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职工创作 中篇小说 原创<<工人师傅敖天鸿>>
个人简介: 当过兵,做过工,从事过某国企党委办秘书工作。先后在<<中国周刊>>、<<安徽日报>>、<<中国海洋报>>、<<黄河>>、<<作品>>、<<西部法制文学>>、<<文艺报>>、<<小说与故事>>、<<散文选刊>>、<<加拿大七天报.时代文汇>>、<<天涯>>、<<钟山>>、<<博览群书>>、<<当代小说>>、<<滇池>>、<<莽原>>、<<北方作家>>、<<西藏日报>>、<<青年记者>>、<<江河文学>>、<<青春期健康.家庭文化>>、<<芒种>>、<<花溪>>、<<清明>>、<<新闻战线>>(人民日报)、<<华西都市报>>、<<新西兰乡音报.雅风>>、<<月读>>、<<西湖>>、<<新安晚报>>、<<延河>>、<<师友月刊>>(台湾)、<<春风>>、<<中国绿色时报>>、<<文学青年>>等上百家报刊发表各类体裁文学作品一百二十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或转载。以小说、随笔、散文创作为主;编著出版图书三百余万字。从未申请过加入任何协会。<<工人师傅敖天鸿>> 题记
我们不能,也没有理由忘记和轻视那些普通而又善良的工人阶级! 而在残酷的现实社会中,我们的传统媒体、现代网络、影视镜头、文学作品,又有几多精力乐意关注这样一个群体呢?!
我们一切一切的意识形态机构和宣传舆论平台,不遗余力的、乐此不疲的、不惜重金的,把各自世俗的目光全身心地投注在:女人露股沟、各路明星婚恋或婚外情、卿卿我我的花前月下、恶俗肉麻的小资床笫生活、所谓的精英人物的另类故事、抢劫投毒凶杀的恶性事件、所谓的人性的挖掘探索与展现上……
他们已经没有丝毫兴趣关注普通而又善良的工人阶级了。
工人阶级是民族的脊梁!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工人阶级用他们的智慧、奉献精神、宽阔的胸怀和辛勤的汗水,铺筑了中国的现代化大道!是以,我选取生活中众多普通而又善良的工人师傅的真实故事为素材,创作了中篇小说<<工人师傅敖天鸿>> 。在这部小说中,我用理想主义的笔调与感情,刻画了以敖天鸿为主人翁的几位普通老百姓的凡人形象,述说了他们的大爱情操,与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 也许这部作品过于理想化了。
实际上,以往我所写的和发表的拙文、文学作品,绝大部分还是以批评、抨击为主。这样的一种倾向、感情,有时自己都自觉心里矛盾——矛盾的核心点就是:总不能老是揭露阴暗面吧?这样很容易让人对社会,对人类感到没有希望——看不到美好事物的人,是很容易绝望且走极端的。作为一个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来说,我们有责任监督社会的一切不利于人类进步的弊端,同时我们更有责任让人们感受、领略到人性和生活的美好。
加缪认为“人生活在理想中”,而他曾经的好友、后来与之哲学思想发生歧见的萨特则反驳说:“人为了现实而活着”。这两位都是哲学大师。日常生活中,对此两种观点各执一词的,也常有争得面红耳赤的。依我愚见,任何人都无法超脱现实生活,即使追求淡泊明致、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也同样离不开吃喝拉撒睡。但这仅仅是人类生存的外在形式和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是极具现实性的。然而,人的现实性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抛弃精神追求;更不等同于某些功利、实用主义者对加缪主义者批判的那样,认为理想主义者对人类追求理想、追求精神生活,纯粹是“乌托邦”或“堂吉诃德式的梦游症”。
我一直以为,一个伟大的民族,必然是一个有精神追求和有远大理想的民族,而绝不是一个仅仅满足于物质富有的民族。
这正是我创作<<工人师傅敖天鸿>> 的初衷。
正文
.中篇小说. 原创 31000字
一 潘嫒忻如蓓蕾一般少女的裸体闪进养父敖天鸿的眸子里,这完全出于偶然,当时敖天鸿去卫生间放便,开门的时候并没有听见里面有响声,门里面也没有打上插销,敖天鸿一拉开卫生间的门,潘嫒忻正埋着脸往水嫩嫩的肌肤上打肥皂的身姿,霎时间就把敖天鸿的心揪得悠悠颤颤且烧烫了脸。敖天鸿迅疾悄悄掩上门,退去,心扑通通跳,脚下也乱了阵势,险些撞翻了脚边的小竹椅子。敖天鸿回到里间,重新躺到大床上,慌乱的心跳一如热烈的鼓点敲打得他浑身燥热,喘息粗粗重重,只要一落下眼帘,潘嫒忻那白皙、光洁、细柔、荡漾着青春气息的裸姿就会走进他的记忆。敖天鸿活了四十六个春秋,从来不曾见识过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的裸体——虽然跳进眼帘的仅仅是一瞬,他的心依然醉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下身正有一股阳刚之气在勃发,他大喘着粗气,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那骚动不安的1.76米瘦长的躯干,看上去就像一条躺在干燥的沙漠里扭动的蛇。十六年前,梅兰生女儿敖霜梅,因为难产落下一个紊乱性痛经的毛病,这以后,整整十六年,敖天鸿与梅兰只有过几次性生活。不是梅兰拒绝,而是敖天鸿不忍心。女儿霜梅满月后敖天鸿与梅兰最初的几次房事,梅兰痛苦、痉挛的表情给了敖天鸿太深的印象,从此,他便强忍着尽量不去思恋床笫之事。现在,敖天鸿努力从痛苦的煎熬中挑起了眼帘,用手指凶狠地拧疼了大腿上的皮肉,以便警示自己早早忘却那撩人的影像。他眯缝着眼睛,这样那撩人的影像就不会重现。他一遍又一遍地数123、123……强迫自己早早走进梦乡。市农行的15层新大楼工期迫在眉睫,公司为了抢进度、保信誉,就指示他们队长从敖天鸿的班里抽调了四名瓦工去支援农行工地。敖天鸿这个班长手下的兵统共十三个人,一下就减少了四员虎将,剩下的九个人的工作量,无形中就增加了许多。虽说他所在的队参与的市图书馆大楼算不上大工程,但离工期也就半年时间,所以,最初队长向他传达公司指示的那天,他是很想火一火队长的。后来想想都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为了全局的利益,就忍下了。只好回去向工友们解释,只好剩下的人多干一些,手脚再紧张一些。好在敖天鸿班里的工友都是个顶个的好手,既然班长已经领下了任务,无话可说,大家齐心协力干。可是敖天鸿却不忍心看着工友们太过受累,中午不歇息,晚上连轴转。这样干了一个星期,他就忍不住了,再到了下个星期一,每到下午下班,他就扳下脸把工友们朝工地外面撵。等把工友们撵回了家,他的身影却又出现在暮色笼罩的脚手架上。这样的日子一晃已经滑过去十几天了。现在敖天鸿累了,实在太累太累了!敖天鸿把123数得极认真且实诚,希望能睡一会儿,哪怕半个小时、一刻钟。12点半他还要去小前街的小商品市场替换梅兰值夜班。为了增加经济收入,尽量让五个收养的孩子日子过得舒心一些,两个人守一夜挣9块钱,这份工作他和梅兰已经干了整整四年,也就是说,这四年来敖天鸿和梅兰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敖天鸿知道这一夜是无法入睡了。想起刚才误入禁区的事,推算了一下时间,心里不由一沉,刚才去小便好像是11点20左右。往日嫒忻9点半就该到家了,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昨天,前天呢?难道高考补习班增加了一堂课?这孩子怎么从没有提起过?这一连串的问号让敖天鸿感到了内心的愧疚:敖天鸿呀,敖天鸿,你真是太粗心大意了!敖天鸿在自责声中翻身坐起,愣愣怔怔了一会儿,心想反正是睡不着了,不如早点去换梅兰回家歇息,就侧过身去查看睡在床里面的小可怜,见小可怜睡得盖得都踏实,这才穿好衣服裤子下床到了外间。小可怜今年九岁,是个双目失明的男孩,大名叫潘檠屹。也是敖天鸿给起的名。潘檠屹的意思,体现了“人人都盼有情有义,情义温暖人心”。敖天鸿收养的五个孩子的名字,都饱含了人类最纯朴、最善良的美好愿望。九年前,敖天鸿从市铁路医院大门外垃圾箱旁边把小可怜抱回家的时候,小可怜还不足月,瘦弱的身子俨然一只病猫。那一年敖天鸿已经收养了潘嫒忻、潘禾木和潘臻诚三个孤儿,加上自己的亲生女儿敖霜梅,屁股后面已经牵了四个孩子,饭锅里已经多了四张嘴。当他抱着小可怜回到家,梅兰一见就哭了,说,咱家成了收容所了!可是梅兰一张刀子嘴锋利的吓人,一颗与丈夫一样善良的心,还是牵动着她快手快脚地给小可怜冲了一瓶牛奶。小可怜就这样活了下来,而且越长越壮实,虽说双目失明一抹黑,但却是个极聪明、懂事的孩子。敖天鸿到了外间,嫒忻已然躺在自己的铺上睡了。他摁亮手电筒仔细查看分别睡在两张上下双人床上的四个孩子,然后锁上门向小前街走去。 二 仲秋的夜色把这座34万人口的小城涂抹得一遍静谧。夜风已经透出一丝清冷的寒意。出了门往东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向北拐再过一个街口,第二条街就是小前街。往日这不足四华里的路程,在敖天鸿的脚下悠着走,也不过20多分钟。可是今天敖天鸿脚下的步子却急得一路热气腾腾,他心里正涌动着一种渴望,一股冲动,他只想立刻见到梅兰!立刻!小前街不长,约莫半站地,路面宽也不过九米。沿街两旁一溜甩出去两排售货车,车与车之间约有一米宽的空间供摊主通行;每辆售货车的头顶都顶着一面由市工商局统一制做的天棚,远看近瞧路两边的售货车就像停卧在市区里景观别致的两列小火车。敖天鸿夫妻两个负责看守路北边的摊位,南边另有人看守。梅兰见敖天鸿又提前来接班,就埋怨道:“说好了让你多睡几个时辰,怎么就是不听?你这些日子还没累够呀?是不是想累垮了才高兴?!”敖天鸿只是笑,一脸的热烈和浓情把梅兰蒙进了鼓里,正想问他今天是怎么啦?敖天鸿热烈的手已经把她牵离了小竹椅,紧紧地拥进怀里,随即火热的一张嘴就在她的额头、眼角、耳畔、脖子上吻得热血沸腾了。梅兰想:今天天鸿是怎么啦?她被敖天鸿的爱抚酥软了双腿。敖天鸿也说不清今天自己为什么如此冲动,如此渴望。他坐到小竹椅里,让梅兰面对自己骑坐在他的腿上。他依然只是动作,没有言语,一只手朝气蓬勃地探入梅兰怀里,在两个小而松软的乳房上幸福地游戏……梅兰觉得丈夫粗粗重重的、烫人的喘息就像一个喝过了烈酒的人。梅兰哭了。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作为一个妻子,她却不能在房事生活上给予天鸿一分温馨、一分和谐孕育的惬意满足……天鸿他容易吗?!还有谁比她更理解天鸿此时此刻狂热的内心感情呢?梅兰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忧伤的悲歌,嘤嘤咽咽,一边就用了沾满泪水的唇去迎接天鸿的热吻。两个人忘情地吻了一阵,梅兰仰起脸,对天鸿说:“天鸿,我好幸福!我找到了天底下最最善良、仁厚、刚毅的男人!所以我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女人!可是……可是我对不起你!天鸿,听我的,你才四十六,再找一个……只要是好女人,聪明的女人都会爱上你。”这一番话遽刻唤醒了敖天鸿的理智,他用热唇封住了梅兰的嘴。他把她托起来,说:“你回去吧,几个孩子在家。”敖天鸿不愿意梅兰提起这件事。“天鸿。”梅兰轻轻唤了一声。“哎,”敖天鸿突然想起嫒忻晚归的事,问梅兰,“嫒忻她们高考补习班是不是加了一堂课?她和你说过没有?”“没听她提过。霜梅倒是在我耳边吹过风,说大姐最近经常半夜三更回家。”梅兰说:“还有穿着打扮,也一天比一天讲究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再说她也长大了,追求漂亮也很正常。不过,晚上——霜梅既然告诉你了,你怎么也……”他实在不忍心责备妻子,就改口说:“正好明天我大休,找个时间我们和嫒忻谈谈。”“唉!我们白天黑夜的干,时间全耗在挣钱上了。可是守一年的夜挣的钱够干什么?几个孩子哪年的学杂费不是上千,给禾木治腿的医药费贵得吓人!”梅兰叹道:“天鸿,我真有些吃不消了!周大妈不是想领养淳珍吗?我们就……”“不行!”敖天鸿“不行”的很干脆且响亮。“周大妈也不容易,老伴死得早,一儿一女又都在外地,退休工资才200多一点,身边还带着小外孙。我还是那句老话,以后守夜我一个人承包,你留在家里也能多抽一点时间照顾几个孩子。”梅兰险些叫起来,说:“不行不行!就是一头牛像你这样累,也有累垮的那一天!天鸿,你已经是个中年人了!”梅兰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她拉过敖天鸿的手摩挲着,“刚才的话算我没说。我们能把媛忻从几个月抚养成人,能把淳珍从两岁养育到九岁,再苦再累我们也挺着!”敖天鸿笑了,在梅兰的唇上烙下了一个心情复杂的吻。然后他目送着梅兰消失在昏黄的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鼻子不禁一酸,感慨道:“梅兰,我让你受苦了!” 十八年前。敖天鸿住的小平房里传出一阵阵婴儿的啼哭,二十八岁的敖天鸿正笨手笨脚地抱着一个黄瘦巴巴的女婴给她喂奶。这女婴就是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娇美靓丽的潘嫒忻。也许是奶嘴堵塞了,抑或是敖天鸿忘了给牛奶里加糖,婴儿含着奶嘴还是不停地哭。正在这时,敖天鸿的三姨风一般卷进了屋,见此情景,嗓门顿时亮得又急又响,“天鸿,你怎么还带着这个毛丫头?来来来,快把孩子给我。梅兰一会儿就到。”说说话话抱过孩子,撩起衣摆亮出松软肥硕的乳房,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女婴衔了乳头果然就收起了哭声。三姨说:“看看,千好万好,还是母亲的奶好。这孩子你养不活。养着她早迟连你自己也给害了!还真想打一辈子光棍?”敖天鸿当然不想打光棍。可是恋爱结婚绝非一厢情愿的事。此前敖天鸿三姨还有好些热心人,给他介绍过四个对象,头三个一听说他的工作和不幸的家庭,连面也不肯见就退却了。第四个倒不嫌弃敖天鸿的工作和家庭,可惜依然没有缘份——这时敖天鸿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已经多了一只小摇床,摇床里嘤嘤哭泣的女婴,到底还是把第四个姑娘吓得退避三舍。女婴在三姨的怀里睡着了。三姨在屋里转了一圈,慌慌忙忙想把孩子藏起来。本来三姨是为外甥的婚事焦急,敖天鸿反倒劝三姨,说:“三姨,你就别藏了,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两样东西,一张床,两只木箱,一个书桌,你往哪藏?就算藏过今天,也藏不过明天。我们不用隐着瞒着,说清楚,就这么个现状,谁愿意,我欢迎,谁嫌弃,我欢送。”“你这孩子——嗨,真是头犟驴!”三姨差点被敖天鸿的话给气出眼泪,“要不是你妈走得早,你那个不是东西的后妈不管你,我吃多了闲操心!”“三姨,我知道你关心我。”敖天鸿说:“可是你让我把这孩子再扔回大街上,我……我狠不下这个心。”“谁让你扔到大街上了?交给福利院。”“福利院我去过了。两三个孩子挤一张床——院长说政府每年就拨那么一点钱。政府也挺难的。”“好好好,你有境界。你就背着这个包袱过一辈子!” 三姨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梅兰果然不愿接受敖天鸿整天背着女婴上下班的现实。然而那天晚上,梅兰却是第一个在敖天鸿的小屋里坐得时间最长的姑娘。虽然梅兰没有把恋爱的意愿留给敖天鸿,敖天鸿还是以主人的身份把梅兰送到了汽车站。梅兰上车之前,敖天鸿送给她两句话:谢谢你给孩子送的衣服和奶酪!谢谢你耐心地在我那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梅兰说,其实你收养弃婴的事,我早知道了。我有个表哥也在你们二建公司。这句话点燃了敖天鸿心中的希望,也解开了梅兰怎么会想起给孩子送奶酪和衣服的谜。敖天鸿说,可是你还是来了。梅兰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来了。好像心里有一种愿望。也许只是想见见你这个人吧——很特别的人。但是……梅兰没有把“但是”后面的话说完,汽车就把她载走了。三个月后的某天中午,梅兰在三里湾菜市场第二次见到了敖天鸿。当时敖天鸿正在买鲜活的鲫鱼,卖主开价2.60一斤,敖天鸿还价2.40一斤,两个人争得斤斤计较、互不相让。也真难为了敖天鸿,争得满面通红、汗珠子亮晶晶得让人同情,一看就是个买菜的生手。敖天鸿最终也没争过卖主,2.60一斤买了两条。然后他又去买萝卜、青菜。梅兰目睹了这一切。当梅兰在菜市场第一眼看见敖天鸿之后,她的心房不禁倏忽一颤,不知不觉就踩上了他的身影紧随其后。她总觉得他这个人怪怪的,不好理解,不同寻常;尤其第一次见面,她亲眼目睹了他那间洁净、俭朴的小屋,以及摆在他床边的小摇床和甜睡其中的女婴,这一切更是在她心里涂抹了一道太阳光般的色彩,即神奇又感动。梅兰料定鲜活的鲫鱼是为女婴熬汤用的,青菜萝卜则是他自己的菜肴。而在当时,敢于问津2.60一斤鲫鱼的主顾,大概唯有高干和大老板家庭的保姆了。随着这个意外的发现,梅兰的感情天平渐渐地倾向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心地善良的二十八岁的男人。她相信这个男人会给她幸福!她还坚信,与幸福画等号的绝不是金钱、财富、社会地位和权力,而是爱、理解与相互尊重。婚礼于是年十月一日举行,就在敖天鸿那间平凡的小屋里。当满脸漾溢着幸福红云的梅兰铺好新婚的喜被时,敖天鸿再一次提醒道:“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也许以后的日子还不会幸福,希望你慎重考虑!”“我不是没有头脑的女人。”梅兰说。“我十二岁那年母亲就病故了。这以后我是在后妈的辱骂和殴打中长大的,直到二十岁才分出来独立生活。”“你已经说过十几遍了。我也再回答你十几遍,我嫁的是敖天鸿,不是你的家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月工资不到120元,身边还带着一个捡来的女孩子……还有,我不敢保证以后碰到这样的事,我会装作看不见。”“我相信你的选择。同样,我也相信自己的选择。”两颗心在这简捷的对话中越靠越紧。两年后在幸福的生活中有了爱情的收获。 临晨6时许,敖天鸿收养的第五个孩子潘淳珍,带着他的爱犬白雪来到了小前街。白雪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长毛狮子犬。它过去叫什么名字,淳珍不知道,淳珍只记得,两年前的冬天的某个下午,她从南门电影院门外把白雪捡回家的时候,可怜的白雪病得几乎奄奄一息了。起初霜梅姐姐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小狮子,淳珍觉得不好听,就给它起了现在这个名字;小名则更娇美——雪儿。现在淳珍正冲着白雪呼唤,“雪儿,雪儿,快让我的好爸爸抱抱,快用你的身体暖一暖我的好爸爸的手。”白雪果然就蹦蹦跳跳地往敖天鸿怀里蹿。这样的感情交流在敖天鸿、潘淳珍和白雪之间,也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所以还没有等白雪跳第三次,敖天鸿已经张开双臂把白雪搂进了怀里,顿时一股毛绒绒的暖流就热了敖天鸿冰凉的手和心房。淳珍在六个孩子中排行最小,敖天鸿两口子也一再反对她每天清晨6点钟与哥哥姐姐一起起床,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拗劲简直让敖天鸿两口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早早的起床倒不是为了和哥哥姐姐们一同去护城河岸的菜地浇水施肥,她只是想早一点去小前街接敖天鸿回家,早一点把温暖的爱送给苦熬了一夜的好爸爸。白雪钻进敖天鸿的怀里,撒娇的叫声让人心疼得不得了。敖天鸿快活地说:“真暖和!这小东西还真暖和!”这句话顿时就点亮了淳珍的笑脸。淳珍甜甜地笑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敖天鸿,“爸,这个学期为我和哥哥姐姐交学费的好心人找到了吗?”敖天鸿摇头作答。这个谜让敖天鸿苦苦猜想了20几天。 三 早晨7点10分,梅兰她们柜组小孟的丈夫,风风火火跑来找梅兰,说是孩子发高烧,想请梅兰给小孟顶半天班。梅兰一看时间,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去挤公共汽车。这样一来,头天晚上与天鸿说好找媛忻谈话的计划就推迟到了下午。谈话属于典型的普通百姓式的,没有任何的形式,更没有特别的准备,就在八口人居住的、不足36平米的小套房那间摆着两张上下双人床的房间,八口人全部在场,一个民主的恳谈会拉开了帷幕。六个孩子分别挤在两张床的底层;梅兰坐在厨房与外间相通的门口的小竹椅上;敖天鸿屁股下的小木凳则搁在里间与外间的门道上。不这样安排,外间8平米的空间就无法容纳他们。梅兰很认真地对媛忻说:“你是大姐,你先谈谈最近高考补习的情况。”这个问题霎时间就刷红了嫒忻的秀脸,她埋着头,躲避着大家的目光。梅兰毕竟是个老营业员,并不因媛忻的沉默不语急躁。她启发媛忻,说:“说说看嘛,课程是不是增加了,或者有哪些课程有困难?我们大家也好为你出主意想办法。”嫒忻依旧不出声,埋着头一动不动,俨然一尊雕塑。一声“嘁!”从敖霜梅坐的角落射出,表示了她对媛忻沉默的不满。“怎么有些日子没听见你念英语了?”梅兰问:“我听说现在高考英语的分数很重要,是不是?”嫒忻扬起脸,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孤注一掷。霜梅又“嘁”了一声,说:“我看大姐根本就无心考大学,成天就知道梳妆打扮、涂脂抹粉。”淳珍在一边掐霜梅的腰眼。霜梅拨开淳珍的手,说:“掐什么掐?本来就是这样嘛。”“霜梅,不要急着下结论。”敖天鸿站起又坐下,又站起,额头上细细的汗珠透出了他急躁的心态。他进里屋转了一圈,又旋到门口,对嫒忻说:“你有什么说什么,怎么想就怎么说。最近经常回来晚,是补习班加了课,还是别的原因?”“我——爸妈,我不想考大学了。”嫒忻终于把这几个憋了太久的字掷出了嗓子眼。“你……你说什么?!”敖天鸿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涌出了一股烫人的热汗,“你再说一遍!你……”“天鸿,”梅兰慌忙站起身,用眼色去浇敖天鸿心中的怒火,“你急什么?——嫒忻,说说看为什么不想考大学?”“我学不进去,也不是考大学的材料。”媛忻把目光搁在对面的墙上,“再说,上补习班还要花好几十块钱,弟弟妹妹上学、吃穿也要花钱,爸妈实在太难……我,所以我想……想挣钱替爸妈分忧。”“太好啦!我同意大姐挣钱!”淳珍的欢呼稚气而热烈。“我也同意!”潘臻诚响应说:“大姐是大人了,应该挣钱。爸爸妈妈为了我们,太累太苦,大姐大了帮忙是应该的。”敖天鸿有些坐不住了,屁股底下的小木凳吱吱呀呀响得焦躁不安。“好好,大家一个一个说。”梅兰说:“禾木,你怎么想?”“我,我支持大姐。”潘禾木艰难地挪了一下残疾的双腿。“我反对!”霜梅是第一个持反对意见者,“爸妈为了我们吃苦受累,还不是希望我们都能考上大学,长大了做有本事,有知识的人。爸妈如果为了钱,又为什么要收养你们?!”霜梅的话把大家都说愣了。沉默再次笼罩了这间8平米的小屋。“我也说一句。”沉默中双目失明的潘檠屹说:“如果我是大姐,我就读书。可是我……”檠屹忽然呜呜呜地哭了,泪水从那没有光泽的眼睛里溢出,让人看了心酸。嫒忻也哭了,说:“我……我不是不想考大学。可是我实在不想让爸妈为了我们太辛苦!爸妈真是太累太不容易了!为了我们几个,爸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妈没有烫过一次头发,没有一件金银首饰;爸妈没吃过一次海鲜,没有喝过一杯牛奶。”嫒忻索性敞开感情的闸门,哭诉着说:“爸妈没有付出过吗?没有贡献过吗?他们在单位都是最优秀的职工,业务骨干;在社会上是最守公德、最负有爱心、最最善良的老百姓!可是,这些年爸妈为了我们,甚至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梅兰和孩子们都哭了。“你既然理解我和你妈妈的心,就更应该好好读书!”敖天鸿大声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我和你妈妈都不稀罕,只希望你们都能考上大学。你今年高考只差3分,不是没有希望。”“爸,女儿是有希望,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考了,我只想挣钱!挣钱!”嫒忻突然间有了勇气,把常久搁置在墙上的目光毫无畏惧地投射到敖天鸿的脸上。一个清脆的耳光在敖天鸿激动的感情趋使下,抽红了潘嫒忻的面庞。 接下来敖天鸿的家庭生活,就在这一记耳光中,写下了新的内容。当潘嫒忻捂着脸夺门而去之后,敖天鸿沉重的脚步声,便在里间与外间进进出出踩得擂鼓一般,让几个孩子都有了一些紧张——他们还是头一次看见爸爸的这种神情。“糊涂!真是糊涂!”敖天鸿的慨叹连梅兰也揣测不透:是他对自己失态行为的自责?抑或是对嫒忻的怨恚?一直等到晚上6点10,媛忻还没有回家。敖天鸿闷闷地对霜梅,说:“都吃饭吧,不用等她了。她不要这个家,也饿不坏冻不伤,翅膀硬了,也该飞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唯有淳珍不老实,偶尔对臻诚要不就是禾木做鬼脸。吃完饭,看看就快到梅兰守夜的时间,敖天鸿焦急的心不免又躁了几分,终究忍不住,对梅兰说:“你先别急着走,让臻诚、禾木、淳珍去替你一会儿。你和霜梅去东市区、北市区找,我负责其它三个区。檠屹看家。”梅兰说:“这可到哪找?这孩子头一次见她使这么大性子。”霜梅想了想,说:“大姐有几个要好的高中同学的家我认识,三个在我们东市区,一个住在南市区。爸,我把地址写给你。”然后就把住南市区那个同学的姓名、住址写给了敖天鸿。 起初,禾木提仪把白雪留在家里陪檠屹做伴,檠屹怎么都不同意,说是有电视里的声音陪伴就足够了,再说家里毕竟比外面暖和、安全。正好淳珍没有守过夜,心里害怕,希望有白雪陪在身边壮胆。淳珍毕竟年龄最小,大家就依了她,这样三个孩子就带着白雪来到了小前街的小商品市场。夜幕中小商品市场别致的景观,在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们心目中却是另一种感受:冷清、寂静、森然。尤其是淳珍,哆哆嗦嗦地搂着白雪死活不肯放手,还叽叽咕咕连连埋怨大姐不该堵气不回家。臻诚虽说也受不了这清冷、孤寂的夜晚,但他到底长了禾木和淳珍几岁,于是就努力摆出一副大人的勇武状,不停地讲话,不时地哼歌,为弟弟妹妹壮胆。白雪也是乖巧,每当偶尔有人经过三个孩子的身边,它就会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大约到了10点,敖天鸿和梅兰仍旧没有显出一丝来接班的身影。这时候的天也越发凉了,也越发黯了,淳珍就更加惊恐万状,嘟嘟囔嚷赖着朝臻诚怀里拱,说是困了,想睡觉;说是冷了,想暖和。禾木不想让她睡,说在露天里睡会感冒。淳珍就说感冒就感冒。禾木无奈,又吓唬她,说你睡吧,睡着了我和臻诚就回家,把你留给人贩子。淳珍说你不敢!爸妈知道了要批评你!爸妈会找我回家!两张小嘴把牛顶得互不相让。臻诚也没办法,只好拍这个一巴掌,又拍那个一巴掌,让两个人都省一句。两个人顶得正火热,臻诚的巴掌一点也不管用。臻诚蓦然间生出一个主意,说我提一个建议,我们每人讲一个故事,谁讲得故事最好,谁就睡觉。禾木和淳珍一听说讲故事,都来了精神。禾木先讲。禾木讲了一个老鼠逮猫的故事。 听完了禾木的故事,淳珍舞着两只小手,说你瞎编,你瞎编,哪有老鼠逮猫的,只有猫捉老鼠。禾木说你懂什么?这只能说明了你的知识有限。这个故事我是从《少年知识报》上看到的,是真的。爸爸给我们订《少年知识报》干什么?还不是为了让我们增长知识。你为什么不看?怨你懒!淳珍撅着嘴由禾木指责。等禾木住了嘴,淳珍说,好好好,我懒。现在该我讲啦。于是就开始讲,讲得是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讲得真是既完整、无误,又动情、感人,特别是讲到下面一段,更是入了戏一般,讲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她在墙上又擦了一根火柴。火柴把四周都照亮了;在这亮光中老祖母出现了。她显得那么光明,那么温柔,那么和蔼。‘祖母!’小姑娘叫起来。‘啊!请把我带走吧!我知道,这火柴一灭掉,你就会不见的,你就会像那个温暖的火炉,那只美丽的烤鹅,那棵幸福的圣诞树一样不见的!’于是她急忙把整束火柴中剩下的那些都擦亮了,因为她非常想把祖母留住。这些火柴发出强烈的光芒,照得比大白天还要明亮。祖母这次特别显得美丽和高大。她把小姑娘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们两人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既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忧愁的地方去了——她们是跟上帝在一起!不过在一个寒冷的清晨,这个小姑娘却坐在一个墙角里;她的双颊通红,嘴唇上带着微笑,她已经死了——在旧年除夕冻死了。新年的太阳升起来了,照着她小小的尸体!她坐在那儿,手中还捏着火柴——其中有一束几乎都烧光了。”讲到这里,淳珍嗓子哽咽得再也讲不下去了。禾木也哭了,对淳珍说:“淳珍,你长大了就当电影明星吧,就像潘虹阿姨一样。你讲得真好!”淳珍把脸埋进雪儿毛绒绒的脊背里,只是抽泣,什么也不说。轮到臻诚讲了。臻诚抹着眼泪说:“我不讲了,我讲不过淳珍。”说着脱下自己的外罩,披在淳珍身上,让她睡一会儿。禾木急了,对臻诚说:“你穿上吧,你就穿了两件衣服。我穿了两件棉毛衫,还有一件毛衣。”然后就把自己的外罩脱给淳珍穿上。淳珍正想睡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白雪说,雪儿,雪儿,你回去陪檠屹哥哥好不好,他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呀!白雪果然就冲着淳珍摇摇尾巴,然后朝家里跑去。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白雪又狂吠着跑了回来,一双前爪急切地抓搔着淳珍的鞋,一口利齿心焦地衔咬着淳珍的裤腿,所有的动作都一律朝着家里的方向。白雪从来没有过这样紧张兮兮的表现,三个孩子全都被弄懵了。臻诚到底大几岁,他分明意识到了某种不祥之兆,对淳珍急切道:“你快带雪儿回去,是不是家里出事啦!” 四 臻诚的意识没有错。当淳珍带着白雪赶到家,看见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鲜血的檠屹,她哇哇的哭声即刻就惊动了邻居周大妈、李阿姨和桑宁叔叔。敖天鸿赶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是深夜11点45分。桑宁刚巧为檠屹交完治疗费,单据还捏在手上,看见敖天鸿满眼网了血丝、心急如焚的样子,就宽慰他,说没有大问题,头上和膝盖摔破了一点,正在急诊室缝针。就劝敖天鸿回去睡一会儿,这里有他和周大妈。周大妈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苦几几地说:“刚才还听医生说,孩子失血太多,要输血。可这——验血单咋还没出来?唉唉!这孩子深更半夜的……”正说着,一位漂亮的护士急匆匆走了过来。漂亮的护士姓毛,名雅洁;三十七八岁,不是那种妖冶的美人,属于清秀、大方、很耐看的那种类型。毛护士问三位,哪一位是孩子的亲属?敖天鸿急着说:“我就是。小可怜他……”“小可怜?……”毛护士有些莫名。“哦,就是那个摔伤的盲孩子,敖师傅的养子。孩子现在咋样了?”周大妈的快嘴把话夺了过去。“哦?!”敖师傅、养子?毛雅洁听说过敖天鸿这个名字。大家都传说他收养了好几个孤儿,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据说他还态度坚定地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甚至声明,未经他本人许可,谁要发报道就属侵权行为。真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毛雅洁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相遇,不由心里涌起一阵热潮,再去看敖天鸿就觉出自己的眼神传递的感情有了些异样。“孩子一会儿做手术,现在急需输血。”毛雅洁把验血单递给敖天鸿,“A型。我才给血库打过电话,A型血用完了,深更半夜的,医院也没办法。你们哪位是A型血?”“我,我是。”敖天鸿脸上浮现出一片希望,捋起衣袖急急道:“过去我验过,就抽我的。”“过去验过,你现在手上有化验单吗?”毛雅洁一脸的一丝不苟,“请跟我来,验过血再说。”一刻钟以后,敖天鸿验血的报告出来了:A型。可是医生检查过敖天鸿的身体后警告说,鉴于敖天鸿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抽血。敖天鸿瞪着眼睛,说我整天在工地爬上爬下,身体没问题,就抽我的!医生说,你睡眠和营养严重不足。我们对孩子负责,也要对你负责。敖天鸿毕竟不懂医,说这个不足那个不足,与抽血有什么关系?伸着胳膊坚决要抽血。医生看他太度坚决,想想手术台那边又急等用血,商量了一下,决定最多只能抽150毫升,加上手术室的现存量,应急也够了。敖天鸿听医生这么说,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就把瘦巴巴的胳膊递给医生。为了稳妥起见,医生指示由毛雅洁负责抽血。医生说,毛护士长是老护士,经验丰富、技术精湛。血抽到一半的时候,毛雅洁忽然冒出一句,抽完了敖师傅的抽我的,我也是A型。敖天鸿闻言,用惊喜的目光去感激她。经毛护士这一提醒,周大妈恍然想起她有个侄子好像也是这个血型,她侄子就住在医院西边300米的煤炭研究所宿舍。于是,周大妈就甩开酸麻酸麻的老寒腿,直奔护士办公室去给侄子家打电话,可是抓起话筒,却怎么也记不起电话号码了,又抽身往医院大门外跑…… 临晨两点多,檠屹苏醒过来。他的养父敖天鸿却因劳累过度,加上抽血导致身体极度衰弱,躺到了檠屹的同一间病房里。敖天鸿躺倒的次日清晨,天上扯下了淅淅沥沥的秋雨。上午9时许,潘嫒忻湿渍渍地走进了敖天鸿的病房。当时敖天鸿正冲着门想心事,忽见嫒忻飘然而至,心中不禁一喜,面子上却是一副冷若冰霜,作视而不见状。檠屹听出来是嫒忻的脚步声,连忙唤道:“大姐,是你吗?”嫒忻的鼻子一酸,眼泪刷一下就湿了面颊,说:“是,是大姐。”连雨伞也忘了搁在一边,愧疚而悲痛的一个人就扑到了檠屹的身边,问檠屹怎么出了如此不幸的事?檠屹听大姐这么问,心里不由就来了气,背转脸去怨道:“爸爸妈妈和二姐去找你,臻诚带着禾木、淳珍去守夜,我一个人在家看家,到了9点多,我想把开水烧好,等大家回来好有喝有用。谁知刚把自来水灌到壶里,脚下一滑就摔倒了,头磕在水池上……是不是都怨你?!”嫒忻与檠屹说话间,不时把目光偷向一张冷脸的养父。她太熟悉养父敖天鸿的脾气了,所以并不急于解释。果然,闷了不到10分钟,敖天鸿的质问就忍不住捅了出来,“昨天一夜你上哪去了?!”他依然不去看嫒忻一眼,而是把目光搁在白得发蓝的天花板上,“让你补习功课考大学,我和你妈还有弟弟妹妹的意见难道都是我们错了吗?爸爸打你是爸爸的错。可是你也不该使那么大的性子,就一夜不回家!你说,最近你经常不按时回家,都干什么去啦?!”“爸,你和小弟都需要好好休息,”嫒忻的嗓音戚戚艾艾,“女儿以后再向爸解释好不好?这是我给你和檠屹买的。”她一边说,一边把克宁全脂奶粉、奶油夹心蛋糕、太阳神口服液、红富士苹果,一件件摆好在床头柜上。“收起来!你,给我收起来!”敖天鸿的目光依然搁在天花板上,威严的嗓音倔强的让人畏惧,“你今天不说清楚——你从哪来的钱买东西?你能不能理解一下爸爸的心情?!”檠屹也在一侧帮腔,“我不吃大姐买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惹他们生气?”嘴上挺像个小男子汉,嗅觉灵敏的鼻子,却已然把蛋糕的奶油香味逮得心里痒痒得很。“爸,你以为女儿不想考大学吗?不!不!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可是女儿实在不忍心爸妈为了我们太苦了自己!”嫒忻忽然离开檠屹,疾步走到敖天鸿的床头,双膝跪地哭道:“爸,昨天晚上女儿是在补习班一个好朋友黎甜甜家过的夜。前些日子女儿回家晚,是……是……女儿欺骗了爸妈。我没有去高考补习班上课,我是去了……新生活歌舞厅。”敖天鸿一天“新生活歌舞厅”,脸上瞬间就绷出了警觉,一双冷目如箭一般直射向嫒忻的脸庞。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咆哮,这倒不是因为此时护士长毛雅洁搀扶着一位病人走了进来。为什么,敖天鸿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总之,“新生活歌舞厅”这个名字把他的脑袋搅得嗡嗡乱响。嫒忻跪着,泪水把忧伤和委屈涂在脸上。她呜呜咽咽地向敖天鸿诉说着自己这些天的想法与经历,她说她现在全部的感情和追求都投入在一个目标上——挣钱!挣成千上万的钱!她梦想有一天,能用所挣的钱为禾木买一辆燃油助残车;为檠屹治好失明的双眼;为爸妈买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用所挣的钱分担、解脱爸妈的经济重负和艰辛的苦日子,她实在不忍心爸妈为了几个孩子生活得太苦太累太难。所以她就应招去新生活歌舞厅做了陪酒女郎,1个小时净赚30元,每天晚上做3个小时挣90元,抵敖天鸿和梅兰在小商品市场苦熬十个通宵……敖天鸿忽然长叹一声,摇出一个痛苦的手势,企图阻止媛忻的哭诉。此时的嫒忻已无法把握自己的情绪,她跪着向敖天鸿的床沿挪去,攥紧敖天鸿的手,揉搓着告诉爸爸,她做陪酒女郎,只陪客人跳跳舞,聊聊天,绝没有陷入更深的泥潭。即使这样,她也是木头人一般去应付,强作莞尔,内心的痛苦不啻心尖挨了刀扎,所以每天晚上回到家,她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一遍又一遍地涂抹香皂,一盆又一盆地冲水,只想把自己清洗干净,还原一个纯洁的潘嫒忻。敖天鸿紧闭双目,眼角却已有泪在潸然;他依旧不语,沉重的悲叹抒发了他此刻的全部感情。嫒忻被敖天鸿的冷泪吓得一颤。她和养父生活了十九个春秋寒暑,今天第一次看见这个刚毅而倔强的男人流出了眼泪,不禁想起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诗。“爸,我这样做错了吗?”嫒忻抚摸着敖天鸿的手,小心翼翼道:“爸,女儿不是不知道自尊自爱……女儿真的只是不忍心你和妈妈生活得太苦太累!为了养育我们几个孤儿,你和妈妈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大姐。”檠屹插话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爸妈妈?”嫒忻哽咽着无语。“嫒忻,你起来。”敖天鸿的音调冷得一如隆冬里的寒风,“你是错是对,让我们都冷静想一想……你先回家吧——哎,你回去过了没有?好,这就好。记住,你去新生活歌舞厅的事先不要告诉你妈妈!记住!”嫒忻走了,把一个悲喜交集的故事留在了病房和毛雅洁的心里。 毛雅洁刚才送病人进屋的时候,正巧目睹了这一幕。即使不以护士长的身份,仅仅作为旁观者,她也应该去劝说跪地哭诉的嫒忻,然而,却有一种心境和意识指导着她反身掩上了病房的门,似乎担心有谁会惊扰了这一幕。起初她还佯装检查卫生的样子,有意滞留在病房里旁听那父女俩的故事,听着听着她的鼻腔就酸了,索性在身边的空床上坐下,红着眼圈做了一名感情专注的观众。毛雅洁就这样坐着,看着,听着,一直到嫒忻离去。可是她却没有急于离开。对面那个紧闭双目、悲愤而痛苦的男人攫住了她的心。她有些不敢面对眼前这个现实——因为她怀疑这是现实,只以为它是一幕剧或者一个故事。虽说关于敖天鸿的故事她早有耳闻,但是她依旧难以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敖天鸿这样有着一颗博大的爱心,和疾恶如仇的男人。对于男人,毛雅洁从没有过太多的好感,当然也就没有过倾心的爱。嫁给那斌,实在是由于自己感情用事促成的令她遗恨终身的人生悲剧。那时候,她刚从省城的护校毕业分配到现在这家医院,不久,那斌作为她的病人,走进了她的生活。当时那斌在市电信局装机班干装机工,没有显赫的地位,也没有出众的才华和富足的财产;有的只是一米八二魁梧的身材和一张棱角分明英俊的脸,还有脸上那一口甜甜蜜蜜的嘴。导致毛雅洁失足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两样外在的东西和她自身的幼稚。起初,她根本没有想过婚姻两个字,与那斌交往,纯粹是出于对异性的好奇心和希望多一份生活的内容。她对男人没有太多的好感,是因为她看得多了:她父亲对自己的女人动辄拳脚相夹,还有她看过的那本《第三帝国兴亡》的书里男人留在她心里的阴影……所以,她并不想把自己交付给某个男人。可是她毕竟无法摆脱女人虚荣、脆弱和轻信的弱点;也无法抗拒来自生理的欲望之火的燎烤。那斌出院半年后的某个夏夜,在护城河堤岸的树林里,那斌的甜言蜜语终于血染了她的女儿身。婚后不久,她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的双脚依旧踏在现实的大地上,哪有什么“我爱你永生不悔!”、“雅洁,你是我心中永不凋谢的红玫瑰!”有的却是那斌对她的背叛,和他身上的丑行一天天的败露。她好悔好悔啊!在心里流着血说,你瞎了眼嫁给这样一个品行不端、无情无义的男人!可是苦难已然铸就,儿子也已降临。为了儿子,她欲哭无泪地忍受了那斌一次又一次与别的女人鬼混的行径,迁就了那斌嗜赌如命的恶习。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也不知从哪来的邪运,九一年下海做水货BP机、大哥大生意,没几年工夫,居然发成了一个几十万元户。于是毛雅洁就一天天在那斌眼里掉价,左看右看都不顺眼,直至有一天急剧掉成了一个春华已逝的残花败柳,那斌便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儿子(如果那家不是那斌独生子,其父坚持要孙子,那斌肯定不会与毛雅洁争儿子的),撵走了毛雅洁。如果今天没有巧遇敖天鸿这一幕家事,毛雅洁也许再也不会重温这一场噩梦。正是这场噩梦把她几乎冷却的心推向了敖天鸿。如果说,昨天深夜敖天鸿为了抢救小可怜,毫不顾忌、怜惜自己身体的举动,在她冰冷的心里播下了第一颗温暖的种子,那么此时此刻她所感受到的,则是昨夜播种心田的种子抽芽、拔穗的感动和倾慕。毛雅洁哭了,只是偷偷地落泪,轻轻地啜泣,即使这样,也未能逃过听觉机敏的檠屹。檠屹面对视而不见的毛雅洁稚气地问道:“阿姨你怎么哭了?我听出来了,你是给我输血、打针的阿姨。”敖天鸿在这一声声稚气的寻问里,睁开久久紧闭的眼睛。当他看见对面毛雅洁那双注视着自己痴情的泪眼时,一颗心不禁怦然一颤,他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注视着他落泪。 第三天,敖天鸿便从毛雅洁的行为和言语上,解开了心中的谜团。他有了一种感觉,这女人似乎对他产生了爱意。这绝非敖天鸿自作多情的敏感。毛雅洁心里比敖天鸿更清楚,她实实在在、的的确确爱上了敖天鸿,且爱得真诚而彻底。然而,最初她只是把对敖天鸿的爱,倾注在对他与檠屹的特别优厚的护理、关照上。有一次敖天鸿说闷得发急,问她医护室有没有报纸?她忙不迭说有有有。人就飞出门去,飞到街上,一下子为敖天鸿买了《光明日报》、《每周文摘》、《文摘周报》、《现代家庭报》……大报小报一大堆。敖天鸿和檠屹的伙食也是日日花样翻新,鸡、鱼、肉、蛋、鲜虾、牛蛙,直吃得敖天鸿有一天恍然醒悟,问她道,我们一个人每天7块钱的伙食费,这么好的菜,你们医院要赔本了吧?毛雅洁只是粲然一笑。只到有一天,敖天鸿发着牛脾气执意要出院去上班的那个晚上,毛雅洁才不顾一切地把他约到医院干部病区的后花园,忘情地献上了她的热吻与爱情。她呼唤着敖天鸿的名字,诉说着自己不幸的婚姻;她勇敢而动情的用火热的嘴唇去亲吻颤栗、呆愣的敖天鸿。她凄婉的倾诉分明就是一首动情的情歌。她的哭诉和湿润、温暖的吻,终于启开了敖天鸿紧闭的嘴。这天晚上,敖天鸿第一次感受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温情……然而,当他猛然醒悟之后,毅然拒绝了这一份醉人的痴情,且拒绝的毫不犹豫。可惜,敖天鸿太缺乏对女人的洞察力和了解。愈是冷静、理智的男人,愈是女人钟爱的男人——这世间真有爱慕轻浮的男人的女人吗?如果有的话,这种女人也不过二两重的身价! 五 敖天鸿出院的第四天,在工地上,一个既喜又悲的消息,伴随着工友送给他的一封信降临了。给敖天鸿写信的是济南的一对夫妇。信的内容是敖天鸿盼望已久的、也是担心已久的——他找到了臻诚的亲生父母,因此,他也将失去含辛茹苦养育了九年的孩子。蓦然间,敖天鸿捏着信纸的手,抖出了让工友们难以理解的悲喜交集。大伙看着敖天鸿乍喜乍悲的脸色,一时不知所措。还是“七两不醉”马来顺稳得住劲,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敖天鸿,问:“班长,可是臻诚的家人找到了?这可是大喜事呀!我七两不醉今天晚上怕是要醉了——没有不散的宴席嘛。你们说是不是?”“是,是啊!”敖天鸿仰脸看着远方,“臻诚的父母终于找到了!好哇!真好!”工友大黑说:“没想到这寻人广告还真管用。”大黑是个缺心眼的人,“早知道这样,我们几个就不该给班头凑钱,大报小报登寻人广告,怎么说那孩子也跟了你快十年了!”马来顺看见班长的脸色不对劲,就用狠眼去抽大黑,“你懂个屁!找到了好,走一个少一个,班头也该喘口气了!”敖天鸿说:“来顺说得对,来顺说得对,走一个少一张嘴吃喝,少置几套衣服,少了……嘿嘿嘿……”说着忽然笑起来,笑得既难听又难受。就在这天晚上,敖天鸿向臻诚讲述了他收养臻诚的往事。那是九年前初春的某天下午,敖天鸿从省城参加劳模会返回途中,火车停靠在一个叫水湾的车站,正赶上前面的道路出了问题,广播就通知旅客,火车停靠的时间会延长一些。于是敖天鸿就下车活动身体。在站台上,他遇到了与父母走散的臻诚。那年臻诚五岁,实足一个不懂事的幼童,他哭喊着要爸爸妈妈,像一只惊恐的小鹿在站台上窜来窜去,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有两个站台女站务员跟着孩子跑,却怎么也哄不好他。敖天鸿向一个围观的中年妇女了解情况,妇女说,这孩子至少在这哭闹了有10多分钟,也不知是孩子的父母有意丢掉的,还是粗心大意走散的?敖天鸿不再多问,抽身跑回车厢告诉同行的会友,他跟下一趟车返回,会友们一阵莫名,敖天鸿没顾得解释,火车的汽笛已经鸣响,他拿起帆布挎包就匆匆扑回站台。下了车,敖天鸿就去哄那个孩子,告诉车站的两位女同志,由他负责在这里等孩子的父母,还特别强调自己哄孩子很有经验,尽可放心。两个女同志用警惕的目光审视敖天鸿:一张和眉善目、普普通通的脸;一身整洁干净的工装,脚上蹬一双手工做的平底黑面布鞋;肩上挎着一只也说不清什么工种的工具包,实在不像心术不正的人贩子。可是她们的眼神仍流露出了疑虑。敖天鸿自然看得明白,就掏出工作证、身份证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与诚意,又从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写下自己的身份证编号、工作单位地址。两个女同志收下了敖天鸿写好的纸条,其中一个问她,如果今天找不到孩子的亲人怎么办?敖天鸿说我带回去,你们有我的地址,一旦有孩子家人的消息随时与我联系。敖天鸿的言行一下就把在场的围观者的眼睛弄圆了:有惊讶,有敬佩,有赞赏,有不可思议,也有不以为然。敖天鸿哄着孩子整整在站台上等了一个下午,不知迎送了多少趟南来北往的列车,一直到暮色四合,也未见一丝希望。这时候孩子也累了,饿了;敖天鸿也是腰酸腿疼的不是滋味。看看孩子也不怎么认生了,叔叔长叔叔短地叫的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儿,眼看实在是没希望了,就出了车站去吃饭。吃完饭孩子就睡了,在敖天鸿的怀里还眯眯盹盹地梦呓着要爸爸妈妈。敖天鸿把孩子抱进候车室,求人让了一块地方,把孩子安顿在长椅上睡下,又脱下自己的夹衣给孩子盖好。然后,他就去值班室找笔墨纸板,在纸板上写了几个拳头大的字:宝宝找爸爸程(陈)志军、妈妈屈(曲)娜——宝宝是孩子小名;孩子也说不清爸爸妈妈准确的姓,敖天鸿就写了两个同音的姓。一切就绪,敖天鸿便举着纸板在候车室、广场的路灯里往返奔波,惹得旁观者或指手划脚,或窃窃私语,或讶然失笑。敖天鸿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一心只想着孩子的父母快快从天而降。为此,火车站的同志大受感动,先是把孩子转移到值班室的床上去睡,复又在广播里传递寻人启示。然而折腾了一夜,直到晨曦初露,仍无好消息传来。如今,臻诚已经是十四岁的英俊少年了。这之前,敖天鸿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一段往事,甚至就连梅兰也不知晓内中的细节。即使事后那次与他同去省城开会的两个会友,问起他何故突然决定置留水湾火车站,敖天鸿也只是说,领回了一个与父母失散的孩子而并未细言。此时,当梅兰与臻诚听完了这一段故事,两个人的泪水早已迷朦了双眼。梅兰再次把臻诚父母的信展开来看,絮絮叨叨自语:“找到了么?怎么还就真找到了?”她真是难以面对这个事实。敖天鸿攥着臻诚的手说:“臻诚,今天叔叔……”“不!不是叔叔,是亲爸爸!”臻诚哇得一声就哭出了真挚的感情,扑进敖天鸿的怀里喊着:“不!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敖天鸿抚摸着臻诚的头说:“臻诚,要听话。你已经是初中生了,懂事了。”敖天鸿侧过脸看着窗外;看着窗外几颗闪烁的星星,“我今天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牢记两点:第一,你是和你的爸爸妈妈走散的。火车上和车站里的人很多很拥挤,火车停站的时间又很短,也许你爸爸,当然也可能是你妈妈,带着你到站台上买东西,就这样走散了。你一定要记住是和爸爸妈妈走散的。第二,如果当时叔叔不收养你,水湾火车站的叔叔阿姨或者其他人,也会把你交给当地的有关部门,你应该坚信这一点——就说你们几个读书上学吧,如果不是九中、北光小学的领导和老师给予照顾,只收一半学杂费,你们几个能安心读书吗?记住,在我们国家好人永远是大多数。”“爸爸,我不想离开这个家!”臻诚把沉沉重重的头摇摆得既忧伤又固执,他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敖天鸿,敖天鸿的目光却又投向了窗外。臻诚只好用目光去求助梅兰,“妈妈,我不想离开你们!”敖天鸿依然沉默着。潘臻诚急了,就去摇晃梅兰的胳膊,“妈妈妈妈,我不走!”摇得梅兰心里直涌酸水。“妈妈,你说,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才让爸爸编出刚才那个故事哄我?!”梅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搂过臻诚,在他的面颊上烙下了最后一个难言的热吻,而后拉开门走到外间。时间到了该去小前街守夜的钟点。 臻诚走的那天晚上,敖天鸿又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煎鱼一般翻腾到10点40,仍无一丝睡意,就索性穿衣下床,欲替换梅兰早些回家休息。走到外间,见嫒忻和霜梅正头抵头,凑着一盏小台灯伏在小桌上复习功课,心火不由嗖嗖直蹿,可是又不敢大声表态,就瞪着眼睛小声,道:“两个人挤一个台灯,都想戴眼镜是不是?”说着随手拉亮了电灯。“怎么又不让用台灯?”霜梅反诘,“点台灯能省不少钱,你可算过帐?有好几个月,我们这里的电费平摊下来一度都要一块多。桑宁叔叔说,可能又是后面那家企业偷我们老百姓的电,不然怎么这么贵?等他摸清情况,还要去找供电局。”“两个人用一个台灯是省钱,有一笔帐你们好像忘了算。”“什么帐?”“像你们这样省,不出半年,”敖天鸿说:“我们家里非出两副眼镜不可。一人一副眼镜要多少钱?花钱还是小事,到时候一人鼻梁上架着两片圆玻璃片,”他边说边用手指圈出两个圆圈在自己脸上模拟,“两张漂亮的脸蛋,肯定就当不成电视节目主持人了。”两个女儿被逗乐了,咯咯咯捂住嘴笑。敖天鸿在嘴上竖了个1字,冲两个女儿嘘嘘,提醒她们别吵醒了弟弟妹妹。等敖天鸿出了门,霜梅冲着大姐吐舌头,说:“爸他今天怎么了?居然还蹦出了幽默感。”媛忻说:“一定又是想臻诚了。”说着眼圈就红了,“这也许就叫做‘乐而忘忧’、‘苦中寻乐’吧!” “你看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梅兰隔着十几米,就听出是敖天鸿的脚步声,等他的身影走到路灯下,梅兰疼爱的埋怨声和灯光就一并把他笼罩了。敖天鸿看见梅兰怀里抱着白雪,蜷缩在两辆售货车的夹道间,答非所问,道:“你带着白雪回家吧,我用不着这小家伙陪我,一路上你也好有个伴。”白雪好像听懂了这句话,却有些反感,跳下地围着敖天鸿打转,可就是不像往日一样摇尾巴。梅兰说:“你还别说,有雪儿在身边,既暖和,又解闷,还壮胆。”敖天鸿说:“那你就带雪儿回去吧。等你到家,两个姑娘兴许还在用功,别让她们熬得太迟了。”梅兰说:“我可不能带雪儿回去,让淳珍知道了,明天又是撅嘴给我们看。想想也真是,前年冬天淳珍把雪儿抱回家,我还埋怨她怎么把一条病恹恹的狗往家抱。嘿,你看看现在的雪儿,简直就是淳珍的白……白雪公主。”敖天鸿当然理解淳珍的感情,她确实喜欢白雪,但是更疼爱他和梅兰,所以才哄着爸爸妈妈晚上守夜时一定要带上白雪。正如梅兰所言:既暖和,又解闷,还壮胆。但从主观上,他是真心不需要白雪陪伴,一个大男人,身边摇摆着一只白绒绒的小狗,那还像个男人吗?可是,他又不愿伤淳珍的心,辜负女儿的一片情义,所以还是一次次接受了白雪。梅兰离开以后,白雪就跳上敖天鸿的膝头,娇娇滴滴往他怀里钻,敖天鸿顿时就觉出胸口涌进一股柔软温暖的热流。不知怎么就把思想走到了潘臻诚的身上,总有一种幻觉,臻诚并没有远去,此时此刻正与禾木睡在一张床上。不由就闭上眼睛,去追忆与臻诚朝夕相处的九年,幸福的抑或不愉快的往事种种,直到毛雅洁翩然而至,方才恍然走出梦境。敖天鸿凝视着毛雅洁既惊且喜,狂跳的一颗心蹦了他一脸的热潮。“我是不是让你吃惊啦?”毛雅洁说:“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敖天鸿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站起身把小竹椅递给毛雅洁。“听说一个叫真诚的孩子让他父母领走了?”“他本来就不是被父母遗弃的。”敖天鸿努力让自己的心朝冷静里走。“所以我想过来和你说说话。”毛雅洁没有坐下,而是深情地端详着这个让她感动的男人,“我能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那孩子毕竟和你生活了好些年!”“谢谢你理解我!如果再遇上流落街头的孩子,我还是会收养。”敖天鸿的口吻生硬如岩石,“我正在值夜班。天也不早了……”白雪虎视眈眈地盯牢陌生的毛雅洁,从未放松警惕。“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们,”毛雅洁再次表白了自己的心愿,“说说话。这是我给你织的毛线手套和围巾。”她把深蓝色的手套和枣红色的围巾递给敖天鸿。敖天鸿木然如一株沉默的树——他想用自己的冷漠浇灭她的热情。“天鸿!”毛雅洁没有见过如此冷静的男人,这让她的心里越发感动;她依向他,攥紧他的手,“能见到你,我就会感到一种安慰和希望!”她已然无法控制自己,把热烈的唇柔情地送给敖天鸿,去吻他的面颊……敖天鸿把脸摇摆得很冷静,对她说:“我们不能这样!真不能……”他企图挣脱对方的吻,却未能成功。毛雅洁除了一颗心倾注在敖天鸿身上,此时她还能感到什么呢?她呼唤着敖天鸿的名字的痴情声音,终于在她的唇与敖天鸿的唇间变得朦胧了。敖天鸿想推开她,却没有采取行动——理智终究不是感情的对手。白雪却不依了,猜不透这个多情漂亮的女人,打算对自己的主人施以如何凶残的手段,于是就冲向毛雅洁,低声狂吠着去刁扯她的裤腿。毛雅洁央求道:“天鸿,你就让我们在一起吧!我可以辅导孩子们作业,为孩子们编织衣裤,领孩子们逛公园,去省城的游乐场,以后几个孩子的学杂费由我承包。”毛雅洁感觉到自己的嘴里正有咸咸的泪水在弥漫。她阻止了敖天鸿的插话,越说越动情,“我知道梅兰很爱你,可是我并不想拆散你们。真的。我只想见到你,尽一份我对你的爱心!尽一份对孩子们的义务!”白雪忽然发现它刁不动这个顽固的陌生女人。它刁着的分明是一块顽石。于是便不再徒劳,就退到一侧,用了警惕、仇恨的目光防范着它心目中的“顽石”。敖天鸿也没料到自己的命运之河里,会遇上这样一个凄苦而顽强、执著的痴情女人。这天深夜,敖天鸿与毛雅洁谈了很长的时间;两个人谈得很愉快,也十分投缘。临别时,敖天鸿说:“我相信梅兰和孩子们一定会喜欢你!” 六 毛雅洁介入敖家的日子,正巧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时几个孩子正有说有笑得欢喜在菜地里。距离敖天鸿住的那幢楼向西约200米,死气沉沉地躺着一条脏兮兮的护城河,比上海的苏州河也干净不了多少。七十年代以前,这条护城河却是日日轻松愉快地奔腾不息,河水自然也是干干净净,每至夏季,就有远远近近、三五成群的孩子们扎进河里游泳、嬉戏。如今再也没有人愿意到这条肮脏的河里游泳了。而且河水每年都在减少,尤其一入秋,河床就大踏步跌落,把两岸肥沃的河滩裸露的黑油油一片。于是,住在堤岸附近的居民,就有人率先把裸露的肥沃的河滩开垦成了菜地;再于是,大家都尾随仿效。这样每年一入秋,老百姓们在护城河两岸开垦的、一块连一块的菜地,就为这座城市编织了一道绿色的风景。老百姓们并不幻想靠这尻大的菜地发家致富,只是不想荒废了这片土地,只是希望凭借自己的劳动所获,为家庭节约一些开支或增收创利。每家每户的菜地面积都不大,约莫40平方米。收获的蔬菜以自家吃为主,也有那些人口少的,吃不完拿到菜市去换钱的。敖天鸿家里因为人口多,且大多又都是正长身体能吃的孩子,所以有时的收获连自家吃都紧张。最初周大妈开垦的菜地与敖天鸿家的毗邻,后来老太太见敖家那块巴掌大的地的采摘,根本满足不了几个孩子的胃口,到了九二年入秋,周大妈就找到敖天鸿,说我那块地你留着种吧,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拾掇不过来。敖天鸿也不推辞,收下了周大妈的一片好意。这样敖家就有了两块菜地。敖天鸿陪着毛雅洁来到护城河滩菜地时,敖霜梅和潘淳珍正在用稻草捆扎黄芽白,以便它们往实在、茁壮里成长。霜梅总是看不顺眼淳珍把稻草拧不成一股绳的笨劲,就气淳珍真是笨死一个人了!淳珍知道“一个人了”是霜梅的口头禅,什么“笑死一个人了”,“馋死一个人了”等等。就故意逗霜梅,说,笨死一个谁了?是小熊猫?还是大狗熊?一旁摸摸索索浇水的檠屹就说,还能笨死小熊大熊呀?当然是你笨死了!淳珍不依不饶,扬起手里的一把稻草欲抽打檠屹,白雪也在一旁凑热闹冲檠屹张牙舞爪。淳珍说檠屹,不怪大姐说你和爸爸一样的实心眼。还缺少……缺少什么——二姐,缺少什么?大姐说的?霜梅说,缺少情趣。淳珍就咯咯咯笑起来,说,对对对,实心眼、缺少情趣。檠屹也不恼怒,捏着鼻子学淳珍的嗓音,说,我还不是和你开玩笑么,真是。一腔一势,顿时把三个孩子逗得又笑又舞,白雪也欢快的在菜地埂上窜得如梭一般,憨态可掬。毛雅洁看在眼里,真是把这些孩子又疼又爱。敖天鸿走在一侧,压低嗓门,说:“你别看檠屹什么都看不见,几个孩子里最数他聪明。那个小的就是淳珍,也鬼机灵得很。”话语里蓄满了疼爱与赞叹。说说话话,两个人到了菜地。敖天鸿向三个孩子介绍:“淳珍,你不是想见见毛阿姨吗?这就是第一人民医院的毛阿姨。以后毛阿姨会经常……和你们在一起,辅导你们学习,和你们一起种菜,陪你们上公园、逛商场;毛阿姨还会唱很多好听的歌。”那天霜梅去医院接檠屹出院时曾见过毛雅洁,之后又不止一次听见爸爸在妈妈面前提起过这位毛阿姨,所以此时霜梅再看见毛雅洁就有些不自然,递出一个浅浅地笑,便不做声。她的第六感觉,总认为这位毛阿姨的出现,分明隐藏着某种神祕色彩。淳珍没见过毛雅洁,此时一见,不由脱口而出:“呀!毛阿姨长得真漂亮,就像鞠萍姐姐一样!”霜梅心里闹情绪,就凶了淳珍一句:“还鞠萍姐姐,鞠萍姐姐。她现在不是姐姐,是阿姨了。”檠屹闷在一旁,挂了满脸的沮丧和忧伤。毛雅洁走到檠屹身边问檠屹,“你不记得毛阿姨了吗?”檠屹苦着脸,说:“当然记得。毛阿姨给我输过液,还给我打针、喂药、读报纸。可是,可是我却看不见阿姨!淳珍说你好漂亮。毛阿姨,漂亮是什么样子的呀?”毛雅洁听见檠屹这么说,不由就红了眼圈。她蹲下身去把檠屹揽入怀里,坐在她的大腿上,牵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脸庞,说,这是阿姨的眼睫毛,这是鼻梁、鼻头,这是嘴唇;嗯,这是头发。檠屹笑了,说:“毛阿姨真是好漂亮!皮肤光光滑滑的,眼睫毛好长好长,头发好软好香!”由此,毛雅洁颇受启发,又拉起檠屹的手,先是一点一点抚摸黄芽白,向他讲解,你们现在种的这种菜,就是到了冬天大家都爱吃得大白菜,又叫黄芽白。现在为什么要用稻草绳捆扎呢,是为了菜长得更结实,以后又好吃又便于存放;然后又让檠屹去抚摸辣椒的枝枝叶叶和果实;接下来触摸菠菜与乌青菜,都一一向檠屹解说了各种蔬菜的形状、颜色、特点以及它们的营养成份。檠屹的脸上喜气一阵阵飘扬,高兴地说:“毛阿姨,你真是漂亮得很嘞!”敖天鸿和淳珍都被逗乐了。霜梅却在一边哼着鼻子忽然说,爸,我摘些辣椒和乌青菜给周奶奶、倪婶她们送去。敖天鸿笑说,你周奶奶好像已经戒素专吃荤了,我看就免了吧。什么,什么?爸,你再说一遍。霜梅瞪着眼睛叫得惊诧万分。敖天鸿说,刚才我还听见你们几个批评敖天鸿不懂情趣,现在就不兴你爸情趣一回吗?这一次敖天鸿的风趣算是把几个孩子都逗乐了。霜梅摘完了菜,也不和毛雅洁打招呼,撅着嘴,拎着菜就走。返回途中,敖天鸿向毛雅洁讲述了周大妈主动让菜地,以及倪婶的不幸家事。倪婶三十三岁丧夫,守寡十二年,既要养育一儿一女,又要服侍自己与男方的老人,日子过得颇为艰难。也正是为了能给倪婶更多的实际帮助,他当初才接受了周大妈让菜地的好意。让他深感欣慰和满意的,是几个孩子都很懂事,每次无论收获了多少蔬菜,总忘不了给周奶奶和倪婶家里送一些去。 回到家,梅兰正在絮絮叨叨为禾木包扎碰破的胳膊。“邦迪”自然是没有,用的是紫药水和口罩上面拆下来的纱布。毛雅洁见了,出于职业习惯和敏感,急急切切问梅兰,禾木的伤口深度如何?纱布可用高温消毒?梅兰说,伤得倒不严重,纱布也用开水煮了几分钟。毛雅洁这才放下心来。可是那边梅兰却还没消气,对天鸿说,我只是气这个小闷头使性子!今天他……话还没有说完,禾木就兴奋地把话夺过去,对敖天鸿说:“爸爸,我自己能洗澡了!自己脱衣服,自己洗,自己打肥皂,自己穿衣服,都是我自己!”一连说了好几个自豪的“自己”。“小闷头!”梅兰猛然甩手而立,怒道:“平日就数你话少,今天一张嘴怎么就这么又凶又硬?!你自己行,行还摔破了胳膊?!”“爸、妈,我都十一岁了,我不想再让你们给我洗澡了。”禾木的口气很坚决。“好!好!又长进了!”敖天鸿兴奋地抱起禾木。“懂事了,知道自强自立了!但是有一条,尊老爱幼不能忘。惹你妈生气是你的不对。以后要学会凡事讲道理。”禾木把脸埋进敖天鸿的肩头,露出一对羞涩的眼睛看着梅兰,说:“妈,我错了!以后我不再讲话惹妈生气了!”敖天鸿笑了,说:“这就对啦!知错就改,是好少先队员!你刚才那句话,爸爸给你纠正一下,不是‘以后不再讲话’,应该是‘不再讲惹妈生气的话’。”禾木瞪着眼睛想了想,两个手在脸前摇摆着,说:“哎呀,哎呀,丑死啦!刚才我就是这么想的,怎么会说错了?”敖天鸿说:“这有什么,谁还没有说错话的时候。好,现在我们开饭。”正说着,嫒忻腰系围裙,探身于厨房门外,说:“吃饭?想得美。爸,你说过今天要露一手你的绝招油爆花生米,你可是忘啦?”“哟,我还真忘了。”敖天鸿放下禾木,一头扎进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有噼噼叭叭花生米炸响的声音飘香四溢。敖天鸿的油爆花生米炒好,菜就算上齐了:六菜一汤。淳珍盯牢六个菜馋得急嚷:“哇哇!今天过年啦!红烧肉、糖醋带鱼、青椒炒肉丝,哇哇!三个大肉菜!今天过年啦!”叫声一片欢畅,伸手就想钳酱红的肉块。梅兰和雅洁一个人捧了一摞碗筷从厨房里出来,淳珍的小手正好逮进了梅兰眼里,就凶一眼淳珍,问:“都上桌了吗?看把你馋得!”刷一下就把淳珍问成了一张大红脸。梅兰在小小的方桌上摆好九副碗筷,无意中却摆出了敖天鸿心酸的沉默。接下来发现情况的是媛忻与禾木;不久毛雅洁与淳珍也在前者的神情里意识到了什么;檠屹是最后在大家突然间的沉默中,感觉到并不知不觉说出来的。檠屹问梅兰:“妈,你是不是又给臻诚哥哥拿了碗筷?”这一句问话,刹那间就问红了几个女性的眼圈。正在这时,霜梅带着一脸的春风和满嘴的好消息,一如报喜的喜鹊飞进了屋。她告诉大家,刚才在楼下碰到了市图书馆的桑宁叔叔,他正准备到家里来告诉敖天鸿,昨天他又给盲文出版社负责发行的同志去了电话,对方说为檠屹挑选的盲文读物这两天就寄出。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为了檠屹能读书学文化,敖天鸿不知托了多少人、写过多少信,四面八方寻求盲文读物,却始终没有着落,直到半年前市图书馆的桑宁搬迁至此,敖天鸿托了桑宁,此事方才渐渐有了头绪。今天终于迎来了值得庆贺的佳音,大家自然一个个都乐滋滋的,顿时鼓乐喧天的掌声,就在这间拥挤的小屋里响得喜气洋洋且取代了刚才的心酸。吃饭的时候,梅兰与毛雅洁几乎肩靠肩的紧挨着。敖天鸿没有勇气去正视对面的两个女人。梅兰十足是一个缺乏敏感和不善猜忌的女人。她不时的给毛雅洁夹菜,亲亲热热喊她妹子。毛雅洁也真情实意称梅兰大姐。两个人你一声她一声,喊得几个孩子相互递着眼波窃笑。这里虽然没有山珍海味、卡拉OK,甚至连酒和饮料也没有,但每个人都吃得既香甜又快乐。白雪显然对这位新客人产生了几分好感,钻在桌肚底下,用了雪白的小脑袋去拱毛雅洁的腿撒娇。毛雅洁不禁暗自感慨道:这样的生活,才可谓人间最温馨的生活!这样的人生,才可谓世间最幸福的人生。 七 这天,敖天鸿正在工地第七层的脚手架上,一边砌墙,一边哼着“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地平线上队长的对讲机忽然把他传了下去。队长一见到敖天鸿,甩手在他肩头擂了一个亲亲热热的皮拳,说:“天鸿,你又为我们队争了大光啦!”敖天鸿说:“那好哇,这个月发我多少奖金?”队长说:“奖金当然是要增加的。告诉你,你班里派去支援市农行工地的几位同志,个顶个的能干,技术和表现都属大母指!市农行工程保质保量按期竣工有他们大大的功劳!”队长也是个直炮筒子,又喜欢动手动脚,说着又擂了敖天鸿一个皮拳,“兵是你带出来的,所以你的功劳也是大大的!”敖天鸿问:“既然那边的工程完事了,我那几个工友什么时候回来?”队长说:“明天一上班准时向你报到。但是有两个人——我说出来你千万别发毛——李兵和辣子王罗小豆,总公司考虑到协调各分公司的技术力量,决定调他们两个去三公司。”“不行,没那个好事!”敖天鸿哪里忍得住,口气戗戗地说:“我说你今天怎么一个劲往我耳朵里灌香风,根子还在这里!不行!怎么现在就这种风气是不是?见了别人碗里的好吃,就想着点子往自己碗里扒。他们俩哪一个不是和我在脚手架上吃风喝雨晒太阳十几年的?”“昨天我找过他们两个谈了,两个人也不愿意去。”队长苦着脸,说:“你以为我愿意放人?谁愿意把精兵强将拱手送人?可是,这是总公司的决定,胳膊拧不过大腿。”“拧不过不是不让人讲理!”敖天鸿转身就走,气呼呼往吊车上去。次日,李兵一干四人准时7点30分返回了敖天鸿所在的工地。敖天鸿用冷眼拧住李兵和辣子王罗小豆,问:“队长昨天通知我了,总公司要调你们去三公司,你们怎么想?”李兵说:“班头,这话你就问多了。我们兄弟几个感情在什么挡次上?!”敖天鸿问辣子王是不是?辣子王说绝无半句虚情,一句话:不想去!敖天鸿笑了,反身而去,少顷踅回来,手里拎着方便袋七七八八,里面实实在在装满各色蔬菜不等,有黄芽白、红辣椒、乌青菜、青萝卜、嫩菠菜、绿香芹等等,每只袋子里又分别插上小葱一把。敖天鸿先把圆胖胖一袋子辣椒递给辣子王,说,辣子王得辣椒,看你不怕辣,还是我们家几个孩子种的辣椒厉害。别轻看了这些辣椒,是几个孩子专门僻了一块地支起大棚种的,要不然这个季节,没有大棚上哪吃上这样新鲜的辣椒?又塞一袋子香芹菜给“七两不醉”马来顺,说,凉拌芹菜二两酒。你马来顺号称七两不醉,这一袋芹菜也够你几天下酒菜了。如此这般,根据班里每个人的食好、特点就把带来的菜分了个有条不紊、风扫残云。分完了菜,敖天鸿笑吟吟与大家开玩笑,说此举绝非贿赂。贿赂,青菜萝卜也拿不出手。送菜给各位,一来感谢大家支持他敖天鸿的工作,支持公司的工作;其二,也是欢送李兵和罗小豆。虽说他是三千六百个不愿意二位调走,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公司领导固执己见,他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是日下午,李兵和辣子王罗小豆辞别不久,敖天鸿正闷着头干活,队里的统计员小丛欢欢地爬上楼,扬给敖天鸿一纸包裹单。包裹单上的地址写的是山东济南。工友们围上来看见了,心中都有了几分数,猜想一定是班头的养子臻诚寄来的,都很为敖天鸿高兴,催促他快去邮局。敖天鸿问马来顺几点钟?马来顺抬腕看表说4点45。敖天鸿说还早,下了班再去不迟,就招呼大家干活。工友们就全炸了吵吵嚷嚷说,班头,你这人也规矩得太死扳了!就提前走一回又有什么大不了!这可是大喜事哩!敖天鸿拗不过,就匆匆收拾好工具下楼,一颗心激动的却早已飞进了邮局。敖天鸿是头一次领包裹,不知道必须到指定的邮局,结果头一家邮局跑错了门。等到了指定的邮局取出包裹,敖天鸿着实吓了一大跳,两大件,抱在怀里份量也不轻。敖天鸿抱着包裹回到家,梅兰和几个孩子正等着他吃晚饭,屋里的人见他抱着两个大布包,一律好奇地打了一个愣。敖天鸿笑咧咧问:“大家猜猜看,是谁寄来的?”“什么谁寄来的?”梅兰越发陷入了迷雾阵。“是爸新领的工作服吧?”媛忻说。“不对,哪里有工作服还包起来的。”禾木不赞同大姐的看法。“爸,”檠屹扬起头,用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敖天鸿,问:“你是说‘谁寄来的’吗?”“是啊。你们猜猜看。”“我知道,是臻诚哥哥!”檠屹说。“檠屹猜对啦。是臻诚寄来的!”敖天鸿兴奋的满脸生辉。“呀!”、“噢!”、“哇!”……惊呼声顿时喜悦得沸沸扬扬。霜梅、淳珍率先扑向敖天鸿,一人抢下一个包裹就急着找剪刀。霜梅到底还是快了几步,包裹拆开来是一套灰色衫衫牌西装。淳珍使剪刀笨拙拙的,媛忻就去帮助她。等包裹里的东西一件件展示在床上,惊喜的欢歌笑语又在这小小的屋子里荡漾开来。大家看着床上的一只袖珍收音机,一盒香水,一个多功能文具盒,一条505神工元气袋,一支躺在精制的塑料盒里的英雄牌钢笔,和一本崭新的《高玉宝》时,每一个人脸上的喜气就像在圣诞之夜遇上了圣诞老人似的。淳珍说:“文具盒一定是臻诚哥哥给我买的。”说话间就伸手去拿。禾木怪叫一声:“你先别急好不好。”敖天鸿说:“怎么连一封信都没有?”像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其他人。梅兰说:“找找看。臻诚最数他心细了。”几个孩子闻言,有的翻文具盒,有的翻书;霜梅甚至把香水盒子打开来看,可是,却没有找到信。一直缄默的檠屹忽然说:“你们不是说寄来的还有衣服吗?说不定信在衣服口袋里。”“对,对。”梅兰说:“快看看西服口袋里。”信果然在西服口袋里,一共两封。敖天鸿展开那封厚一些的信,看见上面熟悉的字迹,鼻子不由就酸了,他默默地看着信。梅兰急了,说你别自己一个人看,念,念给大家听。天鸿就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我非常想念你们!想念大姐、二姐和弟弟妹妹!几乎每天每天的夜晚,我都会在梦中与你们相逢!可是天一亮你们就消失了。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天亮,真希望能永在梦中与你们团聚呀! 时间过得真快,与爸爸、妈妈和大家分别转眼已经快两个月了。我的入学手续直到上个星期四才办好,现在我在济南第十七中上学。上学的第二天正巧赶上语文、数学测验,老师考虑我才转到他们学校,原打算让我免考。可是我还是参加了测验,而且两门功课成绩都是全年级第三名。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一定会为我高兴的。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养育之恩和对我的期望! 这是敖天鸿平生第一次当众朗读,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的朗读居然如此深情、极富感染力。读到这里,他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努力克制着不让泪流出来。 我回到济南的新家,虽然感到有些陌生和不习惯,但我知道,这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过程。爸爸、妈妈,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去适应。我济南的爸爸、妈妈也是与你们一样的好人!和你们一样的懂得人间情暖,珍重人间友爱!他们经常对我说,以后你长大了,成家立业了,永生永世、千千万万也不能忘记曾经养育过你的敖爸爸和梅妈妈!人是不能忘本的!有一句老话叫做:饮水思源。人更不能没有高尚的情操和爱心!一个只知道为自己活着的人,是最最可卑可怜的人!他们教育我要好好向你们学习,也要做一个勇于奉献、有一颗爱心、正直的心、善良的心的真正的人! 因为要重新登记户口,我现在跟济南的爸爸姓,但名字没有改。济南的爸爸、妈妈也坚持不让改,他们说臻诚这个名字很好,很有意义!臻诚隐喻着人人都应该真诚,需要真诚。我真诚感谢他们能够理解爸爸为我取这个名字的初衷!我济南的爸爸、妈妈虽然与你们一样,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老百姓,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心也和你们一样高尚、美好、善良!所以我爱他们,就像爱你们一样!寄上的东西是我和济南的爸爸、妈妈昨天上街买的,所选购的东西是我拿得主意。西服送给爸爸。在我的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有穿过西服。我深知爸爸的脾气刚烈,又非常反对追求吃穿玩乐,可是,这一次请爸爸务必收下,就算收下你远方的儿子的一片情义吧!写到情义,那么就说说我们送给檠屹的礼物,就是那架袖珍收音机。这是他最最需要的,也是他梦想已久的。505神功元气袋是儿子送给妈妈治疗胃炎的。报纸、广播上经常宣传505疗效“神奇”,但愿名不虚传。祝妈妈的胃病早日康复!二姐不是渴望一支精美的钢笔吗,英雄镀金钢笔就送给二姐。给大姐选礼物很让我费了一番心思,想来想去还是送给她一盒香水吧,希望大姐更香更漂亮。淳珍的礼物最好选购了。我知道她经常撅着嘴想要一个多功能文具盒,可是又不愿意向爸爸、妈妈开口。她老是对我说,多功能文具盒好漂亮,好漂亮,就是太贵了,要十几快钱呢!真是我最纯真的小妹妹!书是送给禾木的,希望他喜欢。虽然他一直想要一本《钢铁是怎么样炼成的》,可是我们跑遍了济南几家大书店都没有买到,只好请禾木原谅!我听济南的爸爸说,高玉宝的故事同样会给予人振奋和力量。这些礼物都是国产的。我知道爸爸最喜欢中国自己生产的产品,至今还记得爸爸和我们讲过,周总理爷爷戴国产手表的故事。爸爸、妈妈,现在快到夜里10点10分了,今天给你们写信就到这里。请代我向大姐、二姐、弟弟、妹妹问好!祝他们学习进步,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这封信是我打的底稿,爸爸、妈妈帮我修改后,我誊抄的。 敬祝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永远爱你们的儿子:臻诚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二日夜 信念完了。可是,几个人谁也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仿佛依然在等待着什么。后来还是梅兰先开口,对显然还沉浸在远方儿子来信中的敖天鸿,说:“不是还有一封吗?来,拿来我看看。”敖天鸿想起是还有一封信,就把信递给梅兰。信是臻诚的父母写给敖天鸿夫妇的。敖天鸿、梅兰同志:近好!我们返回济南后,整天为臻诚入学的事奔波,总想有了结果再给你们写信,所以拖至今天动笔,请谅解!要说得话实在太多太多,可是提起笔却又不知如何表达。也许我们太激动,也太内疚了!你们与臻诚无亲无故,却在那么困难、艰辛的条件下,为了孩子奉献自己,含辛茹苦把孩子养育长大。让我们尤为感动的是,你们不仅仅在身体上关心孩子的成长,更在思想品质和学业上关心、教育他,为我们——不,确切地说是为我们祖国培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 臻诚这孩子很懂事,知道关心别人,帮助别人,尊重别人;他的衣服也坚持自己洗,还包揽了拖地、洗碗、倒垃圾的劳动。我们也没有发现他沾染上什么坏毛病。前两天学校测验,他的数学、语文两门功课成绩均名列全年级前茅。看到臻诚如此有出息,真是让我们欣慰、高兴!也因此加深了对你们二位的感激、尊敬与钦佩!然而,我们知道对你们的感激不是能用金钱、物质回报的。至今我们还记得去接臻诚那天,给你们留下5000块钱,当时敖师傅动气的样子……思来想去,我们唯有尽心把臻诚培养成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对祖国有用的人才;唯有以我们的言行向你们学习,以此来作为对你们的感激和报答!寄上的东西完全是臻诚的一片心意,请务必收下。我们今天就写到这里。 暂此搁笔。 一定保持联系! 此致 敬礼 程志军 曲娜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二日 八 是日子夜,敖天鸿借着小前街的路灯给臻诚写回信。白雪趴在他的脚背上,两个孤独的生命相互交流着体温,以便抗拒这隆冬寒夜的凄冷。
敖天鸿写下“臻诚你好”几个字,却怎么也无法继续下文。他膝头的白纸上总有臻诚的音容笑貌在那里浮现,这让他想起了臻诚在身边时的许多往事,最让他感动且永难忘怀的是,臻诚十岁那年为他买酒的事。
敖天鸿记得,那是一九九一年暮冬的某天飘着雪花的中午,他带着臻诚去采购米、面、菜籽油和牙膏、洗衣粉。牙膏和洗衣粉是小件,他们就先去烟酒日杂商店。敖天鸿是这家店的常客,与老板相处的十分融洽;店老板也总是对这位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给予最特殊的热情与照顾。这天敖天鸿一走进店堂就吸吸溜溜往鼻子里攫取一种气味,他喜欢这种气味,他怀念这种气味。臻诚当然不理解这种气味对养父敖天鸿来说具有多么大的诱惑。敖天鸿奋力抽吸着鼻翼,快活的连嘴巴也情不自禁张开来一条缝儿。店老板说,怎么,又馋了吧?敖天鸿说,好香好香!你把量斗拿给我闻一闻。店老板就笑呵呵把量酒的量斗递给敖天鸿,敖天鸿接过量斗抵着鼻子毫厘远,嗅得眯眼咧嘴的一副馋相让人哭笑不得。他一时忘情,居然忘了身边的臻诚,突然仰脖子把量斗里剩的几滴残酒落到嘴里咂巴。店老板见状,一个劲摇头,说开戒吧敖师傅。这么苦自己何苦来哉?舍不得花钱,我按进价特别优惠你,不赚你一分一厘。敖天鸿双目放光急问道:那要多少钱一斤?店老板说1块钱。1块钱?便宜是便宜了2毛钱。敖天鸿暗自嘀咕,可是一个月喝个五六斤,也得开销好几块钱……算啦,算啦!都戒了两年多了。店老板叹了一口气,说,嗨!天底下还真有敖师傅你这样的好人!只是——嗨!可惜就是太少喽!
这一幅画面、这一场对话,全盘收进了一侧旁观的潘臻诚小小的心田且记得情真意切。
次年,垂柳抽芽、草坪反青的某天晚饭前,放学归来的臻诚,欢快的小鹿一般扑进厨房,搁下一瓶“泸州二曲”,两样熟菜:卤猪耳朵皮和卤鸭脖子。梅兰吓了一跳问哪来的?臻诚做神祕兮兮状缄默不语。梅兰哪里肯依,咬住他的背影一个劲问。臻诚被追急了说,等爸爸回来,全家吃饭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们。梅兰无奈,就由他暂且藏着这个哑谜。
敖天鸿回到家,已过了7点30。在这个家里最迟晚归的就数他了。有一次梅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这个爸呀,要不是为了你们几个孩子,他在工地上三天三夜不想家也说不定哩!
虽说春雷已经炸响,大雁也开始回归,但是,春寒的料峭依旧没有消尽,所以敖家这期间晚饭的菜肴照例是黄芽白烩豆腐,有一两天烩菜里放上一斤牛、羊肉什么荤菜,也是为几个孩子准备的,敖天鸿和梅兰几乎很少问津。这天正赶上清清爽爽的黄芽白烩豆腐。几个孩子与往常一样,围着煤炉上满满一大锅菜准备大开杀戒,蓦然见梅兰又端出了卤猪耳朵皮和鸭脖子,胳膊弯里还夹了一瓶酒,顿时又惊又喜。敖天鸿自然第一眼就把目光射在酒瓶上,先是一喜,继而一惊,问梅兰是谁买的?梅兰用下颏指着臻诚,说问你大儿子。此时臻诚方才摆出架势,讲故事一般述说了一个月前,他在杂货店如何亲眼目睹爸爸馋酒的情景,又如何理解了爸爸为了他们几个孩子上学读书、吃饭穿衣戒酒的心情,以及他又如何想让爸爸有朝一日,能痛痛快快喝上一顿美酒的愿望,直至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又如何利用上学放学以及星期天的时间去饭店、小吃摊、公园、电影院拾啤酒瓶、易拉罐、废报纸换钱的全部经过。
梅兰把臻诚拉到怀里,抚摸着臻诚的手说,臻诚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爸爸妈妈了!好!好孩子!可是,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能上街捡废品,让人笑话。我和你爸爸这一生,从没做过一件丢人的事!敖天鸿也来了热热闹闹的兴趣,摆着手纠正梅兰,说,夫人,你错了。依我之见,臻诚捡拾啤酒瓶也好,易拉罐也罢,只要不影响功课,我倒认为并非不好,也不丢人,这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一种……一种表现。说明他懂得了要想收获,必须自强,依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创造!来来来。说着启开酒瓶盖为自己满上一杯。今天大家高兴,你们不喝酒放开肚子吃菜。我先干了第一杯。嫒忻、霜梅几个孩子也都赞成爸爸的看法,叽叽喳喳响应敖天鸿。梅兰说好哇!你们都偏向你爸爸!我也干一杯。伸手端起敖天鸿的酒杯抿了一口,不料辣得又吐舌头又咧嘴,惹得大大小小笑得东倒西歪。
这天敖天鸿真正是痛快之极,一杯又一杯,开怀畅饮。梅兰和孩子们都用了关怀与热爱的目光去理解他。想到他一个大男人,为了省吃俭用,为了这个家,苦熬着戒掉自己唯一的这一点嗜好,真是不容易啊!
现在敖天鸿又一次写下“臻诚你好”四个字,他才猛然发现,一张白纸上写得尽是这四个字,不禁讶然失笑,决心收拢思绪静心写信。
敖天鸿在信中告诉臻诚,全家人收到他寄来的信和东西都很激动,很高兴!尤其对他已经上学并取得好成绩特别高兴!寄来的东西按照他信中的意思都已落实到人,请他放心。最兴奋的是檠屹,如今有了收音机相伴,他的生活又丰富、充实了许多。本来西服敖天鸿想收下,但是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收,理由有二点:一、据说像这种牌子的西服要好几百元一套,而臻诚的爸爸、妈妈都是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收入有限,敖天鸿实在不忍心让他们破费。其二、敖天鸿的工作性质不适合穿如此贵重的西服,况且也极少有机会穿。因此还是决定寄回,或退还商店,或留下给臻诚的父亲穿。敖天鸿在信中再次嘱咐臻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人务必牢记:自食其力,自强不息,自尊自爱“三自精神”,培养爱心、善心、正直心、报国心的“四心品质”。
一口气写了三张纸,落好款,敖天鸿又捧着信从头审读。正念着信,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爬上了信纸,敖天鸿抬头看去,却是毛雅洁,心下不由一惊,问她,你怎么这么晚又来了?毛雅洁说,我睡不着,只想来看看你!我吃饭、睡觉,甚至有时候走在路上都会想到你!敖天鸿说,这些日子你不是经常去家里吗?毛雅洁说,可是我只想现在就见到你!敖天鸿就有些想上火,说,你还是回去吧。让梅兰看见,我们算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也该为梅兰想一想,让她看见了知道了心里一定不会好受!毛雅洁的脸胀得绯红,嘟嘟嘟打机关枪似地说,算什么?算我爱你!算我单相思!算我爱我真心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我只是爱你并不想……敖天鸿愣了愣,慌忙用话去堵她的嘴。那好那好,我刚给臻诚写好一封信,请你这位中专生给看看,提提修改意见。毛雅洁就接过信去看,直看得双目潮湿,说,只有你和臻诚这种特殊的父子感情,才可能写出如此感人至深的信。我实在无颜提修改意见。就是有一点我不理解,信中为什么只字不提全家人都想念他?敖天鸿说,想念是肯定的!可是他不愿因此一句话引起臻诚心里难受,而影响了他的情绪;臻诚现在最需要的是与亲生父母培养感情。毛雅洁方才领会了敖天鸿的一番苦心,心里越发感动,便用了温柔的一双湿目把敖天鸿看得格外深情。毛雅洁说,这也就是你为什么落款写得是,叔叔敖天鸿,阿姨梅兰的原因?敖天鸿没有回答,然而,一脸的感慨万千却在路灯下写得明明白白。
毛雅洁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涌湿了她的面颊。
“天鸿呀!天鸿!你真是一个太过于理性的人!我有时候怀疑,上帝把你安排到人世间,就是专门让你为别人活着的!为了别人,想着别人,你就甘愿压抑自己的感情呀!”
“为别人多想一点有什么不好?”敖天鸿心有用意道。
此时,毛雅洁已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呜一声哭出了一个动情的爱意,扑过去搂紧敖天鸿,呜呜咽咽,说:
“天鸿,天鸿,你也是血肉之躯,也是要爱要吃要喝要睡的人!你不是上帝的使者!你知道吗?对对对,我知道你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上帝的使者,这就是说你很清楚,你和大家是一样的普通人。既然……”毛雅洁一次又一次阻止了敖天鸿的插话,“既然你也是个普通的人,我求求你,以后别再守这苦长的夜了。为了挣9块钱,你长年累月这样苦熬,就是个铁人早迟也非垮不可!以后几个孩子的学杂费和营养品——包括你和梅姐的,全由我承担。我一个人过了好些年,还有些积蓄。好不好?天鸿……”她抽抽泣泣狂吻着木木呆呆、她这一生真心爱上的第一个男人。
“我们说说话好不好?”敖天鸿把目光投向远方那座,他曾经参与建筑的“帝豪大酒店”的霓虹灯上,说:“你不是说……就只是想见个面吗?”
毛雅洁喃喃低语:“你真是一个理性的人!那好吧,我们说说话,说说话。”然后,她就默默的在小竹椅子上,坐成了一尊喜怒哀乐的雕塑。
白雪仰头观望着这一幕,把小尾巴摇摆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欢快地忘记了这早春夜晚的寒冷。
作者:刘策
备选题:<<老百姓的故事>> <<爱满人间>> <<大爱在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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