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914】刘亮程:散文就是从生活的无话处找话
1.文学是做梦的艺术,也是聊天的艺术其实散文不需要讲,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写的第一篇作文《记一件小事》,记叙文,就是散文。从此开始,我们的课文课本上学的大多是散文,课堂作文做的是散文,一场场的语文考试考的也是散文。
中国语文教育,主要是散文教育,小学、中学、大学语文课本的选文,除了少数的诗、词、赋,其他皆是散体文章,散文。
大家在课堂上学的散文知识,做一个散文家都足够了。
散文是我们中国的原创文体,也是人人会写的大众化文体。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的诗歌和小说,都发生了变化,诗歌由传承几千年的古体诗,变成受西方诗歌影响的现代诗;小说也由章回小说,变成我们读到的白话小说。
唯独散文,没有改变,还是原样的中国散文。
我们中国散文的边界比较宽泛,除诗、词、赋等韵文之外的所有散体文章,皆是散文。按照这个定义,论文、公文、应用文等,都属于散文。
散文伴随我们一生。在以后的工作中,我们仍然离不开散文。写个工作报告、工作总结,连写个请假条,都需要散文功底。
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是散文思维。从古到今,我们创造了一种用散文说话的方式,
学好散文,等于学会了说话。散文就是中国人的说话、聊天,她早于融入到我们的生活中,成为我们的言说方式。
那么,如何写好散文?
我是散文家。我写散文之前,也没听人给我讲过散文如何写,我给大家也不讲如何写散文那些枯燥的东西,我讲日常生活中的说话,跟大家聊天。
散文这种文体,因为太本土化,那么,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话语中,其实也蕴含着许多散文写作的方法。
首先,散文是聊天艺术。读好的散文,仿佛在倾听聊天。
何谓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说话方式,万事天做主,什么事都先跟天说,人顺便听到。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也是所有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表达。从地上开始,朝天上言说,余音让地上的人隐约听见。
文学艺术的初始都是这样。最早的文字是字符,写给天看的。最早的诗歌是巫师的祈祷词,对天说的。说给天听,也说给天地万物听,那声音朝上走,天听过了,落回到人耳朵里。
民间的传统戏台对面都有一座庙,庙里诸神端坐。听戏人坐地上,戏台高过人头,那戏是演给对面庙里的神看,说唱也是给庙里的神听,唱音越过人头顶,直灌进神的耳朵。整个一台戏,是台上演员和庙里的神交流,台下人听见的,只是人神交流的“漏音”。
至少在诗经时代,我们的祖先便创造出了一整套与天地万物交流的完整语言体系,诗经中有数百种动植物,个个有名字,有形态,有声音颜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是叫声,雎鸠是名字。一只叫雎鸠的鸟,关关地鸣叫着出现在诗经的首篇。
这样一个通过诗经、易经、山海经等上古文学创造的与万物交流的语言体系,后来逐渐失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科学语言。
对天地说话,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这是我们中国散文的一个隐秘传统。
与聊天相近的还有一个词叫喧荒,北方语言。
喧是地上嘈杂之音,荒是荒天野地的荒。想想,这样一场语言的喧哗与寂寥,时刻发生在民间的墙根院落。
喧荒或从一件小事、一个故事发端,无非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是逐渐地,语言开始脱离琐事,象荒草一样野生生地蔓延,那些野生出来的语言,开奇花,结异果。一直说到地老天荒。说到荒诞荒芜。
这才叫喧荒,是从地上出发,往虚空走。直喧到荒无一言,荒无一人。
这是表达的奇境。
无论是聊天也好,喧荒也好,都是把地上的往天上说。这是一种说话方式,它追求的是意境,也就是把实得往虚里说,或者把无往有说,又把有往无说。
到乡间随便坐到哪一个墙根,跟那些老人说话,听他们聊天,聊的全是散文,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不可能聊出小说。也不可能是诗歌。据说在唐代人人出口成诗,但现在,我们只能在民间言语中听到顺口溜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有一些草原诗歌民族,他们日常聊天会有诗歌。
新疆的哈萨克族,当客人到主人家毡房,进门后会吟诵赞诗,先从毡房开始赞美,一直到毡房中的铁炉子、炉钩、炉铲子、炉子上烧奶茶的茶壶,然后赞美主人家的牛羊,赞一圈最后赞美到主人,都是现成的诗歌或者现成的模式。有时候是客人即兴发挥,主人听得高兴,家里被赞美的一切也都听得高兴。客人在赞美主人家的毡房时,一定相信毡房会发光。赞美羊时,羊会咩咩回叫。
哈萨克是一个诗歌民族,把诗歌日常化,又用诗歌把日常生活仪式化,诗意化。
我们不一样,是一个散文民族,说一个事情的时候总是先入为导地用散文的方式去说,就像聊天,从一个小事开始聊起,拉拉扯扯把整个村庄聊完再回来。
在民间更接近散文创作的是传闲话,闲话就是一种民间散文体,女人最喜欢嗑瓜子倒闲话,先由一个小事开始,看似在讲故事其实完全不是故事,讲的是非,是道德。
当一个小事经过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就进入了散文的二次创作,传遍整个村庄回来的时,早已不是原初的故事,被中间的传播者添油加醋,发挥自己的想象,发挥自己的是非观点,最后把一个故事传的面目全非。
俗话说,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长虫是蛇。一条蛇经过三个人去传,就变成长腿的动物了。这个让长虫长出腿来的过程,就是文学创作。不可能传到长出翅膀,长出翅膀就是飞龙了。那不叫闲话,是神话了。
散文创作跟传闲话一样,是有边际的。一个现实中的事物经过散文家的自由想象、恣意虚构,但仍然在我们的经验和感知范围之内。人间的故事在人的想象边缘一个合适可信的位置停下来,不会超越感知。
散文是人间的闲话,不是神话。变成神话就没人相信了。
在民间还有一种散文创作方式叫说书。
小时候,我的后父是个说书人。我们住的那个偏僻村庄,只有一个破广播,有时响有时不响,收音机也不是每家都有。
我记得一到晚上,村里许多人就聚集到我们家,大人们坐在炕上,炕中间有个小炕桌,炕桌上放着茶碗、烟。我父亲坐在离油灯最近的地方,光只能把他的脸照亮,其他人围着他,我们小孩搬个土块或者小木凳坐在炕下面,听我父亲一个人讲,讲《三国演义》、《杨家将》、《薛仁贵征西》。
我父亲不怎么识字,他所讲的那些书全是他听别的说书人说过的,在我印象中,我父亲从来没有把《三国演义》或《杨家将》讲完过,他讲不完,他学的就是半个《三国演义》,他经常把三国讲乱,提起三国乱如麻,不如我给你讲杨家。三国讲不清楚讲杨家将。
中国人的这种说书传统非常有意思,说的是小说,讲出来就变成散文。任何一部中国小说,一经说书人言说就变成了散文。因为说书人要经常把故事打断,停在那去倒是非,做道德判断。
乡间的说书人没有几个是看过原著的,多半是从上代说书人那里听来,听的就是一个二手书。然后,说的过程中,今天忘一段,明天想起一段来,忘掉的部分就是留给自己创作的。每个说书人都不会老老实实去说一本书,总是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加入自己的创作,加入自己的想象,加入自己的道德判断。这是说书人的习惯。故事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讲到恰到好处时,停下来去讲是非。
西方小说是让故事从头到尾贯通下去,我们说书人最大的能力是把故事停下来,停下来以后经过说书人的发挥,故事还能再往前走,“且听下回分解”,故事又往前走了,这是中国小说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
中国人也习惯了这样听故事,因为他们知道听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后面的意思和意义,当他们开始欣赏故事后面的意思和意义时,其实已经进入散文了。
我们的四大名著,那些演义,那些被我们称之为长篇小说的鸿篇巨作,一部一部的被这些民间说书人说成散文。我们在听书中,也学会了一种言说和叙述的方式,就是散文方式,所有的古典小说也被我们听成了散文。
小说让故事流动,散文是让故事停住。
2.散文就是从生活的无话处找话
二十年前,我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一个人的村庄》。当时,我从乡下进城,到乌鲁木齐打工,在一家报社当编辑,每个月拿着四百五十块钱的工资,奔波于城市。我记得,每天能吃一盘拌面,浑身便充满了力量。那时我刚到三十岁,我还有未来,对生活充满了想象。晚上坐在宿舍的灯光下,在一个用废纸箱做的写字台上,开始写我的村庄文字。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那些村庄文字,就是我离开家乡,在城市奔波的日子里,可能偶尔在某个黄昏,一回头,看见了我的那个村庄,那个我把童年和少年扔在了那儿的小村庄。仿佛是一场梦,突然觉醒了,我开始写它。
写什么,那样一个扔在大地的边缘角落,没有颜色,只有春夏秋冬,没有繁荣,只有一年四季的荒僻村庄,能够去写什么。那么,我回过头去看我的村庄的时候,我看到的比这都多。我没有去写村庄的劳作,没有去写春种秋收,我写了我的童年,我塑造了一个叫“我”的小孩。写了一场一场的梦,这个孤独的小孩,每天晚上等所有的大人睡着之后,他悄然从大土炕上起来,找到自己的鞋子,找到院门,独自在村庄的黑暗中行走,爬到每一户人家的窗口,去听,听别人做梦。
然后,写一场一场的风吹过村庄,把土墙吹旧,把村庄的事物吹远,又把远处的东西带到这个村庄。我写了一片被风吹远的树叶,多少年后,又被相反的一场风吹回来,面目全非,写了一片树叶的命运。
在我这个年龄,回到村里才知道,我们把那么多的好东西,把那么多属于我们传统文化的东西,扔在了乡村。我们在外读了多年的书,学了那么多西方的文学、哲学、经济学,接受了那么多外来的理念,回过头去,真正踏踏实实去看一看自己家乡的生活,看一看我们父辈曾经的生活,看一看积累在乡村的那些文化,才觉得,我们需要回头认领的,是那个老家,是被我们遗弃在背后的那个乡土老家。
那是让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五千年不曾中断的根基。我到村里去,是我需要认领这样一个可以安顿身体和灵魂的地方。
可能,许多人是在城市长大的,没有一个叫农村的家,没有一个如此破败的旧院子,让你度过童年。但是,我相信,我们都是有一个内心故乡的人。我们在生活中流浪,在内心中寻找,向着一个叫故乡的地方,一点点地回归。
二十多年前,我从写作《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到今天,写作一系列的乡村文学,我都是把家乡和故乡当一场梦去写。我希望我的文字是一场一场的梦,一阵一阵的风,一片一片的月光。那些生活于尘土中的人们,那些在四季轮回中迷失了方向的人们,那些在大地的收获与亏欠中欣喜和痛苦的人们,他们会有一个朝上仰望的心灵。如果文学还能做什么,那么,文学需要承载大地上所有的苦难和沉重,让人们抬起头来,朝着云端去望,朝着尘土和树叶之上去仰望,这是文学唯一能给我们的。
散文是聊天艺术。何谓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说话方式,万事天做主,什么事都先跟天说,人顺便听到。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也是所有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表达。从地上开始,朝天上言说,余音让地上的人隐约听见。文学艺术的初始都是这样。最早的文字是字符,写给天看的。最早的诗歌是巫师的祈祷词,对天说的。说给天听,也说给天地万物听,那声音朝上走,天听过了,落回到人耳朵里。
民间的传统戏台对面都有一座庙,庙里诸神端坐。听戏人坐地上,戏台高过人头,那戏是演给对面庙里的神看,说唱也是给庙里的神听,唱音越过人头顶,直灌进神的耳朵。整个一台戏,是台上演员和庙里的神交流,演戏者眼睛对着神,很少看台下的人,他知道自己唱的是神戏,不是人戏。人只是在台下旁听,听见的,也只是人神交流的“漏音”。
至少在《诗经》时代,我们的祖先便创造出了一整套与天地万物交流的完整语言体系,《诗经》中有数百种动植物,个个有名字,有形态,有声音颜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是叫声,雎鸠是名字。一只叫雎鸠的鸟,关关地鸣叫着出现在《诗经》的首篇。
这样一个通过《诗经》《易经》《山海经》等上古文学创造的与万物交流的语言体系,后来逐渐失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科学语言。
对天地说话,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这是我们中国散文的一个隐秘传统。
散文就是中国人的说话、聊天、喧荒、传闲话。
我们的散文家在民间不断的聊天和喧荒中获得了新的资源、新的词汇,像聊天和喧荒这样的词,不可能由作家创作出来,可能是古代作家的词语流入民间,被民间继承下来,然后又被作家重新发现,所以散文就是我们的一种说话方式。有时候,散文家需要在民间说话中寻找散文的新鲜语言,更多时候,那些古往今来优秀的散文流传到民间,影响国人的说话方式。民间聊天和文人文章,相互影响,形成国人的说话方式和散文写作方法。
散文不是小说,不需要从头到尾去讲故事。散文是乡人聊天,所有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该发生的事都已发生完,看似没有任何话可说的地方,散文写作才刚刚开始。
散文就是从生活的无话处找话。
散文不讲故事,但是从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说话,这叫散文。
小说的每一句都在朝前走,散文的每一句都是凝固的瞬间。
散文没有那么多的空间和篇幅容纳一部小说的故事,但是散文总是能让故事停下来,让人间某个瞬间凝固住,缓慢仔细地被我们看见,刻骨铭心地记住。
所以散文也是慢艺术。慢是我们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这个世界的匆忙用小说去表述,这个世界的从容和安静用散文来呈现。散文是沉淀的人心,是完成了又被重新说起的故事,它没头没尾,但自足自在。
大多数散文写日常,既然是日常那肯定是常常被人说尽,说出来就是日常俗事琐事,在这样的散文中怎么能写出新意,只能绝处逢生,日常被人说尽处才是散文第一句开始的地方,无中生有也好有中生无也好,散文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在所有语言的尽头找到你要说的一句话。
小说有明确的故事走向,有事件的结局和开始,有严谨的结构。小说需聚精会神去写。散文则要走神,人在地上,神去了别处,这是散文创作的状态。也如聊天,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的时候,人把地上的负担放下了,就像把身上的尘土拍落在地。聊天开始,就有了这样一种态势,他知道自己嘴对着天在说话,对着虚空在说话,对着不曾有在说话,对着一个荒在说话。散文无论从哪写起,写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者心中得有那个“天”和“荒”。心中有“天”和“荒”,才能写出地老天荒的文章。
散文是一种飞翔的艺术,它承载大地之重,携尘带土朝天飞翔。许多散文作家是爬行动物,低着头写作到底,把土地中的苦难写得愈加苦难,把生活中的琐碎写得更加琐碎,把生活的无意义无味道写得更加的无意义无味道。他们从来都不会走一会儿神。
我喜欢像聊天一样飞起来的语言,从琐碎平常的生活中入笔,三言两语,语言便抬起头来。那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说的架势,也是仪式。
3.孩子的心是有“灵”的
我曾写过一只老乌鸦,我在飞过书院的一群乌鸦中,听出有一只老乌鸦在叫,他的嗓音沙哑,最后我看见他的了,飞在乌鸦群后面,迟缓,不稳,像一个没柱拐杖的老人。
后来我注意到他也在看我,从树梢上往下看,在天上往下看。
就像我看见一只天上的老乌鸦,他一定也看见地上缓慢行走的一个老人,因为人老了跟乌鸦老了是一样的。我们彼此认识各自的老。
这便是我和一只老乌鸦的相知。
在我逐渐老的时候,我看懂了大地上所有老去的事物。
在我耳朵逐渐失聪时,我也会用心灵听见万物的心灵在跳。
我们需要修炼一颗倾听万物的心灵。
在我眼里,一草一木,都灵光闪闪。
因为我相信万物有灵、有心。
我们平常人也有心,但不灵。
所有要学习,把一颗肉心,修炼成灵心。这时候,你便是有心灵的人。
否则,你只是有心而灵光。
有一颗这样的心灵,便能感受到身边草木的灵,万物的灵。
小孩都是有心灵,或者说,小孩的心都是灵的。
很小的时候,你看见什么都大惊小怪,你对一朵花,对草充满好奇,可以跟一棵草玩耍一整天,你可以盯着一个小虫虫盯半天,为什么?
因为有童心在。
那什么叫做童心?童心就是比我们这些成年人的心更丰富灵动的心,叫做童心。
我们不能认为童心是一颗简单之心。完全不是,小孩通过他那颗稚嫩之心,通过他那双童年之眼,看到了比我们成年人更多的东西,所以他能盯着一颗小虫看半天,是因为他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平常人认为一只小虫一眼就能看透,可小孩能盯着看半天,他这么样看看,那么样看看,小孩看到了什么,我们大人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
因为我们长大了,把童年的自己忘了。
童年成了我们自己的陌生人。
但是我们早年都是这样看过来的,都是这样充满好奇地用这双童年之眼看这个世界中的许多东西。
后来,我们忘记了。忘记了这么办?找回来。
把早年的那种眼光找回来,把那颗童心找回来,重新去看这个世界,并不是通过修炼。谁能给你一颗慧心。这颗慧心,人早已有之,只不过后来失去了。
失去了如何寻找?
答案是,写作。写一首诗也好,一篇作文也好。
写作本身,也是一种寻找童心的过程,好的作家都怀有一颗天真童心。
在写作中学习,在写作中寻找,一旦你进入到写作状态,其实你已经是另一个人,什么奇迹都会发生。
4.刘亮程 :从家乡到故乡的文学之旅
原点
我想作家写作,也是需要有一个家乡的。
家乡是母腹把你交给世界,也把世界交给你的那个地方。她可能保存着我们初来人世的诸多感觉,在那个漫长生命开始的地方,我们跟世界或许相互交代过什么。一个新生命来到世上,这世界有了一双重新打量她的眼睛,重新感受她的心灵,重新呼喊她声音。在这个孩子的生命里,世界也仿佛重新诞生了一次。这便是我们和世界互生的关系。这个关系是从家乡开始的。
家乡在你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几乎用整个世界迎接了你。家乡用它的空气、阳光雨露、风声鸟语,用它的白天黑夜、日月替换来迎候一个小小生命的到来。想想,假如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的话,家乡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已经全部全部地给你了。从此以后家乡一无所有。家乡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
长大以后,我们离开家乡,在外求学、某生,看似获得了许多经历,填充了很多家乡之外的情感、知识,但当我们回过头,朝家乡回望的时候,会发现这个世界在家乡之外给你的东西其实很有限。尤其一个作家,当你走遍世界,转头回乡的时候,你发现在家乡那个原点上堆砌着一个完整世界,你的所有的情感、灵性、你对世界最初的那种激动、新鲜的感觉和认识,都在那个原点上完整地保留着。
在那里,你和世界真的有过一次相互的托付和交代,你和世界同时诞生在了家乡那个地方。
厚土
家乡住着你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住着和你一同长大、留有共同记忆的一代人,还住着那些他们看着你长大、你看着他们长老直到死去的那一代人。家乡是你祖先的墓地和你的出生地。在你之前,无数的先人死在家乡,埋在家乡。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个人的厚土,这个厚,是因为土中有你多少代的先人安睡其中,累积起的厚。
先人们沉睡土下,在时序替换的死死生生中,你的时间到了,你醒来,接着祖先留下的那一口气往下去喘,接着祖先看惯世界的那一双眼睛重新打量这个人世。那一口气里,有祖先的体温,有祖先的魂魄,有祖先代代传续到今天的文化。
所有的生活,都是这样延续来的。每个人的出生都不仅仅是一个单个生命的出生。你出生的一瞬间,所有死去的先人活过来,所有的死都往下延伸了生。你是这个世代传袭的生命链条的衔接者,你是多么重要啊。因为有你,祖先的生命在这里又往下传了一世,你再往下传,就叫代代相传。
这才是家乡。它在我们浑然不知中,已经给一个人注入了这么多的东西。长大以后,我们会有机会,回过头来领受家乡给我们的这一切。一个作家,需要看懂家乡,看懂家乡的一事一物,看懂家乡的春夏秋冬,看懂家乡的生老病死和生生不息。看懂从你开始、被你诞生出来的这个家乡,是如何地给了你生命的全部意义。
醒来
许多作家从家乡开始文学写作,我也一样,我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写的就是我自小生活的那个村庄。当时我刚过30岁,辞去乡农机管理员的工作,孤身一人在乌鲁木齐打工,可能是在某一个黄昏,突然回头,我看见了落在家乡的夕阳——我的家乡沙湾县在乌鲁木齐正西边,每当太阳从城市上空落下去的时候,我都知道它正落在我的家乡,那里的漫天晚霞,一定把所有的草木、庄家、房屋都染得一片金黄,就像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
就在这样的回望中,那个被我遗忘多年,让我度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的小村庄,一下被我想起来了。我把那么多的生活扔在了那里,竟然不知。那一瞬间,我仿佛全觉醒了,开始写那个村庄。仿佛从一场睡梦中醒来,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此强大、饱满、鲜活地存放在身边,那是我曾经的家乡,从记忆中回来了。那种状态仿佛天启,根本不用考虑从哪去写。家乡事物熟烂于心,我从什么地方去写,怎么开头,怎么结尾,都可以写成这个村庄,写尽村庄里的一切。
就这样一篇一篇地写了近十年时间,从九十年代初写到九十年代末,完成了《一个人的村庄》。
这是家乡在我的文字中的一次复活,她把我降生到世上,我把她记录在文字,传播四方。
暗哑
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远在新疆北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一百多户人家,房屋低矮,牲口比人多,地上到处都是牛粪羊粪,一条土路弯曲地穿过村子,背后是无尽的荒野沙漠。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人沉默寡言,没有多少要说的话,风声、虫鸣、牛哞马嘶、鸡鸣狗吠是村庄的主要声音。离开村庄几里地,就听不到人声,传入耳朵的是鸡鸣狗吠。那时候你就觉得这个村庄不是人的,是鸡和狗的。再往远处走,只能听到驴叫,你会认为这个村庄是驴的,也不是人的。
只有当你蹲在墙角跟,听那些人有一句没一句说话聊天的时候,才会意识到村庄中还有人的声音,还有人在低哑低矮地活着,他们一辈子的声音高不过树梢,传不出村子。他们的儿子出生后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度过一生。村庄的生活如此低矮,黯哑,不被人听到。
这样一个荒凉、偏僻、没有多少人烟、也不会有多少故事的村庄,除了生儿育女,除了一年四季,田野上的庄稼黄了青青了黄,土地翻过去再覆过来,年复一年,一些人老了,一些人出生了,一些人去世。这样的村庄能写出什么?
我没有写村庄的春种秋收——我对劳作没有兴趣,大地上的劳动千古不变: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千年前人们就为了盘中餐在这样吃苦流汗,操劳不息。
我对土地的收欠亏盈也无兴趣,每一年都是上一年的重复。每一辈人的苦难幸福都和上一辈人相差无几。
我只是写了我在这个村庄里的梦。当整个一村庄人日落而息的时候,这个少年悄然地从家里那个大土炕上爬起来,魂影一样,游走在村巷,趴到每家窗口去听人家说梦话,听一村庄人做梦。然后,等到鸡鸣破晓,这个少年轰然而睡,在白天,做白日梦。
我写了一场一场的风,一个又一个的月光之夜。写了一片被西风刮远又被相反的一场风刮回来的树叶,落在窗台上,面目全非。写对一朵花的微笑也写寒风吹彻。
我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我在春天的田野上,看到一只甲壳虫,仰面朝天,显然快要断气了,我躺在它旁边,陪伴一只临终的小虫子,看着它慢慢死去。
当这只虫子终于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春天已经不复存在,尽管春天来了,尽管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尽管大地在一片一片地变绿。但是,在这只小虫子关闭的眼睛中,这个世界永远地黯淡了。 在我眼里,一草一木,都灵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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