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2-8-8 15:00:45

短篇的讲究

作者:胡平

读毕《梧桐风》的一刻,人们也许会有些惊讶。结尾处,乔点凤告诉梅国平,不想让文章在矿工报上发表,她说:“不,这篇文章我要自己存着,什么时候想看的时候就看。”小说便结束了,留给读者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有点意犹未尽。但仔细想,才发觉,文字停在这里,言有尽而意无穷,将乔点凤复杂的心境真切地表现出来,于是故事获得了另一种完整性,意蕴深邃。

乔点凤的男友豆明生遇矿难去世,家里留下两位无助的老人,乔点凤每天仍去帮老人们打水。新调来不久的梅国平同情她,从帮她打水开始,直到帮她在矿上安排正式工作,可谓真情实意,乔点凤受到感动,也对梅国平有了好感——按照普通小说的写法,下面梅国平会愿与乔点凤共同为两位老人送终,在老人们的支持下,姑娘也终于接受了梅国平的感情,生活还在继续。可是作者并没有这么写,姑娘现在还做不到,梅国平的文章反而勾起她对豆明生撕心裂肺的思念,使她回绝了梅国平的建议。小说不再继续下去,却将一位有情有义的矿山姑娘的形象塑造得令人心痛,也令人起敬。这篇小说的真正主人公是乔点凤和豆明生,而不是乔点凤和梅国平。刘庆邦的独到眼光,决定了他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使读者出乎意料。

这涉及一种生命之痛。豆明生是为了父母、为了乔点凤过上好日子冒险下井的,乔点凤常去井口迎接,每次下井“两人都像经历一场离别”。刘庆邦能理解那种等候。他有过多年下井的经历。后来,刘庆邦做了记者,曾遇到一个苦守井口的年轻人,他在失望后竟问刘庆邦,如果自己的父亲真的出不来,他能不能顶替父亲参加工作,这使刘庆邦吃惊后心如刀绞。所以,刘庆邦对底层矿工的同情和爱惜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他也为此写了一辈子矿山。《梧桐风》中的梧桐,是豆明生与乔点凤在豆家门前一起栽种的,现在豆明生已不在人世,而梧桐依然枝繁叶茂。梅国平常望着乔点凤朝梧桐那边走去,他也跟去,这时,他看见湿地上落着好几片湿漉漉的树叶,心形的叶片还是绿的,他并不知,那里面还有豆明生的身影。

小说由节气写起,写到白露,白露里树上的叶子还稠着,路边的野草还绿着,花园里的花儿还开着。只不过,叶子显得有些沉重,野草绿得有些发糙,花儿也开得艰难多了。这里人们不得不佩服作者对世间万物观察的精细。故事即从白露后的秋雨开始,那雨和梅国平和乔点凤,一同构成长久定格的画面。这时的雨,是轻轻的,绵绵的,落地时几乎没什么声音。有了雨,乔点凤出门就需要打伞,她像刚经历丧偶的未亡人,把伞篷压得很低,把头和脸都遮住了,把肩膀也遮住了。在等候她出现的梅国平也打着伞,但他的伞对乔点凤是敞开的,当乔点凤从他身旁走过时,他把伞篷向后面倾斜,宁可让雨水淋在自己身上,也要亮明他对乔点凤的态度。这使我忽然联想到许多新手作者,是最腻歪在小说里写环境场景的,他们常认为这种描写无关痛痒,总是飞快将笔触投向人物的举止,可是你读刘庆邦的作品,会发现小说中的世界是那样丰富,故事中的人物是那样立体而富有质感。

我读到文中的蜂窝煤时,不禁停住目光,一下子抛开小说回想起往昔。我分外感谢刘庆邦,是他精致生动的描述,帮我追忆起一个逝去的、不该忘得一干二净的时代,再次恢复可贵的生命记忆。

当然,能写出满树繁花,还要靠作者平素不动声色的观察力,这种能力一半来自天赐。刘庆邦写家属房门口刷牙的男人,伸着脖颈,刷得满嘴都是白沫子;写矿区妇女赶往公共厕所,手里攥着刚撕下来的手纸,手纸还在裤兜口露出一段白;写梅国平无意使乔点凤想起了豆明生,于是乔点凤抬起头来,“眼里渐渐地有一些湿。她的眼不是一下子湿的,像是从眼角那里开始洇起,一点一点把眼睛都洇湿了。那湿不像是水湿,像是眼睛上起了一层雾”。写的都是观察力。这种观察力明察秋毫,又出神入化,长于形象的捕捉,又深入灵魂的呈现,不能不令人叹服。靠着他的观察,我们看到了世界。

(胡平,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原主任,著名评论家。)

dongzi 发表于 2022-8-8 17:49:09

观察力明察秋毫,又出神入化,长于形象的捕捉,又深入灵魂的呈现,不能不令人叹服。靠着他的观察,我们看到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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