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中国监狱里的外籍犯
拉瓦锡的余生从东莞开始。从前,他是活跃在广州三元里一带的“国际倒爷”,乌干达人。家里生了一堆孩子,上中国淘金来了。每天拖着一大袋衣服来去,吃力,来钱慢,直到某天有人教给他一桩赚钱的买卖:海洛因。结果他被抓了,被判了无期徒刑,最后被送到离家万里的东莞石碣镇一座孤岛上度过余生。孤岛叫新洲岛,听起来像是“国际旅游岛”:一方弹丸之地,吸纳了来自49个国家,操着25种语言的数百外国人。不过很抱歉,这里不是联合国机构,这里是外籍犯监狱。
倒AV,判了15年
中国刑法规定,外国人在中国犯罪应接受中国法律管辖,渐渐地,周边国家犯人都被聚集到这里。
大约在1996年,东莞监狱羁押了第一个外国犯人,来自尼泊尔的毒贩。往后,2002年中国加入WTO组织,东南亚外籍犯越来越多,达数百人。因地缘文化接近,这批外籍犯还算通情达理,监狱管理的难度尚未凸显。
在东莞监狱的狱警们看来,真正的麻烦始于2007年,非洲、中东籍犯人相继拥入。比如拉瓦锡,大部分外籍犯都因贩毒而“进宫”。
很多人认为自己被关得莫名其妙——最叨叨的是尼日利亚的麦克。去年,他批发了4000多张AV光碟预备销往非洲,在白云机场被拦截,获刑15年。他很委屈,像唐僧一样没完没了地申诉,逮着干警就讲,一讲就一两个小时,说他被机场的人骗了,明明是免检的,又问卖碟给他的人有没有抓起来,判了多少年,关在哪里,如果中国人卖碟不判刑,外国人买碟判了刑这很不公平……
隔了半个地球,语言、饮食习惯、风俗差得十万八千里,他们就像是麇集在中国监狱里的天外来客。首先要过的,是语言这道坎。
异域的犯人来了一茬又一茬,狱警们还是原来那一拨,懂英文者寥寥。集中关押外籍犯的二、六、九监区,通常配备一到两名翻译。三个监区长都不大讲英文。外语人才太少,这是东莞监狱面临的困难。偏僻的工作地点、普通狱警两三千的工资很难留得住处处吃香的外语人才。
小语种犯人的谈话至少需要4个人,只会讲土语的犯人,土语译英语的人,英语译中文的人,最后抵达狱警。这样的对话费时又艰难,中途还很可能会错意,比如狱警教育说,你想想,你这样做对不对,碰上了半吊子翻译,最后犯人的理解是,你这样做是对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死缓”二字,犯人往往把“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理解为“获刑两年”。
九监区囚禁了六七个巴基斯坦人,都讲吾尔都语。其中一个人因在深圳贩卖人口获刑,是个中国通,大年二十八那天,他还特地给“监区领导警官们”写信,祝“玉兔呈祥,步步高升”,他承担了巴基斯坦犯人和警察间的翻译任务。但过不了多久,“人贩子”中国通就要刑满释放了,那时巴基斯坦人就真正陷入孤岛了。也许还有伪装的“假象”:说到明天放假,大家都欢欣鼓舞地鼓掌,一说到规章制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监规纪律,底下就纷纷表示听不懂,不知道。单是谈个“不吃冬瓜不吃通心菜”的问题,几个回合翻译下来,也得耗上十来分钟。
一条菜青虫,也是外交事件
初来乍到,磨合往往从吃饭开始。外籍犯人们诉求多多:不爱米饭,要求吃西餐、吃牛排,平时行不通,那能在圣诞节叫肯德基外卖吗?去年十月通货膨胀那阵,绿叶菜的价格蹭蹭翻番,鉴于每个犯人的伙食经费仍是恒定的不见涨,食堂只好采购便宜的芽苗菜和瓜类。而这几乎成为监狱的不安定因素——黑人们不吃豆芽,没见过,也坚决不吃冬瓜胡萝卜什么的,一个人表抗议,同国家的几个人就围上来起哄。
一条菜虫都可能酿成一起外交事件:一次,有伊朗人在菜里发现了一条菜青虫,当即打捞出来做成标本,火药味十足地向监狱投诉,你虐待我们,漠视我们的健康权。“几百人的大锅饭,不可能每片菜叶都较真”,干警们不得不像保姆一样哄他们,有菜虫才是蔬菜无公害的表现。
外籍犯人在狱内最困惑的就是劳动改造。他们往往很难理解这项具有中国特色的劳动任务。原因——判决书上没有讲要参加劳动啊。若是狱警拿出《监狱法》好说歹说,对方又进而质疑——它并没有要求一定要完成任务啊!
劳动任务免不了,非洲犯人便喜欢上“生病”,这么一来,就可以在医务室输液了。越大瓶越好,这种待遇一来奢侈,再者大瓶子一吊,很快就夜幕降临了。欧美犯人的情绪倒是温和许多,偶尔建言,能否在感恩节放假、不参加劳动。跟外籍犯比起来,中国犯人是静默的一群。中国人发牢骚归发牢骚,该做的事还是做,外国人的态度则是:不解决,我就不干活。
至于外籍犯究竟怎么管,东莞监狱方笑称是“摸着石头过河”。
一套法律,管四十多个国家的人
如今,东莞监狱的狱警们已经可以归纳出各地区犯人的特征:欧美、新加坡人爱维权,但素质高,讲道理;东南亚人听话,不费事,很乖;非洲人吵吵嚷嚷,声势很大,但跟他一硬,他也就蔫了。他们喜欢说,有多少中国姑娘爱上我,或者奥巴马当选总统了;倒是中东地区的犯人,自尊心强,跟他们越严肃越麻烦。
外籍犯难管难教,外交无小事,说话务必小心,否则就是开“国际玩笑”。不过,现阶段可供指引的,仅有1994年出台的监狱法。“一套法律管四十多个国家的人,实践起来有难度。”有狱警说。比如,刑罚执行的功能是把犯人改造成合法公民,“合法公民,合哪个国家的法呢?”一位教育科的狱警表示忧虑。
巴基斯坦人诺伊,贩毒入狱,他看上去六十多岁,瘦癯、皱纹,牙没剩几颗了,护照上的生日却是1962年1月1日。诺伊说他在12岁那年从高楼上摔下来,大难不死,为感谢真主安拉赋予他第二次生命,先前的12年都归零了。按照中国法律,60岁以上为老年犯,在劳动和起居方面可适当照顾,但干警们至今为难,毕竟官方数据上,诺伊只有48岁。
又如,中国大陆犯人可以假释,但外国犯人没法假释,离家人实在太远了。
许多问题只能从人性化的角度慢慢摸索。狱警们出了很多点子,每人报一首最喜欢的歌,边干活边放。像是瑞奇·马汀和迈克尔·杰克逊。这样一来,黑人们做工时虽然有点手舞足蹈,但工作积极性明显提高了。晚上的闲暇时分,看CCTV9的《新闻联播》和体育频道。狱警们会为他们播放最与时俱进的电影,比如《社交网络》或者《新少林寺》。
外籍犯时常也怀念家乡的马铃薯
拉瓦锡刚入狱,很不习惯,在被子里哭了四个月。写一封家书到非洲,动不动就是半年。层层报批,找小语种翻译,如果邮差能准确投递的话,一来一回的,几个月就过去了。不久后,监狱里的拉瓦锡得知老婆跟人跑了,5个孩子寄养在父亲家,连书都读不起。“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办法改变,只能设法让自己高兴起来。”他说。
现在,拉瓦锡是监狱里的积极分子。他会用中文说流利的日常用语,会应时举起右手,“Bao Gao Zhang Guan”,径直走到警察面前蹲下汇报情况,还会开导别人,“没人喜欢干活,但这是法律”,“每个国家有监狱,每个国家有规定”。
不少人在抱怨,拉瓦锡从来不吭声。他提醒自己,我是一个犯人。三年多了,他还是吃不惯米饭,中国食物无法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他掰着指头盘算着减刑的日子,但岁月时常出现差错,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的无期徒刑该减到18年了,结果却是19年。他很纠结这个数字,“在里边,一天就是一个月。”他决定申诉。又将是漫长的沟通。从中文到乌干达式英语,有时候比地理距离更远。
这么久,周围的人们终于听懂了他的一句话,他很是怀念家乡的玉米粥和马铃薯。(应受访者要求,外籍犯皆为化名)
来源:《南方周末》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