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子的延伸
来源:工人日报早期写作的“打工诗歌”可以认为是我个人的精神传记和生存的证明,后期写作“打工文学”评论,则使我看到那么多类似的心灵在文学里穿行和歌哭,连接着大地、肉身与灵魂的轨迹。
“打工文学”作为一种审美存在,是嵌于现实之中的“他者”,它在本质上对现实秩序及其经验表象保持了天生的警惕和敏感,提供了对于历史存在的深刻理解,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有力批判。
漫画 赵春青
今年我不得不提前几天为父亲办了寿宴。9月23日是我父亲的生日,也是青创会的报到时间。我的生命与这个日子注定有着血脉相承的宿命联结。我至今珍藏着一张20年前的火车票,它所标示的时间也正是这个日子,它蕴蓄着我个人最深切的历史感和命运感。我20年来的生活与写作,不过是这个日子的一种暗示、延伸、召唤和演绎。
1993年9月的一个雨夜,带着无奈和迷惘,20岁的我在上海登上了开往合肥的火车。在最炎热的几个月里,我修过路,推过翻斗车,抬过大石,卸过船,几乎把大上海最繁重的体力活都领教了一遍。不小心闪了腰后,我连一把铁锹也无法提起,除了回家,似乎别无选择。在合肥下火车后,命运把我抛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想回家,但又不甘心这样返回穷乡僻壤,想到广东打工,为人生再作一次挣扎和闯荡,但心里却感到一片茫然。在合肥火车站整整徘徊了一天一夜,我仍举棋不定,不知该何去何从。正如我在诗歌《盲流》中所写到的那样:“被命运所推/我们的走动/改变了路的形状……/我们的脸都很憔悴/掂起的脚跟起起伏伏……/在异乡/我们注定是一群睁眼瞎子/反复推敲人生占卜命运/所有的去向都是试探/移动的脚不得不小心翼翼/生命的岔路上总生出某种开始某种结局”。
天黑时,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面,然后买票坐上了到蚌埠的列车。蚌埠、合肥与老家霍邱呈三角形分布。如能买到火车票,就去广东,否则第二天早上便从蚌埠回家。这是我反复权衡一天之后作出的决定。
最终的结果是,一到蚌埠,我便买到了去广东的火车票,五分钟后,我怀着一种渺茫的希冀与深深的惶恐跨上了列车。人生如棋,这五分钟对我来说极具人生意义。五分钟前与五分钟后有可能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道。生活的不可预料也许就属于这五分钟。
87次列车把昏昏沉沉的我又带回了上海。到了上海才发现,我买的火车票是要转车的。要么从上海,要么从杭州转往广州。想起大上海辛酸的经历,一赌气便坐到了杭州。
在杭州火车站签证,我的火车票被贴了块黄色纸条,上写:
9月23日209次
早上9点20分开
车无座
我急切地看,虽是二元钱一只的电子表,但它还是准确地告诉我:现在是9点30分。“这时间,搞错了吧?”我对签证员说。
“广州,广州,没错,你看看票,23日,明天!”签证员生气地举起喇叭。
我努力地恢复一下记忆,想一想,对,今天是22日。我四周环顾,发现候车室座无虚席,没办法,只好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把包放下来当座位,这样又在杭州呆了23个小时50分钟。
经过几天几夜的辗转漂泊,我于1993年9月25日第二次抵达了广东东莞大朗镇。一下车,迎接我的便是倾盆大雨。雨像心中的茫然,纷乱、朦胧、无绪。举目无亲,饥饿与疲惫一齐袭来,我漫无目的、头昏眼花地徘徊在大朗街头……
时空的迁延形成了生命自身的秘密。很难想象,如果不是20年前那次艰难的漂泊,如果不是终于移植到广东这片广袤而丰厚的土地,我的人生轨道肯定与现在截然不同。几十年来,与我一样外出打工、寻找梦想和改变命运的人数以亿计。当波澜壮阔的打工潮强行进入我们的视野,世界就像柏拉图所描述过的那一串铁指环,受磁力的感应,它改变着滚动的方向。我们的生命与之产生持久而深刻的呼应。成千上万的农民,披一身尘土,背一副行囊,浩浩荡荡地走出他们世代相依的土地,涌向广东、开进浦东、走入苏浙、奔向北京……
“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移植青春/定位命运”,“胀裂的背包泄露出/无数有声有色的遭遇”。美国《时代》周刊曾用“有史以来最大的人口流动之一”来评述发生在乡土中国的这种社会现象。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讲,人类的流动以其特有的方式影响着自身和社会,对历史的发展起着发酵和催化作用。“走出一步天地宽”,这是一种社会的文明。在声势浩荡的打工大潮中我们又一次感受到这种文明的壮观。打工族趋向现代文明的背影成了划分一个时代的界碑。在这个群体中产生一批“打工作家”,出现“打工文学”现象,是历史的必然。
王安忆在青创会书面发言中提到了“中国作家协会的铁凝主席,她是知青作家中间最年轻的一个”,“而知青作家则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两千万城市青年的上山下乡和两亿农民进城打工经商,都是史无前例的人的放逐。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看到,打工作家与当年涌现的知青作家一样,他们的作者身份是在中国发展过程中,随着不断变化着的经济条件、社会环境和制度设置而出现并相应变化着的一种历史建构,其本身就是中国经验的一个复杂表述。比起当年的知青文学,打工文学对城乡中国的书写,也许还只是一个开始。我对打工文学的研究,也仅仅提供了未完成的描述,有待进一步深化和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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