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1024】曹文轩|景物描写的艺术经验:声色光影的融和
写作密码流水的潺湲声、林间的鸟鸣、草地上的牛哞、秋天墙角的虫吟……自然是有声的。五月的寂静夜空下,若屏气细听,甚至能听到麦子拔节的微音。契诃夫的《草原》总的来说是安静的,但契诃夫却又常常写到鸦鸣、雷声、风吹过草地而发出的声音。屠格涅夫总要写到“一些草虫在红褐色的草地上吱吱地叫”、“鹌鹑勉强地啼着”、“赤尾鸫鸟和小啄木鸟还在无精打采地发出口哨似的叫声”、“黄鹂凄婉地啼叫”。
声音既衬托着寂寞,又打发着寂寞。声音显示着自然的生命,并给人带来听觉上的愉悦。自然不仅是被看的,也是被听的。
有声有色——色是自然的重要表象。
“协调和共鸣存在于自然界的颜色中”,我们正是通过颜色来感受“生命周期、大气的运动,以及季节、昼夜和瞬息间的含意”的。颜色在变化着,褐色的树枝在依然寒冷的春风中开始变亮、变成古铜色,然后渐渐转绿,枝头开始冒出叶芽,先是稚嫩的弱不禁风的鹅黄色,后来转成淡绿——绿随着风与阳光的温暖而一日一日地加深、加重,等到六月,几乎成为黑色,再接下来,就是秋风与太阳光的衰弱,叶子开始发黄,最后成为死亡的褐色,随着惨淡的秋风,一片片凋落,季节的轮回,就这样以颜色的变化反复地完成着。白天与黑夜的转换,我们也是通过颜色来感知的。
颜色是奇妙的。它与美学、与情感都有关系。对于这些神秘的关系,自然科学企图进行解释。但一旦进行这些解释时,颜色又与美学、情感变得无关了。“艺术家若根据粒子和能波来解释色彩,这就像是一个在恋爱中的年轻人解释他所爱的对象是一堆各种化合物和细胞一样,或者也像一位年轻的母亲解释她那美丽的婴孩的微笑是一种气态一样。”艺术家们不必通过自然科学家们的颜色知识来面对颜色世界,却准确而细微地理解了它的功能。当鲁迅回头一瞥他的故乡时,心中自然有了“苍黄”这一颜色词。他心头的凄清与落寞,使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到了这种颜色。
而当他去回忆清纯的童话少年时,他看到了清洁的蓝色、银色与高贵的金黄以及富有生机的绿色。
凡·高在写给他的弟弟的无数封信中,因要向他的弟弟说明他都画了一些什么样的风景画,无意之中,将画变成了文字:
画中央的地平线上是一轮火红的太阳。……天空的颜色五彩缤纷——首先是一层紫罗兰的迷雾,红日在雾中被镶着灿烂而漂亮红边的一片深紫色的云遮住一半;太阳附近是朱砂色的反光,但是它的上面是一溜黄色的云霞,它变为绿色,后来又变为蓝色,即所谓天蓝色;紫罗兰色与灰色的云朵到处接受来自太阳的反映色。大地好像是一条绿色、灰色与棕色的地毯,但是却充满光的颤动在色彩美丽的地里,沟中的水闪着亮光。
在凡·高的信中,有若干这样的文字。如果我们将这些文字摘录出来,并不标明它们出自凡·高之手,我们会以为它们是从某些小说中摘录出来的。这种混淆,暗含着一个道理:小说家与画家在面对自然时,其姿态与感受是一致的:这是一个颜色世界。他们的区别只不过是一个用吸管里挤出的颜色来表达,一个用语言文字来表述罢了。下面的文字取自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任何地方都还没有泛出朝霞的红光,但是东方已经发白了……淡灰色的天空正在渐渐亮起来,变冷,转蓝;……在前边的一片绿色的小山冈上,从树林到树林,在后面长长的土路上,在亮闪闪的、染红了的灌木丛上,在正在变薄的雾气里微微发蓝的河面上,已经在流泻着——流泻着先是鲜红色,后来是血红色、金色的清新如炽的光流……到处都是大滴大滴的露珠,像炯炯闪亮的金刚石那样泛出红光……
这段出自小说家之手的文字,与上面那段出自画家之手的文字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说要写情感,要写情绪,要写季节与时间的转换,要写环境,而所有这一切,都可依赖于“颜色的”自然。赤、橙、青、绿、黄、蓝、紫,再加上无穷尽的过渡色,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在了知颜色的功能方面,小说家虽然不必要像画家那样专业,但他们最起码得有颜色意识,在直觉上应是敏锐的。他们不必说出多少道理,但他们一进入写作状态,就能对颜色心领神会。
说颜色,离不开光。在我们肉眼中的颜色,其变化,是与光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光,就没有颜色;没有光的变化,也就没有颜色的变化。灰色的大地,晨光中是柔和的红色,随着太阳的升起,大地像变色龙一样变化,最终是落日、黄昏,阳光终于消失,黑暗开始四下弥漫时,月光又半明半暗地照耀着万物,同一棵树,同一片叶子,在光的作用下,在一天里其实有无穷的色次。屠格涅夫笔下的风景,不只有色,还有光—光之下的色。
有光,就有阴影。小说中的风景,会经常写到光作用下的投影、剪影。而正是因为有了阴影,世界才变得富有迷幻色彩。契诃夫的《草原》是美丽的,而这美丽常常来自光与影的变化:地势、云彩,使草原忽明忽暗、接受光照的程度不一,从而使草原看上去一抹金色、一抹淡绿,一抹黑色。而这一抹金色,一抹绿色、一抹黑色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会随着云彩的浓淡和云彩对太阳遮蔽角度的变化而变化着。草原会因为光与影的变幻而无穷尽地变幻着。一段美好的风景描写,常常是声色光影的融和。
(摘编自曹文轩《小说门》) 小说要写情感,要写情绪,要写季节与时间的转换,要写环境,而所有这一切,都可依赖于“颜色的”自然。赤、橙、青、绿、黄、蓝、紫,再加上无穷尽的过渡色,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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