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280】李木生:鲁迅散文的当代意义及对散文写作的启示(2)
我们从《野草》学习什么《野草》只有短短的24篇短文,不足5万字,却最不同凡响,最为绵亘无际、意味无穷,可与世界上任何一部名著相媲美,在鲁迅所有著作中,也将是最不朽的。这丛野草,情感淋漓幽婉,思想葳蕤茂密,又紧紧地与那时的中国相连接,敢于直面大事件,更敢于往灵魂的最深处探拓,其现代性、先锋性,以及美学价值与文体的示范性,都是罕见的,是经典中的经典,应当反复咀嚼、消化与领悟。
《题辞》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启示六:好的文章,一般不会是单向度、浅白露直的,而经典的东西,总是多义的,含蓄的,将情感与哲思反复扭缠,明线隐线,直线曲线,多线交互,回还不已。这就需要胸襟的博大细腻与头脑的透彻深邃。本就昏昏,又汲汲于潮流,光凭一点精巧与时髦的装潢,是无论如何也经不住时间的筛汰与淘洗。前面说到过木心,他的散文与诗,虽情感大多不追求淋漓却极富幽婉,而思想则真真的葳蕤茂密,如《地下室手记》中的《小流苏》,写到俄国囚禁莱蒙托夫的囚室,有乳白的玻璃罩台灯、铜的茶炊、高背椅和铺着厚桌布的圆桌,还可以接待来客如别林斯基。他写道:“我无幸生在19世纪……倘若我与莱蒙托夫同时空,我何以落到这污水流溢的地窖里,我深深为莱蒙托夫庆幸,那俄罗斯风情十足的茶炊,那桌布边缘成排的小流苏……”
《秋夜》(西三条二十一号)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枣树……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希望(永恒的主题)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启示七:心藏警奇,却以朴真呈现;时时想着大地与大地上最卑微的物事如那极细小的粉红花,并能体会她们的希望与梦,当然要赞美枣树的直与硬,因为他刺破着警惕着天空的圆满、包括一切的圆满。如萧红的《呼兰河传》,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
《复仇》(关于看客)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遍地都黑暗了。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启示八:《复仇》一文,鲁迅自己是讲因为忌嫌于中国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客”现象而作。他一切从人出发,连耶酥也不是神之子,而是人之子,但是这人之子却被以色列人钉杀了。此时,他直言着真理: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包括国民党“四•一二”对共产党人的大屠杀,鲁迅都是冒着极大风险站起来指斥与揭露,如他的《写于深夜里》《为了忘却的记念》等。我们有幸长期处于和平年代,但鲁迅所批判的“看客”的劣根性,还是值得我们警惕,犹如阿Q的精神胜利法。就气质上论,当代散文家里,张承志与此有着稍微相近的精神境界,他的叛逆,他的信仰,他的独狼般的嚎叫,还有他的逆流搏击与他那滚烫的激情,都会给读者留下难以磨灭的撞击。
《雪》(关于美)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启示九:散文没有美就等于没有生命,而散文中的美,可以来自大自然,可以来自人类的情与思,而这一切的美,均需执笔者的心上要常常地清理与打扫,干净起来,柔软起来才能发现与重酿美。这让我想起那位一生只写过一本书的苇岸,那本书是《大地上的事情》。他深爱梭罗的《瓦尔登湖》,更爱他身心周围的大地,以最亲的亲情去观察记录大地上的事情。苇岸也写雪:“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刮落。它们漂泊到大地各处,它们携带的纯洁,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动人的花朵。”
《墓碣文》(想像与魔幻)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启示十:天马行空的想像与惊悚无羁的魔幻——这些欧美文学与南美文学二十世纪涌现出的现代主义的反叛、先锋、实验、突破、颠覆、解构等,鲁迅早已与其不谋而合了。不仅是天赋,更是时代、环境、性格碰撞压迫合铸的结果,丝毫没有当代中国作家们生硬模仿“现代主义”的窘况。中国散文的当下,有着散文怎样写出真实、能不能虚构的争论,而且很难得出一个让大家都信服的结论。其实,鲁迅的《野草》(包括他的杂文),恰恰就能解决这一争论。野草的每一篇,都是作者内心真诚与真实的再现,而这种内心的真实与真诚,又无不映照着、紧贴着那时中国的现状与真实和自己境遇的面貌——在这些地方,有一点虚构都会是虚伪从而成为败笔。哪怕是耍着小聪明的回避或增添,都会直接损害散文的生命。还有另外一面,就是基于以上,鲁迅又展开了无穷的想象与延伸,其澎湃的激情、坚实的思想,与恣肆而又极富张力的语言,都得到了自由飞翔的空间。真实、真情,真思、真义,真相、真理,始终都会是散文写作的命脉所在,来不得半点含糊与犹疑。比如张中行,他是有着深厚根底的国学家,有着儒家的仁爱的本性,却又通识西学,能够站在平民或者不得志的士人独立的立场来观察关照,从而让自己的文字既摇曳多姿,又处处落到实处,就没有写实与虚构的困惑。刘烨园的“致苍凉”,也许与《墓碣文》有着某种契合,还有烨园临终前告别信中提到的帕乌托夫斯基写过的过那个细节:在古老、荒凉的海滩,在月光与海水的光影里,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纪念那些未能从海上归来的人们……
《颓败线的颤动》(关于苦难中的中华母亲)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这样的战士》(时代仍然需要战士)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但他举起了投枪。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但他举起了投枪!
《淡淡的血痕中》(直言与记录)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觉》(直言与记录)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呵,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了,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启示十一:《颓败线的颤动》是以悲剧的气氛写妓女的命运,又是在写中华母亲的命运与痛苦。而悲剧的展现与透析,正是文学写作(当然更包括散文写作)不可回避的正途之一。而《淡淡的血痕中》与《一觉》,都是直面1926年3月18日北洋军阀屠杀青年学生的悲剧。这一时期,鲁迅还为此写下《记念刘和珍君》等十多篇文章,记录与发声、批判与鞭挞。悲剧意识,是伟大作品必须具备的品质。雨果的《悲惨世界》,陀思托耶夫斯基的《被污辱与被损害的》,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曹雪芹的《红楼梦》,直到卡夫卡的《变形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纪伯伦的《折断的翅膀》、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无不弥漫着悲剧意识。邵燕祥是当代中国作家中鲁迅精神最有力的继承者,林贤治说邵公“二十年间,凡重大的事件,问题和论争,他都未曾忽略过”。二十年间,诗人的邵燕祥,弃诗从散(一笑),写下了十几本散文的著作(有的定为杂文)。而王小波则以另外一种形式、或者简直可以说更接近鲁迅风格的形式,创造了散文的别一样写法:从科学、常识、生活的平常入手,做着逆向的思维,虽然一副“假正经”的容貌,却又在坚守着人类与社会的良知。他的这种幽默(有人说是黑色幽默),因为以思想的明析深刻作后盾,从而让幽默有了拨开云雾望见真实与真理的触动人心的力量。这是独一无二的,比王朔要高明得多、文学价值也重要得多。
《腊叶》(关于爱)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它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启示十二:最后,让我们还是回到爱与责任上来。让心灵与笔墨自由飞翔的最根本的动力,还是仁厚而博大的爱,对世界、对祖国,对人类,对亲人的爱,甚至对伤害过你的人的宽恕与怜悯。这种爱需要涵养与培育,既是来自于对于人类文明总进程洞察后的热爱,更要从生命的每个细节上去做好、持续地做好。这个不难,关键是要自觉,要持久。可以将雨天路上行走的蜗牛轻轻放进草丛以免被人踩踏,可以像孔子那样见到残疾人而尊重而慈和地待之、遇丧事而不歌,可以在骑车带着小孩的妇女挡在你的车前不鸣喇叭而耐心地等等。要成人之美,要善待周围,当然也要见义勇为,也要在不义与邪恶面前敢于拍案而起。有了这些,也就有了写好散文的前提。有了这种自觉的善念与爱,也就像鲁迅所说,从血管里流出的总会是热的血。我自己有好多地方做得不好,还有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淡漠于公益的时候,还有经不住世俗的诱惑而心动的时候,还有“看客”的心态而让文字顾左右而言它的时候,我还需要常常地反省。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专家,济宁散文学会、淄博市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发表出版散文作品近300万字,作品曾被《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大家》《钟山》《花城》《随笔》《新华文摘》等刊物重点推介,并入选《三十年散文观止》、《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新中国散文典藏》、《中国百年散文》等二百余部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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