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47】张炜:语言是密实的热带雨林,手机屏幕这个窗口未免太小
文学的表相即语言,然而,数字化时代里碎片化浏览占据了我们的生活,词汇在机械连缀和光电运行中失去了生命。就文学来说,这种损伤是根本性的。那么在文字潮汐中阅读者和写作者该何去何从?
今天的夜读选摘自作家张炜新著《语言的热带雨林》,他从文学和语言着手,将其视为是关联人类精神世界核心的本质命题,特别对数字化年代的语言和阅读正在失去起码的标准和训练而深感忧虑。他说:“不要以为参与艺术的人多了,就一定是艺术的大时代,文学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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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化浏览占据整个阅读生活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这种趋势还在加重。智能手机的危害与功用同在,随身跟命,不再分离。人们不分场合地使用,在候车候机厅和一些休闲场所,甚至是会议或行走中都在滑动屏幕。人几乎不能让眼睛闲下来,也不能沉思。屏幕上的闪烁跳跃具有传染力,会像病毒一样入侵,让我们上瘾,产生从未有过的依赖。我们从此把与生命同等宝贵的时间耗损一空,却少有回报。
大量的电子片段堆积在大脑中,损害无可估量。某种神经依赖症一旦出现就无法治愈。说到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那是另一个话题,就读取这个单项来看,它造成的后果是始料不及的。无法阻止的流言,难以辨析的消息,耸人听闻的事件,浅薄与恶意,淫邪和罪愆,都在小小荧屏上汇集。欣悦少于沮丧,绝望大于希望,人一天到晚淹没在极其恶劣的心情和接二连三的恐惧中。这里流动的文字大多是即兴的、未经打磨的,语言品质之低下,心绪用意之阴暗,几成常态。这种气息熏染下的精神生活使人向下,而不是向上。
生活中的认真态度需要严谨的文字去培养,失去了起码的语言标准,社会精神就会沦丧和消散。至于文学,它要求更多的接受条件,比如相应的视觉触及方式。传统阅读通常为纸质书,它经历了从宣纸木刻到现代印刷线装胶装,质感已经变化很大。很早以前的线装书舒放柔软,变为西式书籍的挺括,也产生了感受差异。即便是现代印刷,从铅字排版到激光照排,读者也需要适应。
就文学欣赏来看,荧屏这个窗口未免太小。主要还是质地的改变,这与书写效果相去太远。声光技术的遥不可及,阻隔了人的情感。我们虽然在读文缀句,意思也能明白,但总有一种不够踏实的感觉。
文字和书是这样成形的,先是写于树叶和龟板、陶片,进而是棉帛和纸;笔由动植物身上取来的材料做成,最后才是铅笔、钢笔。人的情感一笔笔记下,手工连接的心思有一种天生的淳朴,感染力代代延续;直到印制成书装订起来,其物理还是接近原初。而今通过无线信号接收数字,于掌中演变成形,走得太远。一种无法言喻的飘忽感,很难在心里植根,来去匆匆,像一层灰尘,轻轻一拂就没了。
就语言艺术享受来说,看似小小的区别,后果却是严重的。有人说这种很难察觉的差异会在习惯中克服。可是不要忘记,这个根性深植于生命之中,不可能在一代或几代人中改变。我们的阅读方式延续了几千年,人眼适应反射光历经了几万年的进化。
在闪烁的光标下,文字的判断力会出问题。事实上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对语言艺术的误判这样大,有时大瞪双眼就是分不出拙劣与精妙。我们对语言变得迟钝,实际上是麻木。词汇在机械连缀和光电运行中失去了生命。就文学来说,这种损伤是根本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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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语言的使用趋于机械复合的性质,所以人人都可胡乱堆砌。即便在一些庄重的场合,也经常看到草率幼稚、根本不通的书写。人们已经没有审慎操练语言的意识,更不会发生生命的关系,只是程式化地、无关痛痒地使用。
一般的文字工作是这样,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则产生了灾难性的结果。我们如果稍稍注意,就会发现随处都是文字垃圾,它们正日夜滚动在屏幕及各类印刷物上。兴之所至的涂抹、昏妄的呓语、不知所云的喧嚷,以及恶意的发泄,晦暗不明、意思暧昧、稀奇怪异,全都出现了。正常的人只要耽于这种阅读区区十分钟,就会心生感叹:怎么会有这么多无聊、阴暗丑陋和恶意?美与善何在?它们仍然有,可是已远远不够,难道在坚硬的金属容器中密封起来?污浊和拙劣与一个时期的商业主义和利益集团结合,运用金钱向前推进,生出椎心之痛。
语言艺术最后连一个口实都算不上,在一部分人那里只是胡言乱语的代名词。需要垃圾填充的版面太大,以前是纸质的,现在则是无限量的光电承载。胃口无限,可以连骨带肉吞下去。所以现在需要一大批丧心病狂的人,去做人世间最不堪的营生。
中国古人有一个说法,叫“敬惜字纸”,说的就是对文明承载物的尊重,这表明了一个民族的高度文明自觉。而今既已如此,其他也就不必奢谈。什么“未来”之类,它不属于我们。
纵观历史,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从未有如此多的人参与涂抹。几千万人从事广义的“文学写作”,历史上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有人不愿正视这个事实,好像一切照旧。散文、诗歌、书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各种题材和体裁相加,多到前无古人。各种文字像潮水一样涌来,不是目不暇接,而是直接淹没。无论是网络平台还是纸质媒体,文字的潮汐无时无刻不在涌动。午夜和凌晨都有新作发表,黎明时分已阅读十万,跟帖八千,不知刷新了多少次。“文学”洪流滔滔不绝,与其他文字一起汹涌。敏感一点的作者和读者,面对此等情状可能觉得恍若隔世。这么多人参与“文学”,还能说文学“边缘化”?
如果回到二 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只有三两个作家和三两部作品,某些人也视为盛况,而今这一切又该如何评价?即便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虽然写作者和阅读者成倍增加,比起现在只算个零头。有人会说那些只有三两个作家的年代,人数虽少影响巨大。是的,不过如果把文学比作一场体育赛事,赛场上只允许两个人参加,那么这些选手想拒绝当冠亚军都难。
实际上就是如此,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无论一个“选手”天资如何优秀,只不准上场。要谈文学的“中心”和“边缘”,那时候的文学才真正退到了边缘。今天的一些人之所以把“边缘”挂在嘴边,是因为参照出了问题。只记住某位作家引起的巨大反响,却没有分析这种影响缘何而生。千万人写作和三两个人写作,毫无可比性。
在万马奔腾的写作中,文学关注力的分散和瓦解,是一定要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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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变化的速度和幅度,在不同领域里差异很大。新科技发生遽变,有关数字产品的刷新频率快到惊人。在我们的记忆中,从电视到智能手机,从电子图书到阅读器,再到大小网站、音频视频、微信平台,文字与图片的海量承载交错重叠。这种类似的技术创新和形式递进正未有穷期,考验着人类生理和心理的承受能力。
这一切与我们这一代记忆犹新的阅读饥渴,形成了两个极端。那时候要找到一本新书多么难,即便是东部沿海省会城市也只有一份文学刊物,甚至连这仅有的一份也曾停刊。这样的经历,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或部分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不陌生。这其中的一部分人至今仍然活跃,正深度参与当代文化活动,包括文学阅读和写作。
他们并没有退场,依然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专业影响力。以前的道路和印象全不是空白,那是相当庞大的积累和储备。经验的再处理是一个极其沉重的任务,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要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更新和蜕变。
由长期的生命体验换取的认识无比宝贵,但的确陈旧了。有些结论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参照,有些情感也属于昨天,它们正在高科技时代里以加速度的方式后撤。今天必须正视的是近在眼前的这个世界,是别一种精神生态。
仅就写作和阅读来看,作者与读者共同面对的不再是两三个,也不是几十个上百个,而是历史上从未出现的庞大群体。这些人鱼龙混杂,以至于成为荒诞的聚合体。十几年前有媒体曾刊过一条新闻,嘲笑西欧和东亚的某些国家,说那里几乎人人都在写作,个个想当作家。话音刚落就到了网络时代,自媒体产生了,于是那种被讥讽的现象不是照抄和复制,而是在当地加倍繁衍:各个阶层都在码字,随时随地出版发表。这是人们从未经历过的一个时代,让人恍惚奇异,好像从人烟稀少之地突兀地空降到了人山人海中。
有人把网络时代日夜翻涌的语言文字比作一场“沙尘暴”,透露出十足的悲观和恐惧;也有人喻为语言文字的“瓢泼大雨”,比起荒漠里偶落的雨点,确像遭遇了一场倾盆大雨,大水漫卷之灾令人惶恐。如果能够再达观一些,是否还可以有另一种中性的描述,比如想象我们正走进一片语言文字的“热带雨林”?这里是一个强旺生长的、繁茂重叠的世界,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各种各样难料的状况,更不乏巨大危险。这样说似乎比“沙尘暴”和“瓢泼大雨”要准确一些,也较为直观形象。
进入了这样的“热带雨林”,那么所有的行进者都要提防了,要有相当过硬和周备齐整的行头。因为这里有大动物出没,有蜘蛛和蟒蛇,有葛藤和食人树,还有藏了怪兽的沼泽水汊。当然这里还有美到惊异的花卉和果实,有惊人的繁殖和生长,高大的绿植铺天盖地。
每个写作者都是这样的“行进者”,他如果按照过去的方式毫无准备地踏入丛林,可能连半途都无法抵达。他将从头设计重新选择,强化手中的器具,应对茂密的纵横交织;扎好营地点起篝火,将利器打磨锋锐;极其谨慎地行动,许多时候以静制动,在合适的时刻出击。方法和机会多种多样,或是绝路,或是另一种生存。
一个心神笃定的写作者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放弃。他会再次出发,开辟自己的路径,而不会追随潮流。一个经过了漫长劳作,同时又亲历过诸多风云变幻的长旅者,自会冷静坚卓。他会愈加严苛地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字,滤掉一切泡沫,压紧每一方寸。身处这样一片雨林,要有干练和警觉、操守和禁忌,还有必要的给养辎重,力求一无疏失。既不存幻想又远离悲观,与轻浮草率划清界限,对诱惑保持最大克制。不堆积,不急切,不趋时,不彷徨,更不能困顿,不能在睡思昏沉中流出口水。
凭借热情的青春时代已然过去,这里不是指生理年龄,而是说心灵的步伐。数字时代是使人加速苍老的光阴,这时候尤其不适合稚儿般的躁动。时髦的追逐既无尽头,又耗失中气,最后什么都留不下。谁如果侥幸融入滚滚洪流之中,谁就早早地消失。停留,站立,久久打量,直到变成一块化石。
如此一来,在往复交织的潮流中就不易破碎和溃散。这让人想到了一个老旧的比喻:每一位作家都如同一座精神的岛屿,如果由泥沙构成,即经不起浸泡拍击;如果是一整块顽石,那就足够应对眼前的潮水了。
必须具有坚硬的本质,锤炼精神。文学的表相即语言,要把它冶炼成一种钢蓝色。这是一个缓慢的、收敛的、紧缩和汇聚的状态。最终形成强大的意志力,固化冷凝,以此抵抗迅猛的狂潮。一切急速追赶,踉跄狂奔,都将倒在带刺的葛藤下边。在浑茫的阴影里必须止步,不要迷恋,不要倨傲;不要急躁,也不要散漫。把真正的价值放在时间里,却又不能把时间当成敷衍的说辞。生存的弹性不能变成策略,而是要弯成一只弓,让其具备强大的发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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