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儿时的我是多泪的小孩。当我大姐大哥二哥穿过，终于轮到我穿的衣衫染上污渍，晶莹的眼泪会立时浸透发黄的袖口和衣领。家人们总是诧异地看我，说一句，就知道哭！然后顾自走开。没有人知道，衣裳里有我的梦，等待与期盼实在太久太久了。也没有人知道，放电影的大会堂里鸭蛋饼的诱惑同样不可抵挡。因而，每次村里放映电影，我却被留在家里跟着爷爷奶奶时，我总是独自无声地躲在老灶头后面的柴堆里潸然泪下。奶奶原本是地主家的女儿，不但是个美人胚儿，而且对每一个人都很好，乃至在她离世四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被乡亲们所津津乐道。由于先前婚姻的变故，她拖着一儿两女，辗转从遂昌来到龙游。枯卷的银发整洁地盘在头上，沟壑般的皱纹散漫地布在她已经黑黄的脸上。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穿着一件破烂的灰围裙，飘落下来的几丝银发随风晃动，脚上穿着破旧到开口的布鞋，仿佛想要述说奶奶曾经的辛酸。将近傍晚，西边的天只剩下一丝红霞，经过一天劳作的爷爷，拖着疲倦的身体，步伐蹒跚地回到家里。一到家里，他就掀开由几块石头撑起、扭曲变形的被熏得乌黑的铝锅，一口气喝完里面的水，然后舒坦地点起土烟来。看着土烟与炊烟一起飘动，西边的天一丝红霞都没有了。
此时，看完电影的人们沿着通往山外的路，三三两两回到各自家中，偶尔大声讨论着一些关于电影的情节。通往山外的路，在宁静与僻远而又莽莽苍苍的山峦间，总是那么令人神往。除了多泪，除了想看而没有看成的电影，关于儿时的记忆，便是奶奶手指的方向，以及屈指可数的话。她说过，良田万亩不如薄技傍身，那才是你要去的地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是三面大山给溪流留下的一个缺口，是通往山外的路，也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路隐现于荒野与庄稼地之间，浮呈出无尽的生机和希望，总是有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将它照亮，虽然交错绵延崎岖，很难猜测去向，但是它会把奔走的人引向前方。每当奶奶指向那个方向时，我总会热血沸腾地追问，路的前方是什么，而她却总是难得一笑的不言不语。
我从路的那一端，走到乡里、镇上以及省城。我念完初中、高中，又跨过横卧在小镇东头的石拱桥，到更远的地方去读书。那桥远远看去，就像脊梁骨似的，真有一种坚韧而悲壮的美。如今，每当我回到小镇，总会在石拱桥附近小坐一会儿。石拱桥在来来往往的人们注视下依然坚定而沉默，桥下流水汩汩不息地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让我想起多年前抱着双膝靠在奶奶身边，想起高中班主任那一声声呼喊。
高中班主任徐老师是一位瘦高个儿、方形脸的中年男子，一对锐利剑眉下面，是一双不大不小闪着智慧光芒的眼睛，鼻梁上架着的永远是比瓶底还厚的眼镜片儿。高中三年期间，班主任除了严厉只剩下严厉，加上教我们思想政治，又兼着学校的党委副书记，我们对他总是敬而远之。那一年，高考落榜的我整个假期都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听着狂躁的知了喊叫。“阿潘，阿潘……”一个烈日当空的晌午，突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喊着，呼喊声中喘着大口大口的气。循声望去，只见徐老师一边吃力地爬着山路，一边高高地举起手向着我挥舞，“有个杭钢集团的委培生名额，你去不去？”他几乎是踏着山路的石板雀跃着奔跑过来的。奶奶和我妈正在猪栏边，一听班主任的话，赶忙快步迎上来，问：“娃考上了？”徐老师狠狠点了一下头，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汗，咧着牙，喘口气，说：“大姐，是这样的，杭钢铁路要在衢州地区招十名委培生，县教委打电话来，说我们县里分到三个名额。这不，我一得到消息，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也不知道你们家具体位置，边跑边问的，终于找到你们了，你们同意的话，我这就回去，帮阿潘报名！”我一愣，泪汹涌而出。“好啊……”没等我妈妈说完，徐老师一把拉起我的手，转身就朝学校跑去。奶奶在我们身后大声喊：“当心路滑！”
到杭钢上班以后，每当我不能适应城市生活，或者一个人孤苦伶仃时，脑海里总浮现出奶奶手指的方向，眼眸里总印出徐老师那攀爬山路到我家的情形，那长瘦而慈爱的脸，总是微笑着指引着我面向阳光升起的方向，始终激励着我拼搏向上、奔向阳光。十年以后，阳光终于真正洒到我的身上，那是2006年4月30日，铁运党支部大会正式吸收我为预备党员。支部大会结束后，铁路运输党支部何书记牢牢抓住我的手说：“阿潘，我们每位共产党员都要像桥一样，不但要成为党群之桥、血脉之桥，而且要像桥一样，用不屈的脊梁顶着，为人民的事业默默无闻，屹立千年！你记着，我们共产党员要比谁都平凡，却比什么都坚强！”我点点头，握紧拳头，泪如雨下。
有了共产党员这个无比光荣的身份后，我更加玩命地工作，组织需要我到哪个岗位，我就在哪个岗位上学习工作、拼搏奉献。当然，偶尔也会有心情沉重的时候。此时，我总会找座桥，上去走走，摸一摸它的脊梁，想一想何书记的那些话……2017年，因企业转型升级需要，我拿着调令来到偏远的子公司工作。当异乡的工业园区里飘下第一瓣雪花的时候，我开始忙着在手机里制作第一张新年电子贺卡。贺卡做得很粗陋但却显得精细，在卡上我画了一张笑脸，一座石拱桥，以及三面大山给溪流留下的一个缺口。我在卡上写下对已经提前退休的何书记的祝福，还有谢意：“您看着桥，桥看着您。我看着您和桥，直到把桥看成您，把您看成桥！谢谢您，何书记。”我通过微信发给了何书记。何书记的回信很快就来了，信写得简单而温暖：“看着你一直奔向阳光，看着你们一个个健康成长，桥很满足，也很欣慰……”
因为穷苦流过泪，因为困顿流过泪，因为感动流过泪，因为得知奶奶是曾经的地下党员流过泪，因为爷爷扛着枪不肯向同胞开枪流过泪。后来，十多年的光景，内心越来越坚强，工作越来越顺利，生活越来越幸福。在这短短的十多年里，就连偏僻的老家小山村，都建成了民族风情景区，灰瓦白墙的小洋楼整齐划一，柏油路、自来水、大舞台一应俱全。爸爸妈妈不但每月领着农村养老金颐养天年，还经常在村文化中心锻炼身体，就连溪沟里多年不见的石斑鱼也欢快地游回来了。
当阳光照耀到2021年的时光轴线上，我眼眸里闪现的是南湖之畔红船摇曳、南昌枪声唤醒民众、万里长征播撒希望、八年抗战民族脊梁、三大战役风卷残叶、抗美援朝一战名扬，以及春天故事大江南北满园香、全面小康固守初心笑声扬…… 因为穷苦流过泪，因为困顿流过泪，因为感动流过泪，因为得知奶奶是曾经的地下党员流过泪，因为爷爷扛着枪不肯向同胞开枪流过泪。 记得作家刘庆邦说过，血，用刀子捅，就有。而眼泪，不到悲伤的时候，就流不出来。
欣赏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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