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将 发表于 2021-2-22 09:49:01

落实儒学的历史条件4


  即便如此,我们又仍然无可讳言的是,尽管宋明理学确实在讲谈着理性和承担着理性,可它偏又在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上,由于把理性本身给过度地膨胀了,到头来反而有悖于清醒的理性精神。——对于它在这方面所存在的问题,我们只要借助于“有限理性主义”的命题,就很容易一目了然地判定出来,因为跟先秦儒学的“有限理性”相比,后世的那些道学先生所主张的,或者说是他们自信可以拥有的,显然要属于一种“无限的理性”。也正因为这样,一方面,正如我在前文中所指出的,如果从隶属于“宗教”的那个谱系来看,即使宋明理学也可以列入“儒教”的系列,它的宗教色彩也应当是较为淡薄的;但另一方面,如果从隶属于“哲学”的这个谱系来看,即使宋明理学也可以列入“学术”的系列,其理性精神也同样显得较为淡薄,所以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种过了时的、脱胎于宗教的形而上学。
  如果要举个例子,这里就讲讲最受称道的张载吧。即使我们仍然可以同情地理解,像他那种“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张载:《正蒙·乾称》,《张载集》,章锡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62页)类的论述,也还是为了从本体论方面建立起合法性,以便再居高临下地推广出“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吾幼”(同上,第62页)的儒家伦理,可究其根底,这种自上而下的叙述又只能来自思想上的独断。甚至,即使是他那个有名的“四句教”,即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张横渠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8页),也仍然避免不开那个“超越性”的独断陷阱。我们基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立场,很容易确信无疑地洞察到,所有这类涉及“天地之心”的命题,从理性上来说都属于“不应言说”的,都属于宗教的、或准宗教的虚假命题。那么,既然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这个天地原本就不可以说是“有心”,为什么又偏偏要代它来“立心”?说白了,如此来强行“虚拟”的初始动机,还是要在“天人合一”的同构框架下,来赋予儒家规范以本体论的根据。——只可惜,这从基本原则上就有违于孔子了,而且,如果连清醒的儒家都可以这样“虚拟”,那么其他的道教、佛教和基督教,也就更有理由各行其是地这般“虚拟”了,而人类就只能永远陷入宗教意义上的苦斗了。
  非但如此,我们还应当进一步认识到,即使这种对于理性的无原则泛化,也有可能在特定的时间阶段,并且在某些具体的局部问题上,有利于推动理性在社会中的贯彻与普及,可到头来,又由于这种超越自身限制的泛化,其本身就有违于清醒而谨慎的理性精神,就终究会反而给社会带来相应的贻误。比如,还是接着来举张载的例子,他那句“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正蒙·乾称》,《张载集》,章锡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62页)的名言,肯定是流传最为广远的儒学箴言了,它也确实浸透了泛爱大同的儒家精神;可即使如此,如今恐怕也很少有人愿意接着再念出:“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同上,第62页),因为那显然是对于并不合理的皇权,进行了明显过时和悖理的合法化,所以充其量,也只属于一种柔性的、或冲淡了的“三纲五常”。由此可见,无论一个人处在何种具体的时代,只要他无原则地泛化自己的理性,或者说,只要他误以为自己具有“无限的理性”,那么,他就总有可能去把具体的历史现象,包括肯定并没有那么合理的现行体制,都一厢情愿地“理性化”或“合理化”了,从而也就无意间构成了历史的阻力。
  正因为这样,虽说两人都属于不可多得的大儒,可如果就他们对于皇权的态度而言,则绝对不会是张载的上述“父母宗子”之喻,而是黄宗羲在六百年后发出的尖锐批判,更能从原则上代表泛爱众生、以人为本的儒家精神,也更能在政治哲学的层面上赢得后人的尊重:“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段志强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8页)——无论如何,宋明理学对于所有局部问题的相对理性化,都压不过它在这个皇权问题上的非理性化;只不过,这件事又不能被归咎于儒家本身,因为毕竟还是沿着儒学的思想逻辑,黄宗羲又把它的理性事业继续贯彻下去了。
  说到这里,又油然想到了那“四句教”的下一句,即张载所讲的“为生民立命”。只怕是,人们如今已把它背得太过烂熟,也就很难再来转而检讨其中的问题了。然则,如果能从心情上回溯到先秦时代,我们实则并不难去设身处地地想到,当周初的先哲顺应着“人文精神的跃动”,而讲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时候,恐怕从当时整个世界的范围来看,都没有比中国古人的这句名言,表现得更为激进、前卫和民主的了。虽则说,在那个距今如此久远、祛魅刚刚开始的年代,还不能彻底摆脱代表神意的上苍,可无论如何,它总是把“天命”拉回了六合之内,拉到了可被确切认知的世俗人间,甚至从逻辑上说,它还暗中把“天命”这个说辞,直接就归并到或等同于“民意”了。正因为这样,照我这本书的立场来看,这句话的实质就不再是“天人合一”,而是一百八十度地掉转成了“人天合一”,或已然在基于历史主体来进行“以人论天”了;换句话说,这是在用带有具体内容的“民意”,来充填已被抽空了内容的“天命”。由此可知,且不说已进入浩浩荡荡的全球化时代了,我们即使只从悠久的儒家传统本身,也可以认定那个“天”已经融化到“人”或“民”之中了,而广大百姓的所思所想,也即现代社会中所讲的“民意”,其本身就已构成了最高的合法性来源,就已直接转变成了那个所谓的“天命”。——在这个意义上,又哪里还需要什么“天人合一”的虚拟假设,又哪里还需要什么导师去为他们“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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