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有生(节选)第一章 祖奶4
4成为祖奶前,我叫乔大梅。也有人叫我祖婆,接生奶,接生婆,乔师傅,更早些,还有人叫我乔大脚。虽有嘲弄,却是事实。当然,还有别的称谓,人妻人母,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称呼定然有别。但一个个称呼渐渐离我而去。1976年,我的第五个女儿,也是我第九个孩子离开了我,没有人再喊我娘。至于妹子姐姐,也如垴包山的黄羊一样绝迹了,谁让我活成老不死呢?
在成为乔大梅之前,初到世上时,我只是一只粉嫩的脚丫。我就是那个踩地生,差点要了母亲性命的婴儿。母亲昏过去两次,接生婆差点儿又要逃离,当然她没有机会。黄昏时分,蛤蟆的叫声撞得窗户纸哗啦作响,我终于出来了。我的天爷,接生婆上气不接下气,是个闺女。父亲抱着母亲的头和双肩,呼叫着母亲的名字,让她睁眼瞧瞧“咱们的孩子”。母亲睁睁又合住。她说不出话,仅用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回应父亲。
接生婆和父亲几乎同时发现我的不对,嘴巴紧闭,双眼也合着。接生婆倒拎住我,在我半青半粉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三掌。但我没有反应。接生婆的脸忽青忽白,她偷瞄父亲,触及到父亲红烫的目光,立即缩回,又拍三掌。我哼都没哼。不会吧……父亲声音虚弱,求你……这样的场景,或比这惨的场景,接生婆见多了,所以她很快恢复镇定。她换换手,这样更方便拍打。死马当活马医,接生婆一旦狠下心,力气似乎也恢复了。啪啪啪,啪啪啪。蛤蟆叫得更凶了,似乎被激怒了,黄昏是属于蛤蟆的,蛤蟆的叫声才是这个时刻的主旋律。而接生婆拍打的手没有停歇。我想那个时候她一定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而忘了她的目的。屋里爆响不断,院外蛙声齐鸣,犹如大合奏,淹没了母亲微弱的呻吟。她又昏过去了。
父亲猛喝一声,接生婆定住。我的屁股已经遍布青痕紫印。两滴泪弹出父亲的眼眶,他垂下头,别让孩子遭罪了。接生婆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说好在大人平安,年轻,不愁生的。父亲说,公鸡在门口。接生婆叹口气,留着补身子吧。
接生婆收拾剪刀,烟锅,准备走人。我突然咳嗽一声。是的,我没有哭,咳嗽是我来到世上的讯号。父亲惊得舌头大了一圈,把“活”说成“花”。她花着她花着!接生婆从未遇见这样的情景,呆愣半晌,喊出来,我的天爷呢!
那只公鸡到底还是被接生婆抱走了,准确地说,是父亲硬塞给她的。临出门,接生婆说,这孩子命……大。她肯定想说另一字,似乎觉得不妥,改了口。父亲沉浸在喜悦中,大与硬,于他没什么区别。我活着,这就够了。只是后来提起,父亲感叹中似乎夹杂着些别的他自己也未能说清的东西,你差点要了你娘的命。
我四岁时,父亲吃了场官司。按父亲的说法,他中了别人的圈套。房屋没了,地契没了,那是父亲一个锔钉一个锔钉换来的,还不到一年,所有的财物只剩一个货挑子。当然,重了许多,除了工具,还有行李,锅碗瓢盆,另有两张矮凳,一把雨伞,一把铁锨,以及那块褐色的圆形石头。
父亲挑着担子,母亲背着我。有时父亲挑担子的同时还要抱着我。那多半是母亲虚弱没力气的时候,基本在虞城地界。故土寻食毕竟方便些,还有母亲小脚,走不快也走不远。即便父亲抱着我,挑着担子,也需要停下来等母亲。我这对脚丫子就是后来跟在父母身后踩大的。母亲挑着自己小脚上的水泡,却替我的大脚发愁。怎么嫁人呀,我几次听她跟父亲嘀咕。然而,她仍由着我的脚自由生长。活着比嫁人重要,她当然明白。父亲后来说,不离开虞城地界,他是打算把水塘边的土房买回来,那最终成为遥不可及的梦。
白天走村串户,每到一村,父亲便扯着嗓子吆喝,锔盆锔碗锔大缸——声音穿透力极好,很快便有脑袋探出院墙,或从某条巷子蹿出一条黑狗,狂吠着跟在我们后边。那时,我和母亲都会紧贴在父亲身侧。其实,父亲的吆喝带了技巧性,没有用多少力气,不然每天都会是哑嗓子。如打孔锔钉一样,熟能生巧。所以,那吆喝不是硬的,是柔的,有节奏和韵律,接近唱腔。父亲闭了嘴,声音仍在空气中飘荡。似乎整个村庄都有回音。几声足够了。父亲在街中心放下担挑,摆开架式,便有妇女或花白发的婆子抱着盆罐过来,话多的,还要和母亲闲聊。若是缸,搬动不便,父亲会上门。这样的活计多放在最后。也有被牵着手的小孩,偶尔会成为我的玩伴,虽然短暂,但很开心。母亲一边闲聊,一边用目光罩着我。若我和玩伴发生争吵,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先在我屁股上拍一掌,尔后训斥我不懂事。某次,母亲刚惩罚了我,那个比我高的男孩说是他把女孩推倒的,母亲怔了怔,猛又拍一掌,喝斥,你怎么不懂得扶起来?出门三分敬,这是父亲的生意经,也是生存至理。他输灌给母亲,母亲用她的方式输灌给我。
夜晚则宿在墙角、碾房、场院或久无人住的闲屋,或某棵粗壮的梧桐树下。那块打着补丁,黑得看不出颜色的褥子和灰蓝两种布面拼接的被子是我和母亲的专属,父亲常常是草垫为席,和衣而卧。庙宇是上好的栖身之地,当然大的寺庙是进不去的,我们过夜都是乡间小庙,如关公庙灶王庙药王庙。最窄的一次是龙王庙,仅容两个人,父亲的腿脚都伸到了外面。天还没黑,我目睹了龙王的尊容。红脸黑眉,双目鼓突,鼻子高耸,青黑的胡须几乎垂到地面。母亲揽着我,我仍害怕,如果还能钻到她肚子里,我肯定会。也借宿过人家。秋冬之季,天气寒冷,仅靠一堵墙不能过夜。从不白住,若主家有要锔的盆碗,便以锔费相抵。若没有,离开时父亲会留下几文钱。遇上好说话的,母亲就不用另外生火做饭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赵王庄,那家男人是打铁的,阔脸细眼,感觉总是闭着。猪头肉,花生米,还有一条腌制的鱼,外加一壶白酒,面条是母亲擀的。那是我能记起的最丰盛的一顿饭,油汪汪的猪头肉入口即化,面条则太筋了,需要反复咀嚼。母亲好久没做过面条了,擀面于她肯定是极大的享受,所以白面擀成了牛筋。这是铁匠夸母亲的。我睡着不久,即被父亲拽起,连夜离开铁匠家。父亲走得急,母亲跟在后面,几次跌倒。直到母亲摔破膝盖,父亲才止住脚步。
父亲话不多,作为匠人,必须专注。说话分心,那就不是影响技艺的问题了。不干活,父亲也没那么多废话,像抱回褐色石头那样的调情话,一年也说不上几次。在我和母亲随他游走四方后,父亲的话突然多了,以至于母亲都烦了,说他哪来那么多废话。在铁匠家借住半宿后,父亲又跟过去一样,几乎整天哑着。
那年有些特别,我满十岁了。那一年,朝廷又换了皇帝,据说才三岁。走乡串户的好处是能闻知和你相关或不相关的传说,当然,真假难辨。父亲的眼睛又有火星溅出,因为母亲又怀孕了。他把母亲怀孕和换新皇帝联系起来,认为是天大的吉兆。看吧,这孩子肯定有出息,父亲每天都要摸母亲的肚子,每次都这样说。母亲没嫌他废话,还要附和,那是。那时我已经成为父亲的学徒。母亲起先反对,哪有女孩当锢炉匠的?后来被父亲说服,马戏团女娃多的是,又耍猴又骑马,上刀山钻火圈,我和母亲都见过的,而锢炉匠没有风险。可惜我不是当锢炉匠的料,要么钻孔钻偏了,要么锔钉用力过猛,原本是两片,被我弄成四片八片。好在都是练手的废旧瓷片,无须赔。我的后脑常被父亲敲,自从听说新皇帝的事,他就拿我和皇帝比,人家三岁就当皇帝,你十岁了怎么连个孔也钻不正。我没机会和那位皇帝见面。因为他,我至少多吃一倍苦头。
但真正特别的是后来的事,如刀刮骨。
从三月起,龙王爷就睡着了,没下过一滴雨。火球东升西落,日复一日。大地龟裂,如一张张饥饿的嘴巴。树叶还没伸展就枯干了,树干则白花花的,大路小路到处是逃荒的人群。有往西逃的,过商丘、开封,到更远的地方。有往南逃的,往亳州阜阳方向。父亲起先还想熬,想着把水塘边的土房买回来,熬到八月,希望彻底熄灭,最终加入逃荒大军。他选择往北,山东方向,单县有他个表亲,在我出生不久,房子尚在时,表亲来家住过一晚。不比那些漫无目的的逃荒者,父亲有自己的打算。
八月的一天,三口之家上路了。我后来想,也许应该在七月或九月,八月对母亲实在不是好的月份。父亲仍旧挑担,我背着被褥,同时搀扶行走更加困难的母亲。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看到的每张脸不是黑的就是灰的花的。呻吟不绝于耳,号哭猝不及防,在身后或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一定是有人倒下了。那些死去的独行者没人掩埋,任由日光暴晒,发臭变干。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母亲呕吐了三次。母亲头发零乱,脸色青灰,实在不能支撑,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父亲不忘取出那块褐色圆石垫在母亲身底。相比滚烫的沙土,那块圆石更舒服些。但母亲绝不是为了自己舒服,她要让肚里的孩子吸纳褐石的灵气。
就是那时,我看见那只鸟。当然不只我。比麻雀大,比喜鹊小。飞得不高,速度也慢,腹羽是白色,双翅黑色,头则是鲜艳的红。飞得那么吃力,不会掉下来吧,我这么想。鸟像被诅咒了,立时栽落在地。我突然就傻了。父亲一跃而起,快步逼近。另一个人影比父亲更快,是个衣衫破烂的女人。虽然她距离更远些,但因为速度快,超过父亲并且撞开父亲。父亲个子高,他躬着腰,那女人则如鹰隼,扑俯在地上,将鸟牢牢抓在手里。这完全出乎父亲的意料,但他反应尚快,如女人那样扑倒,和她争抢起来。父亲不再是出门三分敬。而那个女人比父亲瘦小许多,却比父亲凶悍。父亲就要掰开她的手掌了,她突然咬住父亲的耳朵。父亲一声惨叫,松开手。那女人连打几个滚,弹起来。远处立着一个男孩,和我年龄差不多。女人揪住男孩的胳膊,往尘埃中奔去。
父亲的耳垂没了,不知是被那个女人吞进肚里,还是落进滚烫的沙地中。父亲的脸被血染过,和龙王有几分像,只是眼球没那么凸。母亲看着父亲,没说话。她神情寡淡,看不出是欣赏还是责备。父亲缓缓伸出手,手心是那枚血一样红的鸟头。他或许是想向母亲证明,他尽了力的。但是忘了母亲刚刚呕吐过。母亲转过头,屈翻在地,差点把肠子吐出来。
午后,西北的天空腾起数团黑云。父亲嘀咕,看样子要下了。母亲没抬头,呕吐让她虚弱不堪。约摸一顿饭工夫,黑云压顶,狂风大作。父亲把担挑拢在一起,我抓着母亲,父亲环抱着我。沙粒、枯叶、鸟粪被风带起,横冲直撞。待风小下去,黑云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天地又明晃晃的。父亲瞅瞅仍旧干裂的土地,问母亲下没。仿佛只有母亲可以证实。母亲舔舔嘴唇。父亲在母亲眼角处看到一点泥斑。他想摸的,可似乎怕碰掉,隔空指指,自言自语,没落几滴,好歹落了。
母亲站不起来了,被我和父亲搀起,走了七八步便又立住,腰渐渐弓了。父亲问,怎么了?母亲说,疼!父亲脸色立刻变了,忙扶母亲坐下。疼得厉害不?父亲问。母亲摇摇头,可她抽搐的五官说明了一切。几分钟后,母亲就哎哟起来。母亲脸上的泥斑渐多,那是汗滴混合成的。不……行……了……母亲说得断断续续。父亲的眼睛便红了。不是星火,通体燃烧起来。
父亲还算沉稳,加之有上次的经验,迅速展开褥子,把母亲抱上去,解开母亲的裤子,褪下。作为帮手,我是称职的,父亲一个眼神,我立即把该递的递给他。母亲的叫声渐渐变得凄厉,如锥子刺向天空。父亲让我抱着母亲,他充当接生婆。母亲疼得打滚,我便抱不住了。父亲喝斥着我,帮我摁住母亲。在母亲持续的呼喊中,父亲变得手足无措,竟如母亲那样喊叫起来,是冲漫天的尘埃喊的,我老婆要生了,帮帮我!然后他丢下母亲,奔到路中,向逃荒的人群呼救。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和父亲抢夺鸟尸的女人出来了。不知她怎么落在后边。父亲一把扯住她,我老婆要生了,帮帮我!女人甩开父亲,快步走向母亲。母亲已经昏过去。
女人接生,父亲便可抱着母亲。他掐着母亲的人中,让她醒醒。女人跪在地上,努力把母亲的腿分开。我在女人旁边,帮着压母亲的腿。女人让母亲用劲,还数落母亲,你又不是没生过。待血从母亲的阴道洇出,女人不说话了。血由一丝变成一股,不一会儿便成了血的河流,流过洇透的褥子,流进沙地中。怕是不行了,女人说。父亲跳起来撞开女人。没露头也没露脚,只有血在流。父亲是想把那个地方堵住吧,惶急地脱下自己的褂子。没有用。父亲嚎着扑到母亲身上。我没有哭,那个时候满脑都是红头黑翅的鸟。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那些鸟撞来撞去,不时有羽毛鸟头坠落下来。
不知女人什么时候离去的。那些鸟飞离脑子后,我看见父亲在为母亲拭脸。他的手指从嘴里抹抹,再伸到母亲脸上。泥圬被父亲拭掉,母亲的脸变得舒展光洁,比洗了还干净。父亲不说话,我也不敢出声。我和父亲默默守着母亲。过了好大一会儿,父亲的嘴巴终于动了。你留在这儿。他拎着铁锨向远处走去。然后停下,开始挖掘。
我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似乎我足够安分,足够安静,母亲就会醒过来。一只蚂蚁不知从何方窜过来。走走嗅嗅,在被母亲的血染过的沙土前停住。又有一只,两只……很快变成一群。灼烫的沙土竟没把蚂蚁烫死。先是黑蚂蚁,接着是白蚂蚁,红蚂蚁,密密麻麻,浩浩荡荡。蚂群在母亲细瘦的胳膊、隆着的小腹及翻卷着血污的双腿间爬窜寻嗅。我傻怔着,半晌才挥起衣衫拍打。蚂蚁散开,很快又聚拢在一起。我叫喊,疯了一样挥打。
父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猴般蹿过来。父亲显然也骇着了,想问我什么,却说不出来。他脱下汗渍的背心,和我一起疯狂扑打。两个疯子仍然未能驱散蚁群。父亲丢掉背心,背起母亲就跑。跑出几步父亲便摔倒了。母亲可不像先前那样配合他。父亲再次背起母亲,我追过去,抓住母亲的小腿,防止她绊父亲的脚。坑挖好,但不深,刚好放进母亲。父亲铲起沙土,往母亲身上丢。我则双手掬土,覆到母亲身上。蚂蚁四下逃窜,没来得及逃走的便和母亲一样被沙土掩埋。终于堆起土包,父亲直起腰,大喘着。那时,我似乎才意识到再也见不到母亲了,终于哭出声。
夜,突然合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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