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1-11-6 11:32:15

父亲与他的动物们  作者:曾长春(重庆)

父亲老了,仍不辍农作,还养了很多动物,显得很劳累。我劝他放弃养动物,他置若罔闻。鸡鸣犬吠,鸭声嘎嘎,偶尔还有猪叫,瓮声瓮气的猪叫,动物们让老屋常年充满着生活气息。在父亲义不容辞的精心照料下,动物们生活得无忧无虑,对父亲很亲,很依恋,驱走了父亲的寂寞,给父亲带来了欢乐。
盛夏午间,烈日当空,空气热乎乎的,屋旁宽敞的水泥巷道里,凉风习习。父亲坐在长木凳上,翘着二郎腿,两眼呆滞地盯着水泥砖墙壁,“吧嗒……吧嗒”烧起了毛草烟,呛鼻的烟味随风飘散。烧了一阵毛草烟后,“啪”!父亲顺手把铜烟杆搁在木桌上,端起保温杯,慢吞吞揭开杯盖,撮起嘴唇,对准杯口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嚯——嚯——”,喝起了酽茶。
灰狗蹲坐在父亲身旁,张开大口,两颗锋利的犬牙间,悬挂着鲜红的舌头,舌头蠕动着,舌尖垂着的涎水,不时滴到地上。灰狗侧头瞅瞅父亲,竖起双耳,机警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父亲放下茶杯,放开二郎腿,挺了挺脊背,注视着灰狗,右手搭在灰狗头上,沿着灰狗的背脊,轻轻地抚摸下去。灰狗温顺乖巧地耷下耳朵,眯缝着眼睛,收起鲜红的长舌,弓着身子,朝父亲挪了挪,紧紧偎着父亲大腿,耳朵扇了扇,又竖了起来,咧开大嘴,再次吐出那鲜红的舌头,依旧一副高度警惕的模样。
“喵——喵——”,黄猫拖着尾巴,径直朝父亲跑过去,弓着身子,翘起尾巴,在父亲腿上使劲地蹭来蹭去,然后枕着父亲的脚背,一只前爪勾住父亲的裤腿躺下了。
“黄猫是隔壁幺叔家喂的,它成天就在我们家中,已经成了我家的了。”母亲满面笑容地盯着黄猫,“有了它,楼上楼下都看不到老鼠了!”
母亲话语里,满是表扬黄猫的语气。不过,黄猫弃家易主,一定是有蹊跷的。
小时候,我曾听年岁大的人说:“哪有猫儿不偷腥?”那时,我不懂老人们的言外之意,倒是留下了印象:猫是馋嘴的动物,谁给它解馋了,它就亲谁。
父亲深谙猫的性格。赶集天,父亲总是早早出门,一年到头,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落下一个赶集日的。父亲赶集,背着小竹背篼,不卖农产品,只为回家能背豆腐、鱼、粑粑、油炸干之类食物,免得提塑料袋勒手、酸手。父亲一贯节俭,买鱼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因为只有买鱼,他才有面子堂而皇之地从鱼贩那捡到鱼鳃。每次赶集回家,父亲总会背回来一塑料袋鱼鳃,血淋淋的,笑眯眯地给黄猫盛上一碗。黄猫大快朵颐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挨着父亲坐处,惬意地躺下。吃饱的黄猫,腆着肚子躺着,前脚伸过头顶,后脚往后蹬着,尾巴搭在身上,呼呼大睡起来。
吃饭时,父亲夹起盘中的腊肉,放在眼前,摇晃着看了看,麻利地把肉丢在饭桌下。桌下“呼呼”几声鼻息,传来“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不用看,就知道那是猫在吃肉。
每每见着父亲喂猫,我便情不自禁想起了童年时吃的月饼。月夜,山村很寂静,我睡得很香甜,父亲端着煤油灯,站在我床前,把我摇醒:“起来,吃月饼,很香很甜的月饼。”我揉了揉蒙眬睡眼,挪出被窝坐起来,接过父亲手中的小块月饼,闭着眼睛嚼。时至今日,我清楚记得月饼很香、很甜,有橙味,有花香,偶尔咬着一块冰糖,“咔嚓咔嚓”地响。父亲看着我吃完月饼,钻进被窝,他才端起煤油灯,轻轻关上木衣柜门,轻轻扣上木衣柜锁扣,轻轻上了锁,然后才轻轻地离开。
后来,父亲总是趁我不注意,从木衣柜中掐上一块月饼给我。我觉得木衣柜十分神奇,渴望父亲能打开,让我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父亲哪里肯打开,钥匙总是挂在他的腰间。我只能乖乖听话,按照他的要求写字、读书、放牛、割草,因为只有那样,他才会给我月饼吃。
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我买过很多月饼,总是没吃到过那种味道的月饼。那挥之不去的独特的月饼味,只能在我的记忆中深深烙下了。对黄猫而言,鱼鳃和腊肉的味道,或许也深深烙在它的记忆中了吧?
暑假,改造老屋,我拆除了煮猪食的锅灶。一连几天早上,父亲伫立在猪圈门口,注视着猪圈里的白猪,默默不语。猪抬着头,看着父亲,瓮声瓮气地“巩——巩——”着。父亲似乎与猪谈心一样。
父亲闷闷不乐。母亲悄悄告诉我:“你把他煮猪食的锅灶拆了,他心疼猪吃不到好食,着急着呢!”
我恍然大悟,觉得万分罪过,赶紧用水泥砖搭了个简易灶台,搁上那满是黑色炭灰的大铁锅,告诉父亲:“您可以煮猪食了!”父亲脸上恢复了一丝笑容。
我改造老屋,父亲漠不关心。他每天从地窖里端出红薯,长了芽的有些干瘪的带着酒味的红薯,仔仔细细地洗净,剁成细碎,放入锅中,盖上木盖,烧起大火煮得“咕嘟咕嘟”响,末了,放入玉米面,用锅铲使劲地搅动一阵。红薯玉米粥,拌上绿色猪菜,在父亲看来,那绝对是猪的美食了。猪吃着美食,父亲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着,念叨道:“灾荒年,我吃的饭食还不如你吃这个呢!”
父亲只顾自己乐,他煮猪食时的浓烟熏得我和帮忙改造老屋的人眼泪直流,他满不在乎。帮忙改造老屋的人,瞅了瞅父亲,揉了揉眼睛,偷偷撇了撇嘴,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容:“老哥,你那猪好幸福哟!年底,又要杀大肥猪过年啦!”
父亲笑了笑,十分谦逊地回答道:“哪里哪里!它很叼嘴,不大爱吃食!”父亲说这话时,我看出他有些焦虑,似乎正思考着改善猪的伙食的措施。
秋天的一个早上,下着雨,很猛烈,老屋弥漫在雨雾中,院坝边李树、椿树、泡桐树的叶子偶尔簌簌飘到地面。院坝那头的塑料围栏里,鸡钻进棚子里躲起来了,几只大白鸭避在柑橘树下,或悠闲自在地梳理羽毛,或把头反插在翅膀里。父亲穿上阔大的黑色雨衣,戴上缝补着一层灰黑色旧布的草帽,从廊檐下的背篼里,抱起萝卜叶子,昨天傍晚他从地里背回来的萝卜叶子,歪着身子,走下廊檐,朝鸡鸭围栏走去。
梳理羽毛的鸭,瞧见父亲,扇着翅膀兴奋得“嘎嘎”大叫。这一叫,惊醒了睡觉的鸭,唤出了避雨的鸡。鸡鸭围栏里,鸡们、鸭们朝着父亲,猛烈地扇着翅膀,你推着我,我挤着你,朝着围栏猛烈地扑着。围栏里,顿时声音鼎沸,鸡鸭声响彻山村。
雨猛烈地下着,院坝水泥地面淌着水,滑溜溜的,风扯动着父亲雨衣的下摆。父亲佝偻着腰,紧紧地抱住萝卜叶,侧着身子,右脚支起上身,左脚小心翼翼地往旁探过去一小步,鞋底在水泥地上来回搓了几下,直到觉得稳妥了,才用力蹬着地面,黑色雨衣裹着的上身往左慢慢倾过去,稳稳地支在左腿上,然后,迅疾地把右脚拖到左脚边,靠拢,站住。父亲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继续走向鸡鸭们的围栏。
四周雾蒙蒙阴沉沉的,鸡们、鸭们迫不及待啄上鲜嫩的菜叶,吵闹不休。蓦然间,我的眼前幻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青色的衣帽裹着、罩着的一具骷髅,在雨中飘摇着,踯躅着,俨然风景区摆设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样。
终于,父亲走到鸡鸭们的围栏外了。他面向鸡鸭们,张开双脚,摆动双手,扭动身子,萝卜叶在空中散开,飞进了围栏里。鸡们、鸭们争先恐后地扑向萝卜叶,叼着、啄着,“咯咯”“嘎嘎”地叫着。父亲站在围栏外,不顾凄风冷雨,享受着鸡鸭用餐的愉悦,完全陶醉了。
雨,依然下着;风,仍就拂着;薄雾缭绕着山村,满世界湿漉漉的。鸡鸭们不吵了,猪熟睡着,猫不知躲到哪个安静的角落了,灰狗不声不响地蜷缩在屋旁巷道里。
山村安静了,老屋安静了,父亲快乐了。如果不是动物们的吵闹声,老屋真就一个空巢了。我懂父亲不辞辛劳的原因了,心头酸酸楚楚的,默默祈祷:未来的朝朝暮暮,愿动物们的吵闹声萦绕老屋,陪伴父亲;愿父亲身体硬朗,永远开怀。


作者简介
    曾长春,中学语文教师,在语文教学中,注重读写结合,着力培养学生写作能力。作品擅长叙事写人,表达哲思或抒发感情,常见公众号“香茗浸事”、“今日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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