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父亲不懂爱
版次：A12来源：宝安日报2023年11月12日孙吉平
从小就常听母亲抱怨，父亲是个根本就不懂爱的人，以至于我总是怀疑父亲对我也是不爱的。
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哥哥才九岁。那个夏日，父母都去山上干活了，我和哥哥到旁边的敏姐家玩。敏姐比我们大十岁，那天她收了好多脏衣服，要拿去花龙井那里洗，问我们去不去。
听说花龙井很漂亮，在田野中间，水域宽阔，水草丰茂，里面有很多的鱼，大的有一米多长。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米有多长，但是对于花龙井还是很好奇，想去看看，光听这名字，就感觉像仙气飘飘。
哥哥阻止我，说花龙井的水很深的，地底下有深不见底的阴河，小孩子要是掉下去，被吸入了阴河直接见龙王。我骂哥哥胆小鬼，连水边都不敢去。后来哥哥为了看着我，还是与我和敏姐一起去了花龙井。
正当我和哥哥在水边玩水玩得起劲儿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父亲手里拿着粗细称手的竹条子，朝着花龙井怒气冲冲奔来。哥哥拉了拉我，“快回家，爸爸来了，要挨打。”说完哥哥就抄另一条田间小路飞快地跑回家。而我没有理会哥哥，还继续坐在石板上，伸着脚在水里划水，时而挑起水花洒向更远的水面。
“还不回家！掉水里怎么办？”父亲的声音猛然炸在耳边，我扭头看他，他高高地举着竹竿，眼看着就要落到我身上。我赶紧爬起来，顾不上拎鞋子，光着脚就往田野上的小路跑去。没跑几步，我就主动停下来等父亲了。实在是那小路上的石头咯得慌，没有鞋我根本走不了路。父亲拎着我的鞋子，甩在我面前，板着脸。我一边穿鞋子，一边抬眼盯着父亲手里的竹条子，生怕他怒气上来赏我一餐荆竹笋炒肉。
“给我跪到那里去，好好反省！”刚到家，父亲就指着院子里树阴下的地方。我噘着嘴巴噗通地跪下去，还东张西望地找哥哥的身影，为什么他不来一起跪？“别看了，你哥自觉放牛去了！”父亲一句话断了我的念想，牛圈门果然是开着的，牛儿却没看见。
“凭什么哥哥不用跪？等他回来你也要罚他！”我犟着嘴巴抗议。父亲根本就不接我的招:“就你这费头子，给我跪着，我不叫你起来，你别想起来！”父亲说完，操起锄头，拎着水壶又朝山上走去。留下我一个人跪在院子里，膝盖疼得受不了，夕阳的影子越拉越长，看着父亲走远不见了身影，我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谁跪谁是傻子。
多年以后和父亲聊起这件事，他说当时他也害怕我会傻乎乎一直跪着，还偷偷折回来看我是不是还跪着，如果还跪着，他就把我叫起来。结果树阴下的我早就没了人影，父亲心里虽然为我的不傻而高兴，另一面却又为我的偷奸耍滑气恼地继续往山上去。
六年级那年的六一，学校邀请被评为三好学生的家长共同庆祝儿童节。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希望他们也能参加。母亲说自己没什么文化，怕去了会闹笑话，还是让父亲去吧。
我看着父亲，多希望他能爽快地点头答应。以前的每年六一，我看着别的三好学生的父母，站在领奖台上，让自己的孩子给他们系上鲜艳的红领巾，笑意盈盈地接受孩子向自己敬礼，他们脸上都洋溢着骄傲的幸福。虽然我们家穷，但是我也想让自己的父母骄傲一回，可是年年邀请他们参加，他们都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明天已经答应了要去给你小叔家帮忙插秧，不能失信呀！”“明天已经约了杀猪佬来看猪，得准备你们下学期的学费呢！”“你表姐夫的工地上不能缺人看守，我怕是走不开。”
我的眼神火辣辣地盯着父亲，恨不得在那身上灼出个洞来。父亲捧着饭碗踌躇了半天，嘴角动了动，被我抢先开口了:“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不参加的理由了？”我语气的酸涩，在父亲踌躇的时候已经开始蓄积。
“楠楠，我真的没空参加！”父亲说话的语气很软，却像一把刀子慢慢地插进我的胸膛，一点儿也不快意狠决。而我蓄积的酸涩，在父亲的话吐出来的时候就酿成了痛楚，喷薄出来:“为什么你们总是不愿参加我的三好学生颁奖？我给你们丢脸了吗？我年年都拿三好学生呀！我要怎么做你们才会愿意接受邀请呀？我已经六年级了，马上就毕业了，你们也不愿意露脸一次吗？你们真的爱我吗？”
我一口气倾吐完心里的疑问，饭都不吃，一摔门进了房间，伏在写作业的桌子上大哭。过了很久，传进来敲门声，我打开门，父亲端着饭碗站在门口，小心翼翼朝我递了递:“先把饭吃了，别饿着自己，长身体呢！”
我转身坐到床上一声不吭，父亲放下饭碗，在凳子上坐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叹了口气说:“楠楠，你很优秀，比哥哥厉害多了，你每年都拿三好学生，我和你妈走在村里都扬眉吐气。”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参加我的儿童节邀请？”我泪眼蒙胧地诘问。
“不是我们不愿意参加，你看看我们，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身破旧的衣服，缝缝补补，哪好意思上学校这样光鲜的地方，去给你丢脸，让你在老师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成为笑话。”
听父亲说完，我刚收住的眼泪又下来了。我扑进父亲怀里，瓮声瓮气地说:“爸，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们，我也想让你们站在台上骄傲一次。你不是总跟我说笑脏不笑烂吗？破旧怕什么，干干净净就好了。”
那个六一，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当着几百名同学的面，给父亲系上了红领巾，并向他敬了我心里最崇敬的礼。
高二那年，和我一起同村同级同班了11年的男同学，终于成了我的男朋友。我沉浸在两人相约同一所大学而努力拼搏的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消息，一个周末我回家后，父亲对我说:“我希望你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跳出农门，而不是永远困在山窝窝里。”
我还没有咀嚼透父亲的话，返校后，男同学和我拉开了距离，不再和我说话。我再三逼问，男同学始终不肯说出实情。直到班主任找我谈话，我才知道，原来父亲背着我悄悄地找过男同学，说男同学不是他心目中的女婿，他希望男同学离开我，还让班主任多注意我们俩，不要给我们任何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没想到父亲的话是这层意思，也没有想到他会做得如此狠心。为了和他赌气，在填志愿的时候，我故意选择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宁波大学，我想要脱离父亲的掌控。男同学选择了家乡的大学，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宁波工作，并找了当地的男朋友。当我告诉父亲准备结婚的时候，他终于鞭长莫及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报复的快感。
婚礼是在宁波举办的。结婚那天，主持人问父亲对我们有什么祝福的话。父亲拿着话筒，和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看见他垂着的左手在不停地抖，是紧张？是担心？是激动？还是不舍？
沉默了良久，父亲才缓缓地开口:“楠楠，爸爸是第一个抱你的人，也是第一个亲你的人，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陪你一生的人却不是我。良斌，爸爸希望你能接替我，好好爱我的女儿。如果哪天你不爱了，请你不要伤害她，把她还给我，让我带她回家，不管怎样，她都是我心里永远的宝贝！”
父亲的话让我憋了很久的泪再也绷不住了。我以为父亲从来不会在意我的感受，我以为他一个糙老爷们儿根本就不会那些细致的爱，原来是他藏得太深，一旦表达起来竟然这样柔软绵长。
父亲的爱，在花龙井边，在树荫下，在家长邀请会上，在简单粗暴的阻断恋情时，在神圣的婚礼上。父爱无处不在，只是常常被我们自以为是地忽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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