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将 发表于 2021-2-22 09:52:04

胡学文:有生(节选)第一章 祖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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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香哎呀一声。粥糊锅了,我早就闻到了,虽然隔着门。我没法提醒她,由着糊味渐浓。都怪你,大清早就没皮没脸的,麦香抱怨。她活在抱怨中,就算没糊锅,她也能拿别的来抱怨宋品。她心里屈,这我清楚,可怨来怨去于她没有任何好处,只让她的头发掉得更多。麦香在洗锅。蚂蚁在窜。宋品没接话,我听到打火机的声音。麦香叫了一声,大概是把宋品的打火机夺过去了。还给我!宋品声音嘶哑却不失威严。这不用练,就像熬粥一样,到了火候,味道自然就出来了。你还嫌祖奶呛得不够?麦香气急败坏,她着急,嘴唇就会变成青色。宋品低喝,拿来!麦香的声音变软,你出去抽好不好?宋品也缓和许多,这还差不多,你不许冲我大喊大叫,除了镇长,除了乔石头,我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麦香说,你刚睡了我,裤子还没提,就翻脸不认人。宋品嘿嘿几声,别忘了,这差事是我给你揽的,我一句话,乔石头就可以把你换了。蚂蚁在窜。麦香说,你就不怕我告诉乔石头,你对祖奶不敬。宋品冷笑,你倒是敬,又祈祷又敬香的,可背着祖奶你又干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猜你现在有这个数了吧。麦香叫,胡说!宋品问,要我一笔一笔给你算吗?蚂蚁在窜。麦香停顿数秒,说,我是收了,可以后会敬到祖奶身上。宋品说,怎么敬?她会吃还是会喝?麦香说,她是不会吃也不会喝,可一日三餐,餐餐吸香,这不要钱吗?宋品说,乔石头留的钱一天吃六顿也够。
    蚂蚁在窜。我不知道石头留了多少钱,但清楚宋品说的是实话。果然,麦香被噎住,半天没动静。好一会儿,她抽泣起来。你一早就来欺负我,我还以为你是想我来着,呜呜……也罢,我生来就是给人欺负的,男人欺负我,老天欺负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可一样欺负我。你给乔石头打电话好了,就说我虐待祖奶,乔石头要杀要剐我都认,这下你痛快了吧。蚂蚁在窜。宋品说,看看,女人就是泪多,别哭了,不过是逗你玩,我绝不会告诉乔石头。麦香哼一声,好像我把祖奶咋样了。宋品说,你没咋样,你敬得很。蚂蚁在窜。麦香说,周边的人都敬,就你……!宋品说,我也敬,我是支书,我有我的方式,以为磕几个头就算敬?心里敬才算敬。祖奶把我接到世上的,这我不会忘记。麦香说,那你还在祖奶的屋抽烟?宋品说,我不过玩玩打火机,哪里抽烟了?看你急的。麦香骂,你就是个坏东西。
    新鲜的粥味再次飘散。麦香打开门,香味一层层地重了。落在脸上,如迭压的海绵,钻进鼻孔,则如水波荡漾。蚂蚁不再窜,不知被香气熏晕了,还是钻进了花白的发间。
    麦香靠近我,用温湿的毛巾为我拭脸。她习惯从额际擦起,然后是鬓角和眉梢、脸颊、鼻翼、鼻孔、嘴角、下巴、耳朵、颈侧。第二遍翻开鱼网状的皱褶,隐藏的每一粒灰尘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第三遍完全用冷水,这是我躺倒前的习惯,石头嘱咐她的。整个抹擦一遍,拧干,拭净,过程就结束了。我自己洗脸没这么复杂,冷水捋几把,搽点雪花膏。麦香给我抹的油膏早晚不同,早上我能闻出玫瑰、薄荷、杏仁的味道,晚上则是甘草、菊花的味道,另外还有一种药材,我闻不出是什么。麦香说她用什么我用什么,这我相信。鼻子是不会欺骗我的。把枕侧的香囊换过,晨洗就结束了。麦香却没有离开。她在发呆,还是要从我脸上发现什么?那只该死的蚂蚁躲到哪里去了?若是窜出来,麦香无论如何会发现的。
    我得走了,宋品走进屋,今儿得去镇里开会。麦香问,你不吃饭吗?宋品哑哑的,大翠贴了锅饼,蘑菇肉汤,我回去吃。他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麦香受了刺激,讥讽,我忘了你还有个女人呢,那你还一大早跑过来?她是不是只会做饭了?麦香这么快就忘了宋品的警告。宋品可不会由人奚落,特别是涉及大翠。果然,那暗哑的声音透出恼怒,麦香,你别扯大翠,她可没惹你。麦香自是不甘,哈了一声,她又不是女皇,连她的名字也不能提了?宋品说,不能!你不能羞辱她!麦香说,你这么护着她,干什么……怎么,你要当着祖奶揍我啊?你就不怕报应?你试试看!宋品说,你是要和我对着干了?我能想像宋品眼底的寒光,并不锋利,却足以让麦香发冷。刚才没欺负过瘾,临走还要欺负我一把,麦香带出哭腔。和宋品好了七八年,她却摸不透他的心思。麦香说,反正我也是个受气包,你欺负好了。宋品问,有没有捎的?麦香说,我那儿敢呀。宋品说,那我走了。
    宋品的脚步声远去,麦香抓住我的手,祖奶,你听见了吧?一个占了我便宜的男人,说翻脸就翻脸,好像我是蚂蚁,谁都想踩一脚。似乎麦香的话有魔力,我的耳侧一阵酥痒。那只躲逃的蚂蚁杀回来了。麦香能看见的。祖奶,你帮帮我吧,我知道你能。麦香抓得紧了些。蚂蚁在窜。我几乎要叫了,麦香,睁大你的眼。是我不够虔诚吗?麦香把我枯干的手放在她的脸上。三十七八的女人,眼角已有了长长纹路。她不开心,这我清楚,她自认命苦,我也清楚,但她绝不是宋庄最不幸的人。她的遭遇算什么呢?如果我能开导她,如果我还有说话的可能,我会把我的经历讲给她听。那很可能吓着她,我自己也被吓着过,但我绝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一个又一个坎,一场又一场难,那是活着的代价。我接生过上万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笑着出来的,恰恰是哭声证明了生命的诞生。麦香没生过孩子,体会不到哭声的动听,对父母,对接生婆,那是最美妙的音乐。是的,不孕是她的心病,是众多心病中的一个。她想让我帮她,我也想帮她,可我真做不了什么。我不是麦香心里的神,不是向我顶礼膜拜的男男女女心中的神,他们这样认为,可我清楚自个儿不是。我不过是个垂死的接生婆,距鬼门关一步之遥。
    祖奶,我上辈子做什么孽了,让我遭这样的罪?男人明目张胆养小,听说那个贱女人又怀上了,傍了宋品,以为能有个靠,可他心里只有那个蒙着头脸不见阳光的女人,我不过是剩茶,想起来喝一口,喝过就把我踢开。麦香开始倾倒苦水,她肚里的苦水比黄河还多。蚂蚁在窜。麦香被苦水彻底蒙住了双眼。
    脚步响起,宋品返回来了。直到他进屋,麦香才发现。怎么了?麦香半惊半喜。宋品突然说,蚂蚁!麦香叫,什么蚂蚁?宋品俯下身,我好像看见祖奶脸上有只蚂蚁。麦香笃定的,不可能!准是你眼睛花了。宋品说,你检查一下,万一……麦香说,这是几月?怎么会有蚂蚁?宋品说,这是屋里,又不是野外。麦香说,我才给祖奶洗过身子,衣服是新换的,你闻闻,洗衣粉的味道还在,怎么会有蚂蚁?肯定是你看错了。你又来干什么?只为吓唬我?宋品说,乔石头要回来了,我刚刚接到他的电话。麦香有些吃惊,年不年节不节的,他回来干什么?宋品说,这是他的家,祖奶是他亲奶奶,他回来还要给个理由?麦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觉得奇怪。宋品说,乔石头是谁,他干什么都不奇怪,我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准备。麦香小心翼翼的,你不会把我……把你和我……咱们可是一起的。宋品的声调变了,麦香,干好你该干的!麦香说,我对祖奶可是一心一意的。宋品说,若是乔石头看到祖奶脸上有蚂蚁,那后果你掂量吧,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检查?
    麦香解我衣扣时手微微抖着,盘式布扣,是她一个个编的。终于解开一粒,她问宋品,你还有事?宋品说,我帮你检查呀。麦香说,那怎么行?我要把祖奶的衣服脱下来!宋品说,你脱就是,还怕我看啊。麦香说,当然,你怎么可以……出去!她终于有机会向宋品发号施令了。宋品往后退,嗬,厉害了啊。麦香大声说,宋书记,我要给祖奶更衣,请你出去!宋品妥协,好吧,我走了,你看仔细了,可别——
    麦香脱掉我的灰色对襟外褂,绣着牡丹图案的棉背心,仍然是对襟的,穿脱方便。黑布棉裤,绣着寿字的红色棉袄。每次换衣服,麦香都会把样式、颜色、图案告诉我。虽然发慌,但她仍然是怀疑的,因为她不停地念叨,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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