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的分娩图》
母亲老一辈的肖像之一《悲怆的分娩图》
文 杨保川
我们的生日,就是母亲的难日。
仅将真实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拙文献给我饱经沧桑、苦难而又平凡、质朴的母亲:让她美丽、勤劳、圣洁的形象,像辉煌的长城一样,不朽与永恒的天地之间…让她的倔强、坚韧、勇敢的精神在我们一代代人的血液里发酵出征服未来的磅礴力量…
忘记过去等于背叛。
母亲,从十六上开怀后,就一气呵成的没歇过脚儿的接连生了十七胎。直到她四十有五,赶上了计划生育的头班车,才恋恋不舍的结束了她作为女人一生最崇高而又平凡,痛苦且快乐的漫长的生育史。
女人生孩子如过鬼门关。不死,也要活活撕下一层皮去的。其揪心挖肺的痛苦过程,连自然界里的动物们都会被感动的,不然就不会有乌鸦的反哺之义和羊的跪乳之恩,那流传了上千年的谚语。
在生与死的阴阳界里,我九死一生的母亲用她青春的炽热从容不悔,别无选择的闯过了十七遭。麻木而快乐的接受父亲,一个与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庄稼人所给予她的疯狂粗鲁、无休无止的爱欲,任劳任怨的完成了一个女人天经地义的母爱和义务。哦!十七次漫长艰辛的孕育和十七次痛苦的分娩几乎耗尽了母亲全部的心血和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
儿女,是她一生本份的希望和惟一的财产;也是她心甘情愿为之付出全部的重负和累赘。末了,母亲从生命的海洋中只“捞”上来四儿一女,我们兄妹五人。我降生于大饥荒的恐怖阴影还未退尽的上世纪1962年的秋天。那一年,几千口人的故乡东马庄在沉寂了三年以后,又听到了一个个婴儿嘹亮的久违的且接连不断的啼哭声。
也许,我将一生都无法想象,我的母亲是忍受了多少磨难和痛苦才让我闯进这美丽纷乱的人世中。
童年,我是被母亲用一根粗粗的麻绳系于幼嫩的腰间拴在窗棂上度过的。因为母亲要和父亲一道每天起早贪黑风风火火的到生产队里出工,去挣回全家的口粮。尽管一个工日到年底核几分钱,母亲仍舍不得耽误一天工。虽然,那时,她一天只挣7.5分,还不够10分的一个工日。雨雪天,实在无法劳动的时候将是母亲难得的休息日,她还要手不闲,脚步停的收拾起,永远属于她的干不完的家务活儿。
在我的上边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哥哥和两个以后夭折的姐姐和一个妹妹。另外,还有叔叔的几个孩子,使已经垂暮之年,枯萎的像一根麻杆一样纤弱的祖母是无力看护她的孙辈之人的。把握拴在窗棂上是我母亲没有办法的办法。童年的我是孤独的,没有鲜花,没有童话,没有儿歌相伴。于是,那些人是猴变的吗?我是从大河里捞上来的吗?等稀奇古怪、天真幼稚的提问,就成了我反反复复询问小脚祖母和母亲的惟一话题。从而,为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从她们无意的只言片语里,便构成了这篇母亲悲怆的分娩图。
在中国的北方,女人生孩子叫“躺下”和“摸炕”。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至今依旧习惯这么说。
“你娘的胆壮,可下淫哟”。。。。。。小脚祖母聊天的时候,习惯端坐在炕头上,叼着细长的烟袋锅美美的吸足了,长长的指甲抓挠着象窝头一样弯曲畸形的小脚,尔后,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的讲述母亲“摸炕”的趣闻故事,她那尖细冷漠的语调中,不时夹杂一丝嫉妒和对逝去的光阴无法挽回的悲凉。
“你大哥“落草”的时候,已经是你娘的第三胎了。那年,正好赶上毛主席进京开国。你哥上边俩水葱似的丫头,可惜命浅,啧啧。”
那年,我母亲又一次“摸炕”了。小脚祖母不无伤感的说。
粗心的父亲根本就没当作一回事儿。他一大早起来,拎着粪筐从街上铲回一筐细纱土铺在了土炕上,一句话也没有就大步流星的赶到生产队里领活,出工下田去了。
那一次,粗心的父亲怎么也没料到一向心宽体胖的母亲却真的难产了。从早上太阳露头,一直折腾到过了晌午,婴儿也只露出了一个血糊糊的脑袋,怕是早已断气了。
“男的还是女的?”我睁大了眼睛问。
小脚祖母叹口气,说:“跟你一样,也是个带把的。”
在那个节骨眼上,我虚弱无力的母亲仰躺在粗糙的沙土上,大口的喘着粗气,她两眼冒着金花,一声声痛苦的嚎叫着,汗水泼雨似的往下滚落。连一向老成有道的接生婆都乱了方寸。
“就是大人身子亏,上医院吧。”无计可施的接生婆眼圈红红的催促。
小脚祖母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她知道家里穷的连耗子都不进,那有钱去医院呢?
从挖心揪肺的阵痛中缓过神来的我母亲,嘴唇都咬破了,却倔强的摇摇头,执意不肯。直到她不再生育的最后一胎,也没去过医院接生。
“去吧,我是一点招也没有了。”接生婆甩着手,跺着脚。
小脚祖母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后来,母亲回忆说。母亲泪嘤嘤的对接生婆说:“孩子不行了,日子总还得过,去医院不是白花冤枉钱吗?”
“可你的命要紧呐!”
“俺,俺心里头有数,还能再挺挺”。。。。。。
“会出人命的呀?”
“又不是头胎”母亲惨白的脸上漾出了带泪的苦涩的笑意说:“该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的,死不了的。。。。。。”
“咳!你那个大咧咧的老爷们啊。。。。。。”
无奈之下,接生婆怕担上人命,砸了日后的饭碗儿,丢下孤零零的危在旦夕的母亲,摸着伤感的泪水,慌慌张张的溜走了。
接生婆一走,小脚祖母也真的慌了神,她晕头转向的颠着那双窝头一样弯曲的小脚,去野地里喊正在掐高粱穗的父亲。
一望无际的红高粱,像母亲正在流淌的血。只听得小脚祖母一声凄厉的炸喊:“可塌天了,结实,你老婆生不出来了。”
正在干活的社员们从茂密火红的高粱地里纷纷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得议论着。
父亲却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得说:“哼!没吊事,又不是他娘的头胎,女人家开了骨缝子,就好像老母猪下崽,哧溜,哧溜的,你回吧。”他的一习话,惹得大伙儿好一阵子的哄笑。这就是父亲,天塌下来都不在乎得父亲。在他的眼里,老婆的命还没有一个工值钱。
在生死关头,我苦命的孤独无助的母亲,擦干了泪水,慢慢得用双肘支撑起笨重的绞痛不止的身子,双手吃力得抠住冰冷、灰黑斑驳的墙壁,颤抖而倔强的站起身来,记不清母亲在老土炕上来回折腾了有多久,突然,天地间一片红光万丈,精疲力竭的母亲那丰满高大的身躯却突然到了下去…那一次,我那苦命、坚毅和倔强的母亲不自觉的创造出了人类生育史上的一个悲怆的奇迹。那是一幅任何画家都无法描绘的感天动地的图画。母亲,又一次战胜了死亡,那是她用她的心、她的血、她生命的全部完成的人类生命的延续和接力。
产后的阵痛还未消失,刚从死亡线上归来的母亲,默默的望着已被父亲气冲冲裹入枯草中的死婴和胎盘,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一次夺眶而出,去感受那骨肉生离死别的巨大悲痛。
我母亲的心是极软的,村上的人死了,她都要去送丧,默默的陪人家流泪,眼睛都哭成了桃儿。远处的她也要送到村口,直到出殡的人群消失在田野的尽头。她的情感已超出了亲朋好友的范围,她是为生命的苦短无常而痛哭流泪。
母亲的心是善良的,她对春天田野里长出的绿油油的幼苗,都像热爱生命一样,倍加爱护和珍惜,看到路边被踩歪的幼苗,她都要蹲下身,细心的培上土。“毁青苗是要损寿的”母亲常这么一语双关的对我们说。何况现在她面对的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其内心的苦痛只有她自己清楚究竟有多么深重。
这个故事,甚至可以说是情节,没有丁点的虚构;不幸之中万幸的母亲,偶尔,提起这段往事,没有一丝的恐惧和后悔,而且带有女人的满足和自豪感,让人感到她的体内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神秘而超人。
任何的夸张都是对我母亲不可饶恕的污辱。这个只有我母亲才能创造出来的悲怆的壮举,让我的灵魂感动和震撼直到永远。
吃草根,啃树皮的大饥荒年代里,每人每月的口粮,只有十二两五钱儿。在这要命的当口,我母亲却又一次“摸炕”了。这是她生命中的又一个劫难。她为之用心血的营养孕育出的生命再次夭折了。三天时间里,母亲没有吃上一点东西,一家人个个饿的奄奄一息,没有人去关照月子中的母亲,村上的死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谁也无法预测明天会轮到谁?这就是至今让人心有余悸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母亲在这个时候分娩无疑于雪上加霜,饥的发晕的母亲,在那天夜里,拖着极度浮肿虚弱的身躯,本能的悄悄爬进了村西大食堂的门口时,就昏死过去了。是好心的炊事员黑三爷救了她,偷偷塞给了母亲一个鸡蛋和一瓢白面。使得她起死回生。这是她在十七次作月子里最惨痛的一回。多年后,母亲对那次坐月子还记忆犹新,念念不忘黑三爷的救命之恩。
“那是要杀头的呢?”母亲说。
那时,粮食如金,一瓢白面足以置一个贪污的人抵命。
也许是造物主的恩赐,也许得益于母亲天生乐观,豁达的性格,岁月的沧桑和一次次生育的磨难没有给刚强的母亲留下什么产后医症和妇女病。相反,恶劣的环境和粗茶淡饭却使母亲愈加丰满和健壮了。
母亲的每一次分娩,都是一次壮丽的日出;都是她用生命写就的歌。
尽管每一次的孕育和分娩都历经生死的磨难和痛苦,但母亲丝毫都没有退却和节育的意思。她说:“猫还有九命呢?何况是人哩?”对待生育母亲是那么执著和顺其自然。
生我小弟时,一向不主张母亲多生多育的外婆匆匆赶来了,她对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又气又恼又怜惜。面对炕上地下一群衣不遮体、面黄肌瘦的外孙子们无奈的摇摇头,千叮咛万嘱咐告诫母亲千万不能再生养了。
母亲点点头,专注的依偎着嗷嗷待哺的婴儿,脸上漾满了喜悦,爱惜的对外婆说:“取个名吧,猫还又九命呢?他要来,就让他来吧。”
“叫啥呢?”外婆略微沉吟了一下,没好气的说:“名大压人不好养呢?依我看就唤他老咸菜吧,皮实,好养。也是你最后一个啦!”
母亲轻轻呼唤着:“老咸菜,老咸菜”乐呵呵的点点头。
老咸菜,从此就成了我老弟的乳名。
外婆苦口婆心的忠告,也没对她这个不长记性的女儿起到什么作用。直到四十五岁上,母亲才生完了她的最后一胎。那时一个丫头,没出满月就夭折了,她的后背上,又一个胎生的先天的烂洞,红红的,不晓得是啥病?那年,我的大嫂也过门儿快两年了。小侄儿也是在我母亲坐月子的同时将生的。婆媳俩一屋一个的同时坐月子,羞得母亲连大气也不敢喘。此事,成了故乡东马庄当年的一大趣闻。
如今,母亲已经很老了。她一生惟一的财产就是让她牵肠挂肚一生的儿女们。几十年风风雨雨已经给土里刨食的母亲添了满头的白发和一脸的纵横交错。而且,她常对从她生上掉下去的已夭折得一个个骨肉嘘稀不已,对成年的我们还是不厌其烦得千叮咛万嘱咐。
“待媳妇好一点,她替咱家照顾孩子不容易,女人受罪哩。”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本份做人,千万不能祸害青苗…”
每次离家,母亲总是唠叨个没完。还固执的送我到离家很远的车站,等我上车以后,她依旧不肯离去,还像木刻一般伫立在车后的尘土飞扬中很久,很久…
母亲那一代人经历的苦难随着岁月的流逝远去了。记住那些不复再回的悲怆,校正我们人生的方向和未来。
母亲,大号:陈月敏,大概是一九三零年生,属马。目不识丁,中国北方一名普通的像野草一样的妇女,身无半文财产和隐私,一辈子生育了十七胎,育有四儿一女。一生只信守两个字:本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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