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1-12-7 10:07:04

橘子园(外一篇)

张云涛

河南正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班。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以及相关年选转载,出版小说集《温暖的棉花》《我们生活的年代》《斑马,斑马》,散文集《一个人的县城》等。曾获梁斌小说奖、《广西文学》2011年度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

陈新华第一次收到朱莉的来信是1988年。他不认识她,但从信里可以看出,他们是初中上下届的同学,她在深圳的一家玩具厂打工。陈新华礼貌地回了信,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笔友。你来我往,通了十几封信,朱莉还附了几张照片。陈新华的心被勾起来,跟同桌黄真商量,反正考大学希望渺茫,干脆一起去深圳。

下了火车,又走了大半天,才到葵涌镇。玩具厂不大,很快见到朱莉。也许因为折腾了一天,陈新华对深圳的激动都被劳顿抵消,对朱莉也颇失望——她个子不高,脸也没照片中的白,穿着一件大一号的工装,看不出身材。朱莉可能没看出来,也可能装着没看出来,热情地带他们去吃饭,找住的地方。

玩具厂不招人,旁边的纸箱厂要介绍费,朱莉借了二百块钱让陈新华去送礼,陈新华不好意思丢下黄真,两个人只好到坪山碰运气。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单车厂,做搬运工,一小时五毛钱。诸事安定,黄真让陈新华抽空去葵涌找朱莉,陈新华说不喜欢她。黄真诧异,为什么?

她,陈新华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骗我。

她骗你什么?

陈新华踢开脚下的健力宝盒,照片都是假的。

黄真醒悟,问,朱莉寄给你的照片都是她不?

是啊。

这不就得了。这是经济特区,人穿得好,风景也好,照相的技术又高,出来的照片跟真人难免有差距。

两个人正闲扯,朱莉找过来。黄真嘴甜,我们正商量怎么去你那儿呢。朱莉说,我们村有人在这一带开摩的,正好捎我过来。

朱莉送给陈新华一个毛绒玩具狗,说是他们厂的新产品,一拍,就会叫。过了两天,陈新华才发现玩具狗的不寻常——两只狗眼睛里都有陈新华的名字。他们研究了半天,闹不明白那三个汉字到底是怎么弄进去的。

不久,单车厂失踪了一个女孩。有人说看见她坐一辆摩的走了,也有人说她是被一个男人拖走的……陈新华有点儿紧张,捎信跟朱莉说,千万不能再坐摩的。

如此大半年,两人同时被单车厂炒掉。他们那个年龄,自尊心正强,一说要赶他们走,连理由都不想问。衣服还没收拾好,就有人在门口等着占他们的位置。后来才明白,那时候的工厂都这样,隔不多久就会炒掉一部分人,一是让员工有危机意识,二也有利益输送。

转了几个厂,不是要高中毕业证就是不招男工。捱到黄昏,街灯次第跳亮,黄真在草林里找了张席片,想到山上将就一夜——山下怕查暂住证。正朝上爬,听到上面有人吼,“你何时跟我走,何时跟我走”,下面马上有人应和,“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到了山顶,满眼都是人,或坐或躺,像小时候躲地震。陈新华松了一口气,拣个空地摊好席。邻居也是河南人,再远一点,还有湖南、四川的。

旬余,仍没找到工作,积蓄将磬,黄真让陈新华去找朱莉求援。走不多远,见一半山腰有橘子园,近前摘了几个橘子填肚子。未几,两个看园人提着棍捧巡视过来。陈新华他们趴在草丛中,待人家走远,才敢现身。他们决定在橘子园栖身,看园的是河南老乡,真被抓到,也不至于送他们去派出所。早晚还有橘子吃,能省下两顿饭。如是一周。某日深夜,黄真听到山下有人喊救命,摇醒陈新华,飞奔下去。

山下早混战起来。黄真手里有棍,一跃冲进人群。陈新华返回去拿了把铁锨,刚要冲上去,被黄真拦下。对方有人被打坏了,快跑!

不敢朝山顶上跑,怕被人家围住,尽拣半山腰的小道狂奔。隐约听到哭声,还有警车鸣笛,陈新华知道不好,神情愈加紧张,鞋也跑掉了,身上被树枝蹭得到处是血。天亮时已到龙岗,陈新华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板上扎满了刺。

在找到第二份工作之前,两个人在外流浪了四十五天。模具厂每天工资五块五毛,扣除房费、饭费,只剩下五十多块钱。拿到钱,陈新华躲到暗处大哭了一场。星期天,他买了盒化妆品去葵涌。朱莉从厂里出来,离老远见一男人,颊颐凹陷,缩着胸,像是连身上的旧外套都撑不起来。黯然半晌,鼻子一酸,扑进他怀里。

陈新华问她喜欢他什么,朱莉握住他的手,你还记得不,有次我去厕所,你看到有个男生站在外面解手,上去踢了他一脚:“你就是狗,看到有人也得避避啊!”陈新华想不起来,我有那么坏?朱莉手紧了一下,不是坏,那时候我就觉得这样的男人错不了……

坚持了半年,模具厂台湾老板看他有文化,调他去当仓管。逾数月,陈新华辞了工作,开始学着台湾老板给其他工厂提供化工原料。

朱莉开过录像带租赁店,继而改卖传呼机,后又改租碟片,生意兴隆。陈新华嫌赚得太少,又耗人,将店转租出去,让朱莉做全职太太。他们和黄真在龙城同一个小区买了房。两家人不时小聚一下,从布吉到坪山,吃遍了惠深路(后改为龙岗大道)两边的餐馆。黄真看他闲,邀他加盟鹏程印务——好歹是个实体,倒买倒卖都得靠别人,终究不可靠。咱兄弟俩联手,有什么搞不定?回去跟朱莉商量,反正化工生意越来越难,大陆产品取代了台湾产品,原料便宜了,利润空间也小了,只剩下几个客户,索性全交给朱莉打理,自己出来试试。

一日晚归,陈新华买了玫瑰回去。朱莉想不起来什么日子,问,你干了什么坏事?

陈新华嘁了一声,我能干什么坏事?

不年不月的,买什么花?

奖励你跟了我二十多年。陈新华叹了口气,黄真又离了。

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家务事,说不清。

这是他第四个吧?

第三个——第二个只是同居,没领证。

黄真怎么样?

能怎么样?就是后悔阿里巴巴上的业务没来得及找人跟进,都被那个女人带走了。

带走就带走呗,夫妻一场,还计较这个?

说得轻巧,每月一二十万的单子呢。黄真本来已经给了她八十万,一辆车。

不多,女孩子的青春不是钱能衡量的。朱莉摆出饭菜,我算是摸透了你,你是怕我分你的钱才不敢胡来不敢离婚。守财奴!

那是!陈新华笑,我累死累活才挣了千把万,再分给你一半,想得美!

小气,朱莉也笑。

陈新华坐在餐桌旁,开始吃饭。偶一抬头,看到远处高楼里灯光星星点点,像浮在半空中,忽又想到橘子园那段时光。一晃,已经二十六年。

良家妇女

周末,王秋月在厂门口等公交车,看到一个穿着厂服的长发女孩,上去搭讪。

你哪里人啊?

河南。

做什么?

缝纫工。你呢?

裁断工。

工资多少?

一百八。你呢?

二百。

加班多不?

不多。

……

新元鞋厂差不多有三万人,大家见了面都这样,哪里人,做什么,工资多少,很少问名字。因为黄国美的普通话有一种熟悉的乡音,王秋月便多问了一句,河南哪儿的?黄国美说确山。王秋月笑,说我是你邻居,正阳的。王秋月出来早一年,这也是她比她多二十块钱的原因。

王秋月说她1987年进厂时,一个月挣一百六十块钱。那时候新元刚建厂,门口没有公交车,电视机只能收两个台,跟野地一样。对面还有一个咖啡厂——我没喝过咖啡,可只要一走出去,咖啡的味道就往鼻子里钻……黄国美打断她,你多大?王秋月说,我七二年的。哪个月?黄国美又问。十二月,王秋月说,十二月初四,天寒地冻的。黄国美追问,阴历?王秋月点头,阴历。

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个人旋即成为朋友。

逾二年,黄国美想跳槽到宝安,说那边有个模具厂,工资能拿到二百六。王秋月跟她一起辞了工,由她的一个同事带着,去宝安。路上晕车,王秋月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低着头,两眼紧闭。好不容易到了站,还难受,胃里老有东西想向上翻。怕影响黄国美,王秋月硬撑着。没想到上当受骗了,那个同事把她们带到了按摩院。黄国美转身就跑,剩下王秋月,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被困在那里。

一开始受不了,王秋月刚刚十九岁,还是个处女,捏疼了她就哭。稍后,能忍了。没有客人的时候,她思来想去,觉得这都是命,怪父亲除夕夜跟母亲吵架,冲撞了鬼神,要不,人家黄国美跟她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就跑脱了?好在王秋月资质好,老鸨觉得在按摩院浪费了,将她转送到一个假日酒店的俱乐部。

最初只做迎宾,人家也不勉强。王秋月和另外十五个女孩穿着亮闪闪的金色细吊带晚礼服,分两排站在门口。有客人来,就鞠九十度的躬,齐唱欢迎光临。酒店房顶的射灯发出红蓝绿光,画着大大的弧线扫过夜空,甚是抢眼。迎宾女孩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被拉下水,有的离开了。王秋月不用谁拉,反正破也破了,一次跟一百次有啥区别?又不是面,搲一瓢就少了。

第一次进房间,王秋月大开眼界。她被一个瘦子选中,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贴着他坐下。请客的老板从包里抓出一把钱,站着的服务生每人一百,坐着的二百。唱罢喝好,瘦子带她出去开房……第二天回去一算,小费就拿了一千元,抵她在新元厂半年的工资。

六年,很少见天日——白天睡觉,晚上灯红酒绿。渐渐有点儿人老珠黄,客人明显少了。她决定跳出这个行当,金盆洗手。还专门逛了一下午内衣店,新买了好几个贴身的胸罩——之前为了吸引客人的眼球,选的胸罩都带着厚厚的海绵。妆也不化,素面朝天,跑到深圳的另一边,坑梓。一家公司看她仪态端正,想让她做接待。王秋月想了半晌,良家妇女不能抛头露面,还是进了厂。第一个月的工资条她一直保存着,三百四十二元。基本工资三百元,加班费二十二元(十一个小时),膳食津贴十元,工种津贴十元,水电津贴十元,车费津贴六元,扣电费十元,扣医疗费六元。钱不多,之前她甚至一天挣的就比这个多,但这是她人生的新起点。王秋月不在乎钱多少,主要是厂里与她相当的男人多。她的目标是外地人,外省的更好。结了婚,回老公的老家,开个小店,无声无息地过完余生。

靳长虹是自己主动贴上来的。他是厂里的客服,比王秋月大三岁。十年前在工厂冲压胶合板时,切掉了两个手指头。找人试探王秋月,问她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王秋月会意,说没什么条件,聊得来就行。

靳长虹是真喜欢她,王秋月慈眉善目落落大方,一看就像见过大世面的人。两个人互相珍惜——靳长虹是因为自己的残疾,很少有女人正眼看他;王秋月则因为自己的过往。第一次上床,王秋月忍着,连呻吟都不敢有,生怕自己忘了形。完事后,靳长虹看到床单上的血污,搂着王秋月半晌不语。王秋月也不解释,那一天正好是她月事的最后一天——她们以前经常这样糊弄男人。

婚礼是在靳长虹湖南的老家办的。说是礼,其实也就是一顿宴席。王秋月买了水仙牌洗衣机、康佳28英寸彩电、VCD,说是娘家的陪嫁。

倏而怀孕,第二年生下女儿向兰,隔两年又生下双胞胎兄弟向阳、向天。人生中的每一次重大转变,王秋月都会想起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她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老公是老家的吗,有没有孩子,几个,还在不在深圳……有一次她去龙岗,顺便拐到新元鞋厂。鞋厂早没了,代替它的是一个居民小区。旁边开超市的说,都搬走了,搬到东莞了。后来回正阳路过确山,王秋月又想起她,但实在想不起来她是哪个乡了。想起来又怎样?去找她叙旧?让她勾起自己那段不能示人的经历?

向兰在深圳上的幼儿园,小学时才转回老家。她说普通话,唱歌跳舞样样都行,是村小学的明星。但功课一年比一年差,六年级升七年级时,两门功课只考了三十几分。王秋月气极,劈手打了她几下。靳长虹护小孩,尤其护女儿。他把向兰拉到怀里,揉揉头发,抹掉脸上的泪。好了不哭了,大不了来深圳打工,我们打了一辈子工,不也过得好好的。王秋月回想起自己的打工经历,火气更大。靳长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你天天加班加点每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才挣三千块钱也叫好?看看人家写字楼里的那些白领,出门就叫出租车,风刮不着太阳晒不着,那才叫好!不好好读书,打工能挣几个钱,难道去当……

说到这儿,王秋月倏然住口……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橘子园(外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