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736】诗文“双目”看出立体的世界 | 与余光中散文谈
(寄荃堂:这是2007年11月30日与第一次来深圳的余光中先生展开的一次对谈,主题是关于他的散文创作。现在,他故去了,读者们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诗。其实,余先生“诗文双绝”、二者并重。诗歌、散文是两只眼睛,这样才能看出立体的世界。)侯军&余光中
诗文“双目”看出立体的世界
侯军:您在诗歌与散文两方面堪称“诗文双绝”,但对普通读者来说,您的“文名”却往往被“诗名”所掩。您对自己这两种文体的创作是如何摆布的?
余光中:中国传统文学中,小说和戏曲的发展比较晚,诗、文是早期文学的两大支柱,所以中国传统文人都注重“诗文双绝”。翻开一部《古文观止》,你会发现,大部分美文其实都是诗人写的。从《桃花源记》《秋声赋》,再到《赤壁赋》《阿房宫赋》,不都是诗人写的么?所以中国古人以诗为文很自然。
至于说我的文名被诗名所掩,其实也不尽然。所谓诗名,大半集中在那首《乡愁》。我常对朋友说,《乡愁》这首诗是我的一张名片,可是这张名片太大了,把我的脸都遮住了。对于诗歌和散文,我开始侧重于诗,写散文晚了几年。为什么要写散文?一方面是“诗余”遣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反驳社会上的一种论调,说我的诗晦涩难懂,还不合文法。我必须写出一些绝 对合乎文法的散文,为我的诗来正名。可是没有料到后来散文越写越多,我越写越有兴趣,读者也很肯定。
散文里有一部分通于小说,有一部分通于诗,文类之间并不是一刀切的,而是互相渗透。不少散文家,他讲一些生活方面有趣的东西可以,你一旦叫他写景,他未必能够将风景写得很好,那就是欠缺点诗意。所以我现在二者并重。诗歌、散文是两只眼睛,这样才能看出立体的世界。
侯军:这种创作重心的转移跟年龄、阅历的增长有没有关系?
余光中:一般人认为年轻人适合写诗,也有点道理。诗人比较容易江郎才尽,散文家不会。因为诗跟青春有关系,散文则无所谓,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写散文还有帮助,因为散文家是无所不谈的。散文家的厉害在于什么题目他都能谈出味道来,相比之下,诗人和小说家比较容易“伪装”,诗对韵脚、象征的要求比较高,小说必须有人物,表达比较间接,唯独散文家是直接对读者发言的,所以读者觉得特别亲切。诗往往可以代别人发言,比如李白、王昌龄不是女人但都会写到闺怨。可是散文家不会,散文里面的作者形象比较清晰,都是自己发言,像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等,他们的散文都可以感觉到是一位有幽默感的学者在讲话。
侯军:西方人对于散文并不很重视,他们认为真正创造性的艺术主要是小说、诗歌,散文的实用性妨害了它在西方文学中的地位,您认同这样的观点吗?
余光中:西方的文坛不太强调散文本身,把散文给专业化了。西方强调的是旅游散文、传记散文或知性散文,各种社科文章写得好(的)也是一种散文。哲学、社会学乃至各种政论等都可以写成掷地有声的散文。
散文作家应熟悉三大传统
侯军:您曾说,“诗之于文化传统,正如旗之于风。”在您的散文中,我们也感受到了传统文化的蓬勃血脉。您是如何将传统文化的厚重博大倾注于文体轻盈的散文中的?
余光中:我的散文里传统文化的积淀来自两方面。第一,从小在家里我父母和舅舅就教我读古文,所以我很幸运,从小就读了一些古文。第二,古文中那种书卷气的文化味道令我非常神往。对于有文言背景和古典修养的作家,他的白话文是立体的,像是在白话的平面上浮雕文言,在白话的流畅、亲切之余,还能够汇入文言的凝炼与铿锵,是立体的、多元的。
中文是散文的基础,它有基本的传统美学在里面。一句看起来最没有学问的成语“张三李四”,为什么不会错说成“张四李三”?因为它的语调是平平仄仄,听起来铿锵有致。这就是汉语的基本美学,它似乎不太讲究逻辑,却讲究感性。这种感性的美学没有把握住,中文的精髓你就进不去。所以文言对我的散文写作非常重要。
散文作家要熟悉几个传统。一是《诗经》以来我们的文化大传统,二是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学的小传统。此外,西洋文学的传统也很重要。对我来讲,这三种文学的重要程度,首先是中国古典文学,然后是西洋古典文学,然后才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
侯军:读您的散文,比如您的《鬼雨》《逍遥游》等代表作,常常会发现,在雍容大气的传统美感之外,还能感受到西方语言的句法、节奏。这种中西语言是如何杂糅融合到一起的?
余光中:我三十几岁的时候,忽然对于自己的母语有了不同的感受,同时英语和西洋艺术也都影响了我。我觉得散文不一定要像橄榄、像清茶,它也可以像酒一样浓烈。散文也不一定是素描小品、是水彩画,也可以像雕塑那样坚实,像油画那样厚重。五四时期以来散文一直像是“轻工业”,我想把它发展成“重工业”。
我在山东写了两万字的长文《山东甘旅》,与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相对,这篇文章就是比较“重工业”的。从《鬼雨》《逍遥游》到《听听那冷雨》,都是比较浓重的,我放了很多诗的技巧进去。现在我的散文又跟那时候不一样了,大概年纪大了,所以比较恬淡一点,有时候趋于幽默。
侯军:从您的《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等作品里能感受到您对散文的格局、气象、深度非常看重。您为何要强调这种“大散文”的格局和气派?
余光中:言之有物、思想开阔的散文就非常美,声调铿锵,结构严谨也是一种美,不一定只有写月光、写蔷薇才是美。五四初期冰心《寄小读者》等小品文固然是一种情调,甚至可以选入教科书,但不能让学生以为散文就都是那样的,散文原本应该有一些更加开阔、更加浓烈的文风。 言之有物、思想开阔的散文就非常美,声调铿锵,结构严谨也是一种美,不一定只有写月光、写蔷薇才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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