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风(下)
作者 刘庆邦第二天下午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黄黄的阳光一照,气温有了小幅上升。这天傍晚,梅国平刚给豆师傅家提了水,还没有离开,乔点凤到豆师傅家来了,二人在豆家不期而遇。对于在豆叔叔家遇见梅国平,乔点凤似乎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她听豆叔叔说了,梅国平也在为豆叔叔家提水。但室内相遇不是路边相遇,互相不说话恐怕说不过去。还是梅国平先跟乔点凤打招呼:“乔点凤,我没经你允许,给豆师傅家提了点水。”
“想提就提呗。”
“这两天你没去矸石山上拣煤吧?”
“你不是说下雨天矸石山上不安全嘛,所以我就没去。”
看来乔点凤很把他的话当话,并没有当成耳旁风,这让梅国平心里一动,几乎接近于感动,他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你一定要爱护好自己!”
乔点凤低眉微笑了一下,撩开套间的门帘,转入套间里去了。套间是豆家为豆明生布置的婚房,婚虽然没有结成,但房子里的一切都没动,好像豆明生并没有离开人世,还会回来结婚。以前为筹备婚事,乔点凤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会时常到婚房里看看,走得轻车熟路,一走就走到套间里去了。
梅国平感觉出来了,乔点凤还是在回避他。梅国平不会忘记,那天在协商处理豆明生的后事时,因乔点凤没有和豆明生办理结婚登记手续,还不算是豆家的人,不具备参与协商的名分。豆明生出事后,梅国平听生活区的家属们议论纷纷,说到乔点凤和豆明生的恋爱经过。他们都说乔点凤与豆明生的感情很深,人说矿井深,他们的感情比矿井还要深。不管豆明生上白班还是上夜班,乔点凤经常去井口,等豆明生下班归来。越是下雨天或下雪天,越能在离井口不远处看到乔点凤的身影。豆明生每天下井,他们都像是经历一场离别。而豆明生每天升井呢,这对恋人像是离别后的重逢。往往是,豆明生刚从井口走出来,乔点凤就迎了上去,趁人不注意,用自己的干净手,拉住豆明生沾满煤灰的手。那天,梅国平看见一个姑娘在门外的回廊上站着,脸色苍白,眼泡红肿,正靠着回廊边的栏杆出神。梅国平猜想,这个姑娘应该就是乔点凤。他走过去问:“请问你是乔点凤吗?”乔点凤愣了一下,否认了自己是乔点凤,问梅国平是谁?找乔点凤干什么?姑娘既然不愿承认自己是乔点凤,梅国平也没有多问,只说:“我是矿上宣传科的小梅,我听说乔点凤很痛苦,请转告我对她的安慰。”姑娘点点头,眼泪涌流出来。她掏出手绢刚把眼泪擦去,更多的眼泪又涌流出来。梅国平又说:“请她不要太悲伤,要珍重自己的身体,因为她的路还很长。”姑娘说:“谢谢!谢谢!我一定转告她。”说罢,咬着嘴唇,转身下楼去了。
梅国平欲走,豆师傅又跟他说了几句话,问他今年多大了?成家了没有?
梅国平说,他今年二十五岁,还没有成家。
“那你一定有对象了吧?”
梅国平摇摇头。
“那你比我儿子还大一岁呢,应该找对象了。”
“不着急。”
“小梅,我跟你还不太熟,有一件事儿我不该对你提,不提吧我又想提。”
“豆师傅,您只管说。”
“你跟你爸爸说说,看看能不能让矿上给乔点凤安排一个工作。一个姑娘家,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在矸石山上拣煤,终究不是个事。”
在协商处理豆明生的后事时,豆师傅也曾提出过,让乔点凤顶替豆明生的名额,在矿上参加工作。豆师傅说,豆明生和乔点凤虽然没有领结婚证,但两个孩子谈恋爱已经谈了八年,乔点凤已经跟他的孩子差不多。豆师傅还很自责,说让两个孩子在劳动节那天结婚就好了,就是因为家具没打好,他才同意两个孩子推迟了婚期,都是他对不起孩子啊!工作组的组长倒是没有当场拒绝豆师傅的要求,说这事儿要跟矿上劳动人事科的科长商量一下。商量的结果,还是因为乔点凤没有和豆明生正式结婚,还不是豆明生的妻子,不能顶替豆明生参加工作。豆师傅念念不忘这件事,他还是一心在为乔点凤着想啊!梅国平说:“我也认为矿上应该为乔点凤安排工作。这样吧,我不一定跟我爸爸说,可以去找人事科的李科长说一下试试。”
外屋和套间只隔着一层印花布的布帘子,在套间里的乔点凤大概听到了豆叔叔和梅国平的对话,拨开布帘子,从套间里出来了。她说:“梅国平,对不起,我该给阿姨擦洗一下了。”
梅国平明白乔点凤的意思,在乔点凤为卧病在床的阿姨擦洗的时候,他不便待在这里,他可以离开了。进一步理解,乔点凤不愿意和他同时待在豆师傅家里,乔点凤心里只有豆明生,还没有从失去豆明生的心灵阴影里走出来,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梅国平说:“那我走了,辛苦乔点凤了。”
乔点凤去厨房烧热水,把热水倒进洗脸盆里,取一条毛巾在热水里蘸一蘸,绞一绞,准备为阿姨擦洗身子。
豆叔叔拄上拐棍,离开床边,说不下雨了,他也出去活动活动。临出门,他又对乔点凤说:“我看小梅这个年轻人不错,他跟明生一样,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乔点凤没接豆叔叔的话。
人事科的李科长,是梅国平的爸爸在省里煤炭干部学院的同学,梅国平喊他李叔叔。有一天,梅国平到李叔叔的办公室找到他,把乔点凤前前后后的情况跟李叔叔说了说,看看矿上能不能为乔点凤安排一个工作。
李叔叔没说能不能为乔点凤安排工作,只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爸爸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没跟我爸说过,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噢,那你说说你的理由。”
“理由嘛,我听说乔点凤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也是用情很深的人。因为早恋,她在学校时曾受到校方批评,但她对豆明生的痴心不改,照爱不误。乔点凤的父母嫌豆明生的家庭条件不好,也反对乔点凤跟豆明生谈恋爱,有一段时间,父母把她从家里撵了出去。父母把她撵走,她就去找豆明生。豆明生出事后,她不相信豆明生死了,好像豆明生还活在她心中,有时,她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井口,去那里等豆明生升井。另外,乔点凤对豆明生的父母也很讲情意,豆明生不在之后,她还经常到豆师傅家,帮助两位老人做家务,照顾两位老人。在现在,我觉得像乔点凤这样的女孩子是很少见的,不说凤毛麟角,也差不多。”
听梅国平说了理由,李叔叔看着梅国平笑了,说:“好小子,听你这么说,你是不是对乔点凤有点儿意思呀?”
窗户纸被点破,梅国平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他没有否认对乔点凤的意思,说不好意思,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请李叔叔帮个忙吧!
“你放心,这个忙李叔叔一定要帮。”
闻听此言,梅国平很是感动。他在替乔点凤感动,感动得眼眶都湿了。他说:“李叔叔,太谢谢您了,怎么感谢您才好呢!”
“你不用谢我,这事儿赶巧了。今年下半年,咱们矿计划招收一批新工人,优先考虑在家待业的矿工子女。乔点凤属于优先考虑的对象之一。我一直在这个矿工作,对于乔点凤的情况,我恐怕比你还要了解。乔点凤成天不言不语,文文静静,又心事重重,沉沉吟吟,很有点儿古典之风,的确是一个好女子。”
古典之风的说法让梅国平感到新鲜,他说:“古典之风,我以前可没听说过。”
“怎么,不是吗?”
梅国平说是。
这年的国庆节前夕,乔点凤参加了工作,正式成为矿上的一名工人。她工作的地点是在选煤楼上,和别的女工一起,站在运煤的皮带运输机两侧,把夹杂在煤里的矸石拣起来。这个工作与她上矸石山拣煤有一个共同之处,也是沾得满手都是煤灰。但是,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上矸石山拣煤是风里来雨里去,在选煤楼里干活儿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上矸石山拣煤是自谋生路,能不能拣到煤很难说,在选煤楼里工作,每月都有工资,是旱涝保收。更大的区别在于,她以前是待业的、漂泊的状态,没有归属感,成了全民所有制企业的国家工人呢,她一下子有了归属感。如此柳暗花明般的变化,乔点凤不认为是赶上了矿上招工的机会,而是梅国平在背后帮了她的忙。不光她这样认为,豆叔叔也是这样认为的。豆叔叔不止一次对乔点凤说:“都是小梅帮你找到了工作,你一定要好好感谢小梅。这个小梅,真是一个好孩子!”更让乔点凤难忘的是,她去人事科办理参加工作的手续时,李科长曾对她说:“小乔,你知道吗?梅国平对你很够意思呀!为让你参加工作的事,他专门来找过我。”
乔点凤点头说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乔点凤脸上红了一下,说她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
这年的中秋节与国庆节挨得比较近,两节之间只隔了两天。也就是说,在阳历10月1日那天,农历是八月十三。新月总是升得比较早,西边的太阳刚落山,东天的月亮就升了起来。月亮已接近圆满,矿区各处都洒满了月光。豆师傅家门前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些,枝叶显得比以前稀疏。月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洒在地上,地上花花搭搭,犹如一些盛开的菊花。
国庆节的这天晚上,梅国平和乔点凤不约而同,都来到了豆家。梅国平带的是月饼,乔点凤带的也是月饼。月亮将圆,月饼先圆。梅国平说:“乔点凤,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乔点凤说:“梅国平,你帮助我参加了工作,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你不用感谢我,这是赶巧了,正好赶上矿上要招工,你才顺利地参加了工作。”
“李科长告诉我了,为我参加工作的事,你专门去找过他,帮我说了不少好话。”
“李科长说,他对你的情况比较了解,他还夸你文静呢。我正要跟你商量一件事,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乔点凤文静地看了梅国平一眼,让梅国平有啥事只管说。
梅国平说,局里矿工报的编辑交给他们宣传科一项任务,要他们选择一些对煤矿事故有切肤之痛的人,以现身说法的形式,谈一谈自己的感受,并形成第一人称的文章,在矿工报上发表,以期对全局职工、家属进行安全生产教育。
听梅国平提到事故,乔点凤低下了头,瞅着脚下的地面。豆师傅家没有椅子,也没有高板凳,只有几个矮脚小板凳,梅国平和乔点凤都只能坐在小板凳上。豆师傅家屋里的地面没有抹水泥,也没有铺砖,只是砸实的土地。土地与地气相通,地面稍稍有一些潮。
梅国平接着说:“其实写起来也很简单,你呢,主要写一写与豆明生的恋爱经过,再写一写失去豆明生给你造成的打击和痛苦,提醒大家处处注意安全生产就行了。”
乔点凤抬起头来,再次看着梅国平时,眼里渐渐有一些湿。她的眼不是一下子湿的,像是从眼角那里开始洇起,一点一点把眼睛都洇湿了。那湿不像是水湿,像是眼睛上起了一层雾。乔点凤大概也觉出了眼睛有些模糊,她把眼镜摘下来了,用手指头肚把镜片擦了擦。擦过之后重新戴上,她的眼睛不但没有清亮,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之后,双眼似乎模糊得更厉害了。
梅国平想起来了,乔点凤和豆明生原定在今天结婚。倘若豆明生不发生意外,今天应该是他们两个大喜的日子,应该是室内双喜明灯,门外炮竹声声,到处充满喜庆的气氛。因豆明生不在了,一切都成了泡影,预订的喜情就变成了悲情。今天是乔点凤敏感的日子,也是伤怀的日子。梅国平向乔点凤道了对不起,说他不应该在今天跟乔点凤说这件事。
乔点凤当然不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等日子,日子不等她,她所等的日子已离她而去。她对梅国平说:“你不用想那么多,这没什么。只不过,我哪里会写什么东西,我怕写不好。再说,我也不敢写。”
“好,一切尊重你的意思。”
乔点凤不再回避地看着梅国平问:“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等等再说吧。”
“我听说你写文章写得很好,你是高中毕业,差一点儿就考上了大学,谁能跟你比呢?”
梅国平看了一眼门外的月光,像是想了一下,对乔点凤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来替你写,写完给你看,得到你的认可之后,咱们再交上去。”
乔点凤点了头。
三天之后的农历八月十六晚上,当梅国平和乔点凤又在豆家相聚时,梅国平从乔点凤的角度,以乔点凤的口气,已把稿子写完了。三百字一页的稿纸,他写了六页还多。写完,改完,他又工工整整地把稿子抄写了一遍,才拿给乔点凤看,请乔点凤多提意见。
乔点凤接过稿子,刚看了两页,眼泪就涌流出来。她用牙咬住颤抖的嘴唇,起身到套间里去了。
豆师傅在厨房里炒菜,今天他执意要留梅国平和乔点凤在家里吃晚饭。
月光如水。梅国平不知在外屋等了多长时间,乔点凤才从套间里出来。乔点凤的心情好像稍稍恢复了一些平静,但她的眼圈儿是红的,鼻头是红的,睫毛还是湿的。可以想见,乔点凤的情感受到了怎样波涛汹涌的冲击,或许她抓过枕巾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来。
梅国平示意让乔点凤坐下,正要安慰乔点凤几句,乔点凤先说了话:“国平,你比我自己还知道我啊!”
梅国平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怎么样,咱把稿子交给矿工报发表吧?”
不料乔点凤却说:“不,这篇文章我要自己存着,什么时候想看的时候就看。” 乔点凤却说:“不,这篇文章我要自己存着,什么时候想看的时候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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