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1-4-18 16:54:26

周金中:父亲的扁担

前些时候,和儿子一起背唐诗,看到诗人钱珝赴任抚州途中写有“故溪黄稻熟,一夜梦中香”句,顿时如久别重逢一般,倍感亲切和温暖。除了钱珝赴任的目的地抚州是我的家乡之外,还因我似曾在某个夏秋之日的午后,也有过一个这样暖暖的梦……
太阳像个羞涩的姑娘才露出小半个脸的时候,人们已经行走在田间小路上,草露打湿了裤管,脚步不甘示弱似地打碎了草丛里田蛙的美梦,惊起蛙声一片。太阳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就笑吟吟地将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行人的脸上,仿佛生怕人们错过眼前黄金般的漫天稻浪。晨风拂面之时,阵阵稻香扑鼻而至,令人情不自禁地想闭上眼就这样美美地睡上一觉。我就这样似梦似醒地坐在父亲那晃晃悠悠又稳如磐石的箩筐里,沐浴着阳光,来到了田野,根本分辨不出是真是假。但我能肯定的是,箩筐上头父亲的肩膀上,横跨着一条扁担,那也是我对父亲扁担的最早记忆。
父亲是个农民,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们姐弟下田干农活了。夏季的双抢是农村最重要的生产劳作,为了在短时间内完成夏粮的收割和秋苗的栽种,家家户户都是总动员,我家也不例外。父亲、母亲、两个姐姐,再加上大约六七岁的我,就是全部的战斗力量了。起初我是不愿意去的,父亲就在临出发前准备了一副箩筐,一前一后把我和二姐抱了进去。父亲把箩绳缠在扁担上,然后蹲下身来,两手紧紧抓牢扁担的两头,也不管我的哭闹,把我和姐姐挑起就往田间走去。经历了最初的别扭,我和姐姐渐渐在扁担下找到了乐趣。有时父亲会故意装作承担不了我和姐姐重量,喝醉酒似的步履蹒跚地走上几步,逗得我和姐姐咯咯傻笑。紧接着就来一小段飞奔,把箩筐摇晃得厉害,引得我和姐姐阵阵尖叫。在此之后,尽管我偶尔会因谁坐前谁坐后的问题和二姐发生一点争执,但最终还是乐此不疲地坐进箩筐,满怀期待地等着父亲用扁担来把我们一肩挑起。
父亲中等身材,虽然算不得矮小,但也谈不上魁梧。上小学时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原来有时候父亲也是很威武勇猛的。那时候村子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冬天的夜晚又天气寒冷,所以晚饭后的村子很早就安静下来,这就给了小偷可乘之机,闹了贼。第二天整个村子炸了锅,家里遭窃的婶婶们痛骂小偷的缺德,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伤心痛哭,即使隔了几条巷子还能听到哭声。男人们倒是沉得住气,他们聚在祠堂旁边的樟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对策。我们小孩子也围在边上津津有味地听着,当然大多都听不懂,只知道大人们要“捉贼”了。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晚饭后,同村的几个叔叔伯伯来邀父亲,父亲跟母亲招呼一声,就拎着他干活用的扁担和叔叔伯伯们一起出去,等我再见到他已经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了。后来的一天,我在睡梦中被吵醒,只听见锵锵的锣声、“捉贼哟”“捉贼哟”“不要跑”“不要跑”的喊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和巷子里急促的脚步声混作一团。母亲叫我继续睡,我哪里还睡得着,只是干瞪着眼,既害怕又兴奋。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平静下来,父亲在屋外喊母亲开门。父亲进屋后,我也悄悄地下了床,从门后向厅堂看去,只见父亲一手持着扁担站在那里,一手接过母亲递给他的温开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怒目圆瞪的样子说:“给那贼跑了!”说罢,还将紧握在手中的扁担抬起重重在地面砸了一下。至今我仍然会经常想起当时的场景,我觉得父亲那一刻像极了大门的画纸上关二爷手持青龙偃月刀的样子,威风凛凛的。
初中毕业后,我考取了县城的高中,那是一所全省闻名的学校,全家人都很高兴,父亲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父亲自小就爱读书,但因为种种原因很早就辍学了。虽然后来父亲见书就读,但终为没能在学校读书而遗憾不已。为了给我一个独立安静的环境,父亲在学校附近给我租了一间房,而考虑到节省开支,米都是由父亲从乡下送来。米是用布袋子装的,通常另用一个蛇皮袋装一些其他的生活用品,然后用扁担挑着送来。每次来了父亲就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等我,有几次我问他等了多久,他只说没事没事。后来有一次,我看到他一边挑起扁担,还一边回头看了看学校大门上的校名,自言自语地说:“好啊,好啊。”然后就和我有说有笑地回住处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不紧不慢而又踏踏实实地过去了,到了高中二年级,我除了照样用功读书,还渐渐适应了城里学生的身份,举手投足间似乎也要与先前那个“乡下来的”自己划清界限了。那一次,中午放学,我正和几个要好的家住县城的同学有说有笑地往外走,临近校门的时候,看见父亲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等我。父亲不像往常那样站着,可能是路上累了,他盘腿坐在扁担上,下面是高低不一的两个袋子。父亲佝偻着身体,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盘着的右腿,就像扁担的两头,就那样悬空翘着,隐隐还可看见鞋子上的污泥。同学也看见了父亲,很平常地说了一声:“你爸爸来了。”我的心却“唰”一下就沉了下去,平时积攒的那点自我陶醉美妙感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同学并无恶意,但我更希望同学没有看见或是假装没看见,因为那个时候的父亲和扁担,在我眼里就是土气和寒酸。和同学分别后,我一路无语地和父亲回到了住处。父亲进门放下东西之后,我说出了那句后来让我愧疚了很久的话:“爸爸,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在学校门口等我?”父亲听了后,刚才还微有笑意的脸庞,眨眼凝固了一般,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两个字:“好啊。”后来一直到我高中毕业,父亲都只是按时将米送到我住处,我再也没有在学校门口见过父亲和他的扁担。
再次见到父亲的扁担,是在三年前冬天的深圳火车站。父亲念叨着说要来看看我们,行程确定之后,父亲问有没有要从老家带来的东西,想起每年回老家时父母把我车尾箱塞得严严实实的情形,为免路途劳累,我就叫他不用带了。父亲是清晨到的,我正左顾右盼在人群中找寻的时候,就听见有人用家乡话喊我的名字。循声望去,父亲已经在不远处向我招手了。父亲快步向我走来,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肩上一条扁担挑着两个袋子,只是身板已经明显的弯了下去。那年深圳的冬天是少见的寒冷,气息遭遇冷空气后在父亲的脸庞前行成了一条条白雾,似乎是为了掩饰父亲已经斑白的双鬓。当时,我就痛恨自己上学时没有认真学习美术,要是能用画笔画下眼前的父亲该多好啊。后来,我也常常为自己文笔不通而懊恼,不敢奢望像朱自清先生那样写下不朽的《背影》,只想能用简单的文字记录下那份令我满眼热泪的温情。我强忍住就要掉下来的眼泪,赶紧接过父亲的扁担挑在自己肩上,我说:“说好的不带东西了嘛,我这啥都不缺。”父亲说:“都是我和你妈自己种的,这边买不到。”
父亲在深圳住了些日子,临回去的时候,我请求父亲把扁担留下,父亲也没多问,爽快同意了。庆幸自己留下了扁担,我一直把它放在书房里。父亲或许给我讲过一些大大小小的道理,扁担却像一本父亲写给我的书,让我用一生的时间去“阅读”。把扁担平放在手上,它已不再是刚制成时笔直的样子,能看到它有微微向上凸起的弧度。这弧度就像是父亲用他的肩膀托起的一坐小桥,让后来的人带着那份难以言说而又沉甸甸的爱,顺利地渡过千山万水。扁担也已没有新鲜竹子那种青绿,扁担的中部因长年压磨而精光发亮。这光亮就像是时光老人颁发给父亲的勋章,无法照亮道路,却可点亮心灵,激励着后来的人迈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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