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2-3-10 11:40:27

魏振强:梅朵的套头衫

来源:宝安日报    2022年03月06日

魏振强

我这是第三次到梅朵的乡下老家。上一次,是正月初五,门前那棵她爷爷亲手植下的已经百年的柿子树还没长出新芽。眼下已近初冬,树叶几近落光,累积了风尘的枝干,伸展在半空中,似八大简净、枯淡的水墨画。树旁的那口池塘,有密密匝匝的树叶漂浮,在阳光照耀下,宛如水中开出的一朵朵花。

梅朵家的老房子离嬉子湖不远。明代著 名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方以智的塑像立在湖边,凝望着水汽弥漫的故园;水波荡漾,浮光跃金,似在致敬一颗深邃的灵魂。方以智身后,桐城派渐成气象,光耀文坛两百年,对当地民间更是影响深远。在桐城,从田间的乡亲到巷尾的小学生,举手投足和话语间隐隐有独特的雅致,令到访者总会生出感慨。

梅朵家的老房子曾住着她的母亲,还有她在乡村小学教书的姐姐、做船员的姐夫。母亲几年前去世,已退休的姐姐和姐夫去合肥带孙子,房子几乎闲置。梅朵有时想老家,就回到房子里住几天,把爷爷、父亲留下的一些书籍、读书笔记,还有一些老物件翻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有时实在太想,就走到屋外的杂树林,那里埋着爷爷、奶奶、伯伯、父亲,还有母亲。风吹过树林,梅朵一个人在林间盘亘,好像听到亲人们在说话。

这一天的阳光真好。一拨又一拨人穿过杂树林边的小道,聚到梅朵老家的门口,有退休高官,有省、市文化界名流,还有当地乡镇的领导,更多的是村中的老人和孩子。在人群里,我一眼瞅见梅朵的身影,还是穿着那件至少有七八个年头的粉色的套头衫,像一个热情能干的乡下大妞,不停地接电话,不停地跟这个人握手、跟那个人打招呼,又从屋子里跑进跑出,忙得脚不沾灰。我不忍心打搅,径直走到柿子树下,跟一个朋友喝茶、闲聊,看蜻蜓和蝴蝶在田地边起起落落。

村庄里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最兴奋的是孩子,他们围着池塘边色彩鲜艳的冲锋舟、皮划艇指指点点。是安庆城区水上运动爱好者们带来的,其中的几只皮划艇将永久留在这里,供村中的孩子戏玩。一位身着户外运动衣的男子在池塘里划动小舟,动作娴熟、飘逸,孩子们瞪大着眼睛看。旁边的一位皮肤黝黑的男子摸着一个孩子的头,笑说,你要是在全班考进前十名,我们就教你划船。孩子扑闪亮亮的眼睛,怯怯地问:真的吗?男子说,当然是真的,叔叔说话从来算数。冲锋舟和皮划艇还有那几位皮肤黑黑的户外运动爱好者都是梅朵约来的。一位男子说,江觉迟就是想让村子里的孩子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少看手机,她是用心良苦啊!

江觉迟是梅朵的本名,可我一直叫她“梅朵”,有几分敬意,也有几分随意。

客人们是来参加“裁襟励子文化园”落成仪式的。在桐城,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跟梅朵的奶奶和大伯父有关。梅朵的奶奶苏蕙华,出身富家,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嫁与桐城名士江百川,二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婚后育有三子。一天,长子兴汉从私塾回来,对母亲说,先生家孩子出生一百天,师母要给孩子拼做一件五彩围兜,但缺一块红绸布,他已答应回家找一块带去。苏女士听后,翻箱倒柜寻找红绸布,遍寻无着,最后,目光落在那件心爱的红绸嫁衣上,当即拿出剪刀,剪下一块衣襟递给儿子。儿子惊呆了,懊悔自己惹了祸,不愿接。母亲摸摸儿子的头,说:“孩子,拿去吧,说过的话应该算数。”

按照桐城旧俗,嫁衣被视为吉祥之物,若被剪破,会给全家带来凶险。红绸布交到兴汉的师母手里,她从颜色、剪口、针脚看出这是刚从衣服上剪下的,怕是兴汉年幼不懂事,瞒着家人偷出来的,便去追问,最终得知事情的原委……此后,很多人记住了苏蕙华这个名字,也记住了“裁襟励子”这个尊师重诺的故事。

受这个故事影响最深的当然是江觉迟。17年前,她还是个青春勃发的女孩。一次,跟一班朋友去藏区游玩,看到四川甘孜藏区的很多孩子失学,很多孤儿生活艰难,心中萌发强烈的冲动,要帮助他们重返课堂,让他们学到知识,看到外面的世界。于是,毅然辞去工作,只身来到广阔的草原,并给自己取了个藏名“梅朵”。

“梅朵”在藏语中是花。草原上有美丽的花,也有梅朵从未料到的艰难。为了在草原上找到那些失学的孩子,为了说服家长们把孩子送进课堂,为了孩子们有一个较好的读书环境,梅朵尝遍艰辛磨难,可谓九死一生。但她从未想到过退却、放弃。17年的漫漫岁月,她守了下来,落下一身病,但一批又一批孩子因为她走进课堂,开了眼界,开始全新的生活,还有的孩子受她感召,读了大学之后,又返回草原从教,擎起一盏盏灯,照亮小弟弟、小妹妹前方的路。

孩子们都亲切地叫梅朵“妈妈”。他们生病了,妈妈总是心急如焚,到处找医生,到处筹钱。妈妈要是暂时离开草原,孩子们就会到处借手机,给她打电话。有一次,一个孩子在电话中听出妈妈的声音和精神有些异样,就问:“妈妈,你是不是生病了?”那一次,梅朵刚做了胆囊手术,因感染,好多天不愈,孩子们每天轮流给她电话,有的孩子在电话中禁不住放声大哭。从那以后,梅朵身体不适时,再也不敢告诉孩子们。

这些年,梅朵写了几本书,长篇小说《酥油》还被拍成电影,得了一些版税,可几乎所有的钱又花到了草原的孩子们身上。有时实在没钱,可为了孩子,只得向别人求助,然后千恩万谢。

那天梅朵家门口的活动终于结束了,满脸疲惫、嗓子沙哑的梅朵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看着她,像看着自己的妹妹。坐上车子,梅朵双手握着方向盘,我从后座看着她的背影,她那件粉红色的套头衫的后背已经起毛,两只衣袖的袖口像旧抹布一样,线头挂在袖口上,像蜘蛛网悬着……

阳光从前方照过来,照在梅朵的脸上,照在她那件破旧的套头衫上。我看着看着,泪水差一点从眼眶里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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