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肠寸断。……这两天家中倒是很安静,可是更显出无边的空虚,孤寂,我在父亲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伤心,其实我躺下也睡不着。中夜惊醒,尤为难过,……
——摘录一月十三信
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就拿今晚来说,父亲出门访友去了;涵和华在他们屋里;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亲屋内。四围只有悲哀,只有寂寞,只有凄凉。连炉炭爆发的声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联忆。这种一人独在的时光,我已过了好几次了,我真怕,彻骨的怕,怎么好?
因着母亲之死,我始惊觉于人生之极短。生前如不把温柔尝尽,死后就无从追讨了。我对于生命的前途,并没有一点别的愿望,只愿我能在一切的爱中陶醉,沉没,这情爱之杯,我要满满的斟,满满的饮。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无定,何等的虚空呵!千言万语仍回到一句话来,人生本质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爱情过重。但是我们仍不能不饮鸩止渴,仍从生痛苦之爱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痴愚呵,何等的矛盾呵!写信的地方,正是母亲生前安床之处。我愈写愈难过了,愈写愈糊涂了。若再写下去,我连气息也要窒住了!
——摘录一月十八夜信
一月二十六夜,因为杰弟明天到家,我时时惊跃,终夜不寐,想到这可 怜的孩子,在风雪中归来,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胆俱 碎!二十七日下午,报告船到。涵驱车往接,我们提心吊胆的坐候着,将近 黄昏,听得门外车响,大家都突然失色。华一转身便走回她屋里。接着楼梯 也响着。涵先上来,一低头连忙走入他屋里去了。后面是杰,笑容满面,脱 下帽子在手里,奔了进来。一声叫“妈”,我迎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 突然站住呆住了!那时惊痛骇疾的惨状,我这时追思,一枝秃笔,真不能描 写于万一!雷挚电掣一般,他垂下头便倒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腿,猛咽 得闭过气去。缓了一缓,他才哭喊了出来,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时一片哭声之中涵和华也从他们屋里哭着过来。 父亲拉着杰,泪流满面。婢仆们渐渐进来,慢慢的劝住,大家停了泪。杰立 刻便要到殡仪馆去,看看母亲的遗容。父亲和涵便带了他去。回来问起母亲 病中情状,又重新哭泣。在这几天内,杰从满怀的希望与快乐中,骤然下坠。 他失魂落魄似的,一天哭好几次。我们只有勉强劝慰。幸而他有主见,在昏 迷之中,还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二月二日开吊。礼毕,涵因有紧急的公事,当晚就回到南京去了。母亲 曾说命里只有两个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杰了。在涵未走之前,我 们大家聚议,说下葬之后,我们再看不见母亲了,应该有些东西殉葬,只当 是我们自己永远随侍一般。我们随各剪下一缕头发,连父亲和小菊的,都装 在一个小白信封里。此外我自己还放入我头一次剃下来的胎发(是母亲珍重 的用红线束起收存起来的)以及一把“斐托斐”(Phi Tau Phi)名誉学位 的金钥匙。这钥匙是我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我平时 不大带它,而在我得到之时,却曾与母亲以很大的喜悦。这是我觉得我的一 切珍饰,都是母亲所赐与,只有这个,是我自己以母亲栽培我的学力得来的。 我愿意以此寄托我的坚逾金石的爱感的心,在我未死之前,先随侍母亲于九 泉之下!
二月三日,下午二时,我们一家收拾了都到殡仪馆。送葬的亲朋,也陆 续的来了。我将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儿,用别针别在棺盖里子的白绫花上, 父亲俯在玻璃盖上,又痛痛的哭了一场。我们扶起父亲,拭去了盖上的眼泪, 珍重的将棺盖掩上。自此我们再无从瞻仰母亲的柔静慈爱的睡容了!
父亲和杰及几个伯叔弟兄,轻轻的将钢棺抬起,出到门外,轻轻的推进 一辆堆满花圈的汽车里。我们自己以及诸亲友,随后也都上了汽车,从殡仪 馆徐徐开行,路上天阴欲雨,我紧握着父亲的手,心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 父亲惨然的望着我。
二时半到了虹桥万国公墓,我们又都跟着下车,仍由父亲和杰等抬着钢 棺。执事的人,穿着黑色大礼服,静默前导。到了坟地上,远远已望见地面 铺着青草似的绿毡,中央坟穴里嵌放着一个大水门泥框子。穴上地面放着一 个光耀射目的银框架。架的左右两端,横牵着两条白带。钢棺便轻轻的安稳 的放在白带之上,父亲低下头去,左右的看周正了。执事的人,便肃然的问 我说:“可以了罢?”我点一点首,他便俯下去,拨开银框上白带机括。白 带慢慢的松了,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便平稳的无声的徐徐下降。这时大家 惨默的凝望着,似乎都住了呼吸。在钢棺降下地面时,万千静默之中,小菊 忽然大哭起来,挣出张妈的怀抱,向前走着说:“奶奶掉下去了!我要下去 看看,我要下去看看!”华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绢掩上脸。这时大家又 都支持不住,忽然都背过脸去,起了无声的幽咽!
钢棺安稳平正的落在水门泥框里,又慢慢的抽出白带来。几个人夫,抬 过水门泥盖子来,平正的盖上。在四周合缝里和盖上铁环的凹处,都抹上灰 泥。水门泥框从此封锁。从此我们连盛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也看不见了!
堆掩上黄土,又密密的绕覆上花圈。大家向着这一抔香云似的土丘行过 礼,这简单严静的葬礼,便算完毕了。我们谢过亲朋,陆续的向着园门走。 这时林青天黑,松梢上已洒上丝丝的春雨。走近园门,我回头一望。蜿蜒的 灰色道上,阴沉的天气之中,松荫苍苍,杰独自落后,低头一步一跛的拖着 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字间充满了绝望,无告,与迷茫! 我心头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站着等着他。可怜的孩子呵!我们竟到了 今日之一日!
回家以后,呵,回家以后!家里到处都是黑暗,都是空虚了。我在二月 五夜寄给藻的信上说:
我从前有一个心,是个充满幸福的心。现在此心是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能复活了!……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幻梦!
以后的几个月中,涵调到广州去,杰和我回校,父亲也搬到北平来。只 有海外的楫,在归舟上,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甜之梦”。
九月七日晨,阴。我正发着寒热,楫归来了。轻轻推开屋门,站在我的 床前。我们握着手含泪的勉强的笑着。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 挺起了,面目也黧黑了。海上的辛苦与风波,将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弟弟,磨 炼成一个忍辱耐劳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欢喜,又伤心。他只四面的看着, 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说:“大哥并没有告诉我。船 过香港,大哥上来看我,又带我上岸去吃饭,万分恳挚爱怜的慰勉我几句话。 送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给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过上海,亲友 来接,也没有人告诉我。船过芝罘,停了几个钟头,我倚栏远眺。那是母亲 生我之地!我忽然觉得悲哀迷惘,万不自支,我心血狂涌,颠顿的走下舱去。 我素来不拆阅弟兄们的信,那时如有所使,我打开箱子,开视了大哥的信函。 里面赫然的是一条系臂的黑纱,此外是空无所有了!……”他哽咽了,俯下 来,埋头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觉得手足冰冷!到了天津,二 哥来接我,我们昨夜在旅馆里,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他哭了,“你们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一道上做着万里来归,偎倚慈怀的温甜的梦,到得家 来,一切都空了!忍心呵,你们!”我那时也只有哭的分儿。是呵,我们都 是最弱的人,父亲不敢告诉我;藻不敢告诉杰;涵不敢告诉楫;我们只能战 栗着等待这最后的一天!忍心的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生生的突然的 将我们慈爱的母亲夺去了!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 中有补不尽的缺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只有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 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人的时候。我当永 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永 远拥抱爱护着他们。我将永远记着楫二次去国给杰的几句话:“母亲是死去 了,幸而还有爱我们的姊姊,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内是孤灯。写至此觉得四顾彷徨,一片无告的心,没处 安放!藻迎面坐着,也在写他的文字。温静沉着者,求你在我们悠悠的生命 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①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
我是通过我的老伴吴文藻和刘氏兄弟认识的,他们三人都是江阴人,又都在当时(1926一1938)燕京大学教课。
我不记得我曾去刘氏兄弟的北京城内的家里没有,只记得刘半农先生常来我们燕大的教授宿舍,和文藻谈些有关语言学的问题。对于这门学问,我是一窍不通,也插不上嘴,只记得有一次在递茶的时候,我对他们笑着说:“怪不得人说‘江阴强盗无锡贼’,你们一起谈‘打家劫舍’的事,就没个完!”半农先生大笑说:“我送你一颗印章,就叫做‘押寨夫人’怎么样?”
我们大笑起来。后来我到底也没有收到这一颗印章。
刘天华先生当时在燕大音乐系教授中国音乐。一九三○年我母亲在上海逝世,我侍疾送葬后回到北京病了一场。病后心情很坏,我便请刘天华先生教我吹笙。他说:“你有吐血的毛病,吹笙伤气,不如学弹琵琶吧。”后来又因为我的手臂和指头都很短,他又特别定制了一张很小的琵琶送我。我一共才学了几次,便因为阑尾炎突发,进了协和医院。在我动手术的时候,那位美国外科主任说我是个神经质的人,给我做了全身麻醉,我在进入迷糊的时候,似乎见一双大手在我的手术台边,给我弹着一首十分清脆的琵琶曲子。
后来似乎是刘天华先生病了,我也没有再学下去,只将那张琵琶用锦囊珍藏了起来……来纪念在燕大执教过的刘天华先生。①我认识老舍先生是在三十年代初期一个冬天的下午。这一天,郑振铎先生把老舍带到北京郊外燕京大学我们的宿舍里来。我们刚刚介绍过,寒暄过,我给客人们倒茶的时候,一转身看见老舍已经和我的三岁的儿子,头顶头地跪在地上,找一只狗熊呢。当老舍先生把手伸到椅后拉出那只小布狗熊的时候,我的儿子高兴得抱住这位陌生客人的脖子,使劲地亲了他一口!这逗得我们都笑了。直到把孩子打发走了,老舍才掸了掸裤子,坐下和我们谈话。
他给我的第一个难忘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孩子的人。②我认识巴金是在三十年代初期,记得是在一个初夏的早晨,他同靳以一起来看我。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我又比他们大几岁,便把他们当做小弟弟看待,谈起话来都很随便而自然。靳以很健谈,热情而活泼。巴金就比较沉默,腼腆而稍带些忧郁,那时我已经读到他的早期一些作品了,我深深地了解他。
我记得他说过常爱背诵一位前辈的名言: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
他又说过:
我似乎生来就带来了忧郁性,我的忧郁性几乎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的努力,我没有一刻停止过。
我知道他在正在崩溃的、陈腐的封建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几年,他的“充实”的心里有着太多的留恋与愤怒。他要甩掉这十几年可怕的梦魇。他离开了这个封建家庭,同时痛苦地拿起笔来,写出他对封建制度的强烈控诉。他
① 《关于刘半农、刘天华兄弟》,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② 《老舍和孩子们》,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心里有一团愤怒的火,不写不行,他不是为了要做作家才写作的。①我和她相熟,还是因为我的三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她常笑说:“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在产前的检查和产后的调理中,她给我的印象是敏捷、认真、细心而又果断。她对病人永远是那样亲人一般地热情体贴,虽然她常说:“产妇不是病人。”她对她的助手和学生的要求,也十分严格,我记得在一九三五年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她已是主治大夫,她的助手实习医生是我的一个学生。在我阵痛难忍、低声求她多给我一点瓦斯的时候,林大夫听见了就立刻阻止她,还对我说:“你怎能这样地指使她!她年轻,没有经验,瓦斯多用了是有危险的。”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当我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已是主任大夫了。那时北京已经沦陷,我们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抑郁,林大夫坐在产床边和我一直谈到深夜。第二年的夏末我就离开北京到后方去了。我常常惦念着留在故都的亲人和朋友,尤其是林巧稚大夫。①
① 《他还在不停地写作》,收《关于女人和男人》。
① 《悼念林巧稚大夫》,收《冰心近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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