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2-4-14 21:39:31

王鼎钧:真正的衰退不是白发和皱纹,而是停止了学习和进取

厌倦,是因为你停止了成长,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是心生向往。然而,一旦将其占为已有,一段时间之后,你便会感到厌倦。物也好,人也罢,皆无例外。因为你已得到了它,习惯了它,所以才会感到厌倦。然而,你真正厌倦的其实是你自己,得到的东西并没有在你心中发生变化,也就是说,你的内心对那样东西的看法没有变化,于是便产生了厌倦。自身越是停滞不前,就越是容易厌倦。一个不断成长的人,总在发生着变化,即便对着同样的物品,也不会感到丝毫厌倦。——尼采

  我的左邻是一位过气的歌星,天天躲在房子里听她自己当年灌的唱片。右邻是一位退休的教授,天天喃喃祈祷。在我的想象中,这位教授一定衰老不堪了。事实不然,我发现七十岁的教授精神健旺,步履轻快,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倒是那位歌星,四十多岁就已经面色灰槁,老态龙钟了。原来失意的歌星天天回忆过去,自思自叹,“苦酒满杯”摧毁了她的生机。而老教授虽然桃李满天下,退休后却发愿学习拉丁文。他说:“每次多认识一个生字,我就觉得又年轻了一岁。”我所听到的“祈祷”,其实就是他低沉的读书声。真正的衰退不是白发和皱纹,而是停止了学习和进取。所以人间有二十岁的朽木,也有八十岁的常青树。“学而时习之”催人成熟,却防人衰老,这是多么奇妙呀!——王鼎钧

dongzi 发表于 2022-4-14 21:39:57

品读一: 那树

  文/王鼎钧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上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路上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佝偻,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动,而且据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丈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颈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阴,仰脸看手掌托住阳光,看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于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丈外幼儿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于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更快,柏油路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有新的建筑物衬托,绿得更深沉。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下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有诗意。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但他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阴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闲地停住的地方。幼儿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于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有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二十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丫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功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于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与树为邻的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息,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哮喘病。伐树的工人什么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本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的每一平方厘米仍绿着。它果然绿着生、绿着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眼睛了的同伴,她表现出乡村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生虫。于是弱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后,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周,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它们来参加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了个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超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dongzi 发表于 2022-4-14 21:41:10

品读二:住在衣服里

  文/王鼎钧

  

  张爱玲有一句话: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大家公认是警句,警句者,使人惊,使人醒,使人集中注意力。哪来的魅力?因为以前没人这样说过,我们从未这样想过。原来人的空间如此狭小,人所拥有的是如此贫乏。灵魂住在肉体里,肉体住在衣服里,衣服住在屋子里,屋子住在市镇村庄里……你我只是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写成这一句名言的秘诀是,用了一个“住”字,衣食住行四大要素中的两个合而为一。论修辞,这个字可以跟王安石用了那个“绿”字媲美(春风又绿江南岸),甚或更为精彩。相沿已久的说法是人都裹在衣服里,或是包在衣服里,词语固定,读者的反应也固定,视线在字面上木然滑过。

  

  “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这句话真的是破空出世吗?似又不然。东晋名士刘伶觉得穿衣也是礼教拘束,脱光了才自在,一时惊世骇俗。他的朋友去看他,劝他,他说,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怎么跑进我的裤裆里来了?这不是宣告他“住在衣服里”吗?他的办法是把“衣服”放大了,房子是衣服,天地是房子!

  

  同一时代,另一位名士阮籍,他又有他的说法。东晋偏安江南,不能发愤图强,北方强敌压顶,士大夫苟全一时,阮籍慨叹人生在世好比虱子在裤裆里,一心一意往针线缝里钻,往棉絮里钻,自以为找到了乐土,其实,世人好像虱子一样住在衣服里,阮籍用比喻把人缩小了。

  

  即使有阮籍刘伶的珠玉在前,张爱玲仍有新意,在她笔下,人没有缩小,衣服也没放大,她向前一步,把人和衣服的关系定为居住。自然产生蟹的甲、蝉的蜕、蜗的壳,种种意象,人几乎“物化”,让我们品味张派独特的苍凉。

  

  警句的繁殖能力特别强,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陈义芝写出“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多了一个“女”字,如闻哗啦一声大幕拉开,见所未见。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衣服,也更讲究衣饰,衣饰使女人更性感,一字点睛,苍凉变为香艳。文学语言发展的轨迹正是从旧中生出新来。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有位作家描写恶棍,称之为“一个住在衣服里的魔鬼”,他似乎把“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延長了。忽然想起成语衣冠禽兽,沐猴而冠。这两个成语沿用了多少年?你怎未想到写成“住在衣服里的猴子”?我们往往要别人先走一步,然后恍然大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仍然可以写“一个住在军服里的懦夫”,“一个住在袈裟里的高利贷债主”,等等。

  

  又见诗人描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说他是“住在衣服里的人”。这句话和“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都是那么几个字,只因排列的次序不同,别有一番滋味。还记得“小处不可随便”和“不可随处小便”吗?住在衣服里的人,和“一身之外无长物”何其相近,可是你为什么提起笔来只想到陈词滥调呢?

  

  品评:

  

  王鼎钧的散文有丰富的人生含量,王鼎钧散文的魅力首先在于它的深刻性。优秀的散文对于作者的要求是要通透人情世故,真正做到“世事洞明”,从而写出“人情练达”的好文章。王鼎钧的散文充满了智性,往往见他人之所未见,发他人之所未发,读后让人有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王鼎钧散文中的智性是他生命经验的结晶,王鼎钧是一个注重内敛修身的传统知识分子,也是一个富有社会责任感和批判意识的现代人。他自觉地追求一种个人人格的大境界,在他的散文中,基督的博爱、儒家的担当、道家的淡泊、西哲的洞见常常融入叙事抒情之中。

  

  王鼎钧的散文是平和的,不是激烈的。他注重自身的修身养性,执著于一种民间的生命情怀观照现实,对苍生世界的博爱与自身的精神超越造就了王鼎钧散文的大境界,“我爱看邻人,我爱看陌生人,爱看亲人,爱看仇人。人的名称,种的形象。动静举止原是画,喜怒哀乐原是戏,慢慢看啊,每个人都是风景。”(《我们的功课是化学》)王鼎钧的超迈与博观,熔铸了他散文的精神境界,自觉地超越个人的人生苦难。王鼎钧的散文或叙事,或抒情,或记人,或明理,或在回忆中联想,或在抒情中沉思。小说的笔法,诗的语言,寓言的章法都被王鼎钧巧妙地化用在散文创作之中。意识流式的思绪跳动与清晰的故事讲述同存,象征性的细节勾画与明了的人生哲理相伴,使王鼎钧的散文摇曳多姿,呈现出艺术上的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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