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街
来源:光明日报 杨帆上世纪90年代,我随几个家乡的师兄师姐去往师大学画。那时候,南昌对我们这些长在小城的少年来说,算是一个很大的码头。我们坐船而来,望着茫茫无际的鄱阳湖,心头第一次生出了对人生无从把握的混沌感。苏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浩叹,在这大湖上有了一种奇异的同感。我记得类似鸡皮疙瘩一样的战栗,从手臂直传到指尖。是在我17岁那年的暑天,湖面上烟波浩渺,时不时滚过一层燠热的风,立在甲板上的我默默注视着这片水域,被夕阳映照下那强大的光波所震慑。鄱阳湖那气贯时空、吐纳风云的恢宏气势,不由人不感到自身的渺小虚弱。
在师大的画室里,我是最用功的学生之一。人只有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或者说看到希望,才会去做一些吃力的事。这不单单指技艺上的,不过当时我唯有专注于此。我混在那班奇装异服、装酷扮靓的少年里,只管埋头画。那时候还没有出现染发,于是男孩子把头发烫成高刘海,女孩子烫成拉丝头、卷花头、爆炸式,各种一鸣惊人。一律穿宽大棉质衣服,牛仔、格子、镂空都是时尚元素,衬衫下摆交叉打成结,露一丝肚皮,实在是女孩子最帅的打扮。流行萝卜裤,那种臀部肥大、腿部收窄的高腰裤,如果这男孩再脑后扎个小辫子,太阳穴上挂一副黑耳机,前襟上散布些水粉颜料,就没人敢怀疑他的绘画水平。女孩里也有人穿萝卜裤,或系一条百褶大花长裙,涂着橘色、酱黑色唇膏跟男生一起吼赵传、黄家驹、崔健。那是些收工后的深夜,还在被自己的梦想激奋着的灵魂,游荡在路灯幽暗的校园里,一定扰乱过部分学子的清修与睡梦。我在窗台边或许就着月光看到了他们鬼魅般的身影,在地面拖出的长长痕迹。狼嚎般的凄厉声打耳边呼啸而过。我仿佛不曾与他们成群结队,或者说同流合污,出去吃夜宵,抽烟打赌吹牛皮,记忆里没有这样的夜晚。月色披在肩头一定是冷寂的,喑哑的。我和一位姓冯的师姐脚步铿锵,将夜虫的呢喃生生打断,或是踏碎雪团下僵硬的枯枝。冯师姐在我学画前,已经考了6年。她嘱咐我不要学他们虚度年华,专心画我们的。每当看到她因长久的不平和沉默形成的两条深的法令纹,我总是肃然起敬,心头响起孟子威武不能屈的句子。
在师大校园里,我穿着那条背带裙往返穿梭,预先过起了大学生活。我住进了外语系女生宿舍,早出晚归,整天同她们打不了照面。我几乎不上街,除了买颜料和画册,没有逛过万寿宫和滕王阁,没在赣江边湿过脚。我势必一年考上心仪的服装学院,化身一名独步江湖、资质上乘的天才设计师。我将为一代名伶设计服装,不动声色而名利双收。这样的自信部分来自于我的年纪,某种无知无畏以及热血奔流不息。在我看来大学生活毫不迷人,周末那些慵懒、闲适的清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下楼约会的壮观场面,压根不能化作我卖力画画的动力。我交了一个南昌本地的画友,一个将孟庭苇的歌模仿得像原唱的美丽女生,她叫朱敏敏。我俩共同点是不务实,我爱她尾音缥缈、生产烟气的嗓音,她爱我不按常规出牌的怪癖。不同处是她虽然唱着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心底的愿望只是考进师大。按照这样的思路,她本该留在师大中规中矩的培训班课堂,专业过关的路子会顺得多,但她跟上我们就走了。她算是比较冲动、不分轻重的那类女生。也是我见过的将南昌话说得悦耳动听的人,听她说话就好像新的一天正在打开。她描述事物边笑边比画的样子,基本贴合我对本地人直、急、冲的第一印象。在画室里听歌,看手相,时而用牌当道具,是我们几个全部的娱乐。冯师姐叫我半仙,因为我故弄玄虚,信口开河,无端将她们的心搅乱。当然,搅乱她们的并不是我,而是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一个月后,我们几个臭味相投的人离开了师大,学费没有退成,投身于一个偏小众的、颇有实力的私人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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