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gzi 发表于 2022-9-21 08:39:28

【写作课--902】舒芜:简单是文章的最高标准(下)

来源 211写作课堂

……第一不可有讲台气,须得挑选他的家常面孔才好。我们大概有过这样经验,有时要讲几句话,一脚踏上讲台,身子不是往后拗便向前俯,脸也拉长了,说的话也走样了,那里没有镜子,假如照起来一定自己也很可笑吧。文章是在书桌上写的,但也容易有这种讲台气。看古人的名文(不是古文)常常感到,因此觉得非警惕不可,即使不能如日记尺牍那么诚实,演说家的架子总该除去,换句话说,即是不要紧张,不过这也是所谓难似易的事,要实做时烦烦难难。”(《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586·真心话》)讲台气就是矜持,做作,不家常,端架子,归根结蒂是由于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的地位。这种文章不论长短,都使人觉得文中有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简静的意态,又是没有急躁气。周作人曾推许《古孝子传》,“文章质朴,态度真率,无论记何事都不失静穆之气”,(《书房一角·看书余记·一〇·题十种古逸书》)静穆之气的反面就是急躁之气。急躁的原因,往往是急于求效,急于强人同己,急于以己加人。清人冯班《家戒》的第一节,说到这些教戒子弟的话,往往恰非年轻人之所乐闻,“无如之何,笔之于书,或冀有时一读,未必无益也。”周作人认为,冯班这种态度,“乃实为写家训的最明达勇敢的态度,其实亦即是凡从事著述者所应取的态度也。古人云,藏之名家,传诸其人,原来未免太宽缓一点,但急于求效,强聒不舍,至少亦是徒然。”(《风雨谈·关于家训》)所谓强聒不舍,往好处说,也许是由于墨家那样急于救世之心,墨家之文向来被认为“过于丁宁周至”;弄得不好就会如《易系辞》所讥的“躁人之辞多”。

    简静的意志,又是平实质朴,不避浅近平易。周作人曾推许过好几位古人的不避浅近平易的文章。他推许秦书田的《曝背余谈》道:“《曝背余谈》里所收的都是短篇小文,看去平淡无奇,而其好处即在于此。……他没有什么很特异之处,只是找到一个平常的题目,似乎很随便的谈几句,所说的话也大抵浅近平易,可是又新鲜真实,因为这是他自己所感到想到的,在这里便有一种价值。”(《秉烛谈·<曝背余谈>》)他推许陶及申的《<陶靖节诗文钞读>小引》道:“此文比以前所作更简短得要领,所说之数点看似平常,却切实公平,抵得人家好两篇大论文。”(《药味集·关于陶筠庵》)他推许曹庭栋的《老老恒言》道:“此等文字一看好似平常,但实在却颇难得。所难即在平常处,中国教训多过高,易言之亦可云偏激,若能平常,便是希有可贵矣”。(《药味集·老老恒言》)他特别推许俞樾的《春在堂杂文》道:“许多传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过是烂调的时髦话,而有些被称为平庸或浅薄的实在倒有可取,因为他自有意思,也能说得好,正如我从前所说有见识与趣味两种成分,我理想中的好文章无非如此而已。”“曲园先生的序便是关于这事物总有意见要说,说得又有诚意又有风趣,读下去使人总有所得,而所说的却大抵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此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不易及者也。”(《药味集·春在堂杂文》)

    这种不避平易浅近的态度,周作人认为其实是真正的大智者的态度。他最欣赏日本的兼好法师、芭蕉、岛崎藤村,他说:“藤村随笔里的思想并不能看出有什么超俗的地方,却是那么和平敦厚,而又清彻明净,脱离庸俗而不显出新异,正如古人所说,读了令人忘倦。大抵超俗的文章容易有时间性,因为有刺激性,难得很持久,有如饮酒及茶,若是上边所说的那种作品则如饮泉水,又或是糖与盐,乃是滋养性的也。这类文章我平常最所钦慕,勉强称之曰冲淡,自己不能写,只想多找来读,却也不易多得,浅陋所及,唯在兼好法师与芭蕉,现代则藤村集中,乃能得之耳。”文章只有达到了这种淡静冲和、不矜不躁、优游自得的境界,方是最高意义上的简单。

    以上说的“简单”的七个含义,可能引起怀疑:这样一味求简,会不会弄到瘦削干瘪,枯窘逼仄呢?这就要说到第八点:腴润。这个“腴润”,也许不能说是“简单”的含义里面所包括的,但是它是以“简单”为文章的最高标准时所必须兼顾,不可忽视的;就是说,文章一面求简,一面还要注意丰神,要有余裕,要有虚实,要有腴润之美。

    周作人曾经称赞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和森鸥外的“低徊趣味”,或曰“有余裕的文学”。(见《艺术与生活·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他把有余裕的文章称为“情生文,文生情”的文章,曾以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为例,详细说明道:“《莫须有先生传》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些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故典,他不肯草率地使用他们,他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是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这样所以是文生情,也因为这样所以这文生情异于做古文者之做古文,而是从新的散文中间变化出来的一种新格式。”(《苦雨斋序跋文·莫须有先生传序》)这段话说得很好,道出了腴润的文章的秘诀。他指出这种文章的作者是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故典,不肯草率地使用,这就可见其也是由于“悭啬”的用心,可见腴润之道与简单之道是相通的。

    《莫须有先生传》篇幅较长,而“情生文,文生情”之法,却一样可以用于极短的小篇之中。周作人曾举出清康熙初年一本童谣集中的一篇童谣《螺蛳经》:

    螺蛳经,念把众人听。日里沿河走,夜里宿沙村。撞着村里人,缚手缚脚捉我们。九十九个亲生子,连娘一百落汤锅。捉我肉,把针戳。捉我壳,丢在壁角落。鸡爬爬,鸭碌碌。玉皇大帝亲看,眼泪纷纷落。

    周作人认为这经做得很好,可以说是要言不烦,是一小件文学作品。“他不但写出螺蛳的受苦,又拿出螺蛳壳来搬弄一番,文章便不枯窘,却更显得有力量。”(《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145·<螺蛳经>》)

    周作人自己最善写要言不烦而又绰有余裕的小文章,兹举其最短的文章《知堂说》为例: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荀子曰,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此言甚妙,以名吾堂。昔杨伯起不受暮祖赠金,有四知之说,后人钦其高节,以为堂名,由来旧矣。吾堂后起,或当作新四知堂耳。虽然,孔荀二君生于周季,不新矣,且知亦不必以四限之,因截取其半,名日知堂云尔。

    全文连标点不到一百四十字,而主意只是自开头至“以名吾堂”这三句,在全文中只占八分之三。若仅止于此,不成文章,更不必说未免枯窘。今自“昔杨伯起”至末尾,八分之五的篇幅,全是游词余韵,空际翻腾,几乎一句一个转折,极灌注潆洄,披拂抚弄之致。周作人自己很看重这篇小文,是有道理的。

    周作人立“简单”为文章的最高标准,以三百字的短文为最高理想,我们现在却要写六千多字来解释这个“简单”,未免像他说的法国一个演说家劝人缄默,成书三十卷,为世所笑。(《雨天的书·沉默》)但是,他在六十五岁以后,反复多次地来谈这个问题,大有将他一辈子的经验来作金针度人之意,可见这个“简单”实在高度概括了极丰富的内容,我们不该滑眼看过。我们谈的五个方面,八点内容,是否足以尽之,尚不可知;这样条分缕析不过为了叙述的方便,实际上当然是浑融在一起的,其中很可能还有我们未曾谈到的东西。周作人曾经谈过他写小文章之前都要有一段充分的酝酿过程,谈得非常生动亲切:“有了一点意思要写文章,最好让它自己成熟,否则即使不至难产,也总是生摘的果实不甜的。我写小文章,常苦于没有题材,便留心寻找,看报翻书,或和人家谈话,偶然遇到一点材料,立即记住,或写在碎纸片上,可是这只是种子,要它发芽成长,还得善待时机,有时抓住了想往纸上放,结果往往不佳,不是生硬,就是有点油滑,写了一半再撕去,白糟蹋了一张稿纸。过了几时之后,忽然想到,再写下来,还是大同小异,却总可以说得过去,也就可以交卷了。”(《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396·瓜熟蒂落》)他说这话时,正在上海《亦报》等处大量发表每篇五六百字的小文章,都似乎是轻易一挥而就的,原来其实都经过了这样的充分酝酿,正所谓“成如容易却艰辛”。他从种种方面追求“简单”的努力,用于临文之际的还是小部分,而大部分则是浑融不可分地包含在酝酿过程里面。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四日

    (原载《读书》1993年3期)

dongzi 发表于 2022-9-21 08:45:21

简静的意志,又是平实质朴,不避浅近平易。

李红兵1 发表于 2022-9-22 22:5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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