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深处并不平安
鲁迅先生在《忆韦素园君》一文中说:“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的确,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他的人物设计各种万劫不复的“精神上的苦刑”,拿着一把前所未有的“放大镜”或“探照灯”洞察人心。他看到了什么呢?人民文学出版社最近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篇心理小说经典”包括《穷人》《双重人格》《赌徒》《地下室手记》四本小说,展示了陀氏最基本的四类心理。
184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断辞职一年后,就创作出了处女作《穷人》。《穷人》中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芙娜小姐和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是邻居,都住在诺亚方舟般拥挤污秽的贫民窟里,“对对付付地生活,悄悄地生活”。男主“节衣缩食”,常常给小姐买花买书买糖果,低廉的礼物让小姐感受到生活的诗意。然而,无论他们如何“相当愉快地幻想”,对于他们而言,往日不堪回首,前途命运未卜,作为“生活在忧患焦虑之中的人”,“用眼泪消愁是不可能的”,唯有“羡慕天上的小鸟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天真的幸福”。
从4月8日到9月30日,男主写了31封信,虽然最后一封信未署日期,想必是男主收到女主最后一封信当日写下的发不出去的信,女主回了24封信。你来我往的信件,满纸的温柔能融化坚冰,而拮据恰似无法融化的坚冰,让人心如刀割。喝茶放糖还是不放糖?大衣和靴子破了换还是不换?读书还是看戏?……不到半年,这段纯真美好的感情结束了。曾经为爱出走的瓦尔瓦拉远嫁商人,独留下马卡尔无助地呼唤“我亲爱的,我的亲人,我的小宝贝!”那是灵魂的呼号,是在贫穷的现实中发出的有力但却无益的呼号。
值得一提的是,“穷”一词在俄语中还有“可怜”的意思,因此,此处的“穷”不单指物质上的贫穷。
几乎在完成《穷人》的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开始构思《双重人格》,最终完成在1846年1月,刊登在《祖国纪事》杂志上时标题是“戈利亚德金先生历险记”,后来改名为“双重人格”,因为作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在文学中刻画分裂心理,这种心理的诱因是遭遇侵犯、自尊受损、对自我不满、对生活追求过高。
戈利亚德金和他的化身构成了一对“双重人”:“原件”代表他的表面,“赝品”代表他的内心。在化身没有出现的时候,戈利亚德金先生就表现出心口不一:刚说完“我厌恶造谣诽谤”,就八卦某人为了还债“跟一个开饭馆的老板娘”结婚;前脚对医生表示“您的一番好意我至死不忘”,后脚就骂医生“很笨,像段木头”;克拉拉小姐和家人明明对他防不胜防、恨不能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却兀自梦想着吊灯砸下来的时候去英雄救美……化身出现后,以嘲笑、侮辱、背叛使正主“身败名裂,百般践踏他的自尊心,然后又立刻取而代之,占据了他的职位和社会地位”。这一对“双重人”演绎了在精神上的“自杀”和“他杀”。
戈利亚德金说:“任何人都应满足于自己占有的一席之地。一切都应当有个界限”,一旦越界,就好像“一个人站在可怕的悬崖陡壁上,他脚下的土地正在往下坠落,它摇晃过一次,活动过一次,倘若再晃动一次,就会坍塌,把他拽进无底深渊”。分裂,是性格的悲剧还是造化的捉弄?
《赌徒》是一部奇作。迫于经济的压力,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出版商签下一份苛刻的条约,必须在当年11月交稿,时间非常紧迫。为了完成工作,他请了一位叫安娜的速记员。这是一部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作者透露出的赌场玄机大概率是个人心得。
操控着所有小说人物的,是命运的轮盘。沉迷于赌博的将军自不必说。苦苦追求波琳娜的阿列克谢,曾经与赌绝缘,可是一上赌桌就一发不可收拾。“说来也怪,自从我昨天触摸到赌台和开始一包包地把钱扫过来的那一刻起,我的爱情似乎退居第二位了。”七十五的老祖母,原本高高在上、无欲则刚,曾经对赌博嗤之以鼻,可一坐到赌桌前便和嗜赌的将军没什么区别了,直到输光了路费。从赌场小白到赌棍将军,小说中塑造了不同等级的赌徒。
事实上,小说中的赌不限于赌桌上,而是更广泛地存在于人物之间的关系中。波琳娜赌阿列克谢的爱情,布朗什赌将军的爱情,德·格里叶赌赌赢的人,阿列克谢赌自己的命运翻盘。他们都在用生命大冒险。
《地下室手记》对于19世纪文学的贡献在于“地下室人”这一“俄国病人”经典形象,他的病表现为孤独、妄想、自卑、愤懑、自尊、自惭、童年阴影、社恐等等,若要追问病因,陀翁说:“过多的意识,就是一种病,一种真正的、十足的病。”
北京大学赵桂莲教授在丛书总序中认为,“在‘环境决定论’‘靴子比莎士比亚和普希金更崇高’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盛行的19世纪60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反理性主义小说《地下室手记》回击了当时自以为是、自信满满地认为改造环境可以让人变得更好的论调,在作家看来,认识人的奥秘、改造人本身才是第一位的,而环境只是对人的行为有一定的促进作用而已,甚至二者之间往往没有任何关系。”
《穷人》《双重人格》《赌徒》《地下室手记》四部小说不仅涵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两大时期,体现了作家的创作特色,而且这些基本心理或人格在陀氏后期的长篇小说中都以各种变体或组合的形式存在。
当俄罗斯本土作家与诺奖等国际性图书大奖似乎渐行渐远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阅读在世界范围内一直在持续升温,在2021年作家诞辰200周年前后,关于作家及其作品的各类活动和报道出现井喷。能够解释这一现象的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陀氏的作品以其超前性而依然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在当下世界依然能够直击人心、收获共鸣。
□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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