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那个消失的身影
——读《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王彪
在交响乐演奏会上,观众的目光和耳朵追随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动人旋律和壮丽乐章中,却经常忽视了定音鼓和音帘。从苏轼的一生,人们读到他遭遇的蒙冤贬谪之苦,也读到他酿出的乐观主义的蜜。可是,人们唯独淡忘了制造无尽苦难的那个人。配角活动于主角光环的背后,一次次淡出众人视线,从舞台中央消失。
斯台芬·茨威格却抓住了那个消失的身影。在《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里,茨威格热衷于将消失的关键配角从灰尘中拯救出来,为他描绘肖像,将决定历史人物命运转折的微妙情节清扫出来,雕刻出清晰的剧情纹理和精神印痕。
这个一度消失的配角名叫约瑟夫·富歇。他公开的头衔是奥特朗特公爵,历史给他的一个头衔是阴谋家。茨威格将他放在法国大革命政治舞台的C位,从重大历史事件的沟壑之间指认出这个如同影子的奇特形象。
没有背景的讲述是单薄的,没有磨刀石的刀刃无法保持锋利,没有富歇的罗伯斯庇尔、拿破仑、路易十八,就如同缺少了将剧情推向高潮的暗礁和险滩。如果是那样,历史的剧情将会多么平淡无奇。人们总是从浪涛的跌宕起伏中记住了滚滚向前的洪流。如果有人提问《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的意义何在?或许可以用星空做比喻。仰望夜空,璀璨的繁星显而易见,而无边的黑暗却往往让人视而不见。茨威格借助这本书掀开了黑色幕布,让人们看到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景——那个拨动星辰运转齿轮之手的主人和他的心理世界。
茨威格的目标绝非为阴谋家树碑立传。恰恰相反,他用纤毫毕现的方式揭露他的罪行——以手术刀式的心理描写笔法再现富歇每一个罪恶念头的生成过程,让人们对他的险恶用心一览无余。
同时,正如茨威格青少年时期迷恋记者这个职业一样,他对探索幽秘的历史场域和冷门人物充满好奇。人们有权利知悉更多尚未揭晓的信息和内幕。基于这个理念,茨威格在故纸堆中探访时,从巴尔扎克的只言片语中获悉了富歇的存在,并如获至宝。他决定从遥远的世纪唤醒这个人物。
富歇出生在一个海员之家,由于生来体格瘦弱,无法胜任祖辈以来从事的航海事业,转而投身教会。1778年的法国处于启蒙运动时期和大革命前夜,社会思潮风起云涌。正是那一年,富歇脱掉僧袍,走向社会公共领域,登上了政治舞台。茨威格写道:“退居暗处就是富歇毕生的处世之道。”“人们之所以对富歇既无所见,亦无所闻,那是因为他正坚忍不拔、按照计划、像鼹鼠似的在地下进行工作。”如果说富歇最初给人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话,那么经过与罗伯斯庇尔的交锋,富歇的政治面目才真正清晰起来。
茨威格的目光永远盯着富歇的本质——“他从不充当明显的掌权者,却全然大权在握”“他不是和思想齐步向前,而是和时势同行”。富歇出卖革命者,关键时刻倒向多数派,将阻碍他的人一一铲除,直到当上雅各宾俱乐部主席、走到罗伯斯庇尔的对立面。
“罗伯斯庇尔和富歇的这场决斗是法国大革命史上最扣人心弦、心理学上最激动人心的插曲之一。”茨威格在描绘这次对决时这样写道。富歇一边向傲慢的罗伯斯庇尔示弱,麻痹这个权倾一时的时代人物,一边策划热月政变。于是,事态迅速向罗伯斯庇尔不利的方向发展,当他回过神意识到这一点时,富歇安排的断头台已经准备就绪、行刑在即。
然而好景不长。富歇以发动恐怖行动的罪名被逮捕,可是他本性狡黠,最终逃过一死。三年后,劫后余生的富歇发挥所长,协助督政府主席巴拉斯成功清除异己,成为巴拉斯“需要的那个人”。于是,富歇一跃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的警务部长。一朝权力在手,他便立即重新定义了警务部长的职责,不仅限于维护公共秩序,而是对整个政权和全体国民负责,他的信息网遍布权贵、官员和黎民百姓,他如饥似渴占有所有重要信息,对关注的事态均洞若观火。
富歇将权谋艺术施展到新高度。茨威格不禁赞叹:“在富歇的这台无与伦比的机器当中,最为天才的一着乃是:这台机器只在一个人的手里,只在他的手里方才运转。”“富歇演奏起他自己制造的这件乐器来,全然是个炉火纯青的大师。”
彼时,法国国内局势动荡、督政府摇摇欲坠,拿破仑从埃及大战归来回到巴黎,成为挽救颓势的最佳人选。政坛要人纷纷拜会拿破仑,向他表达敬意和拥戴。富歇也在此列。
与拿破仑的际会是富歇的高光时刻。可是,拿破仑对富歇的感情是纠结而复杂的——“他想摆脱此人,又怕此人成为敌人;他既为失去富歇感到遗憾,又因摆脱了这个危险的家伙而感到高兴。”
他们的第一次历史性会面具有强烈的戏剧色彩。起初,拿破仑并不熟悉富歇,“似乎觉得富歇先生是位极无所谓、无足轻重的来客,就让他像个讨厌的申诉者似的在前厅里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拿破仑的一位密谋推翻督政府的政治盟友碰巧看到这一情形,大惊失色,急忙跑进房间,神情激动地向波拿巴介绍富歇的非同寻常的才能和影响力,而让他屈辱地久等,可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拿破仑闻言,“立即跑出去,谦恭有礼、态度恳切地请富歇进屋,向他道歉,和他单独晤谈了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他们互相打量对方,很快就明确了彼此的角色分工——主人和仆人,世界塑造者和现实政治家。
富歇的效忠是有节制的,他还有更多的戏码。胜负未分之际就表明立场,这不符合富歇的原则。他在等待,等待利益最大化的那个时刻。茨威格将富歇精彩的戏码摊开来——拿破仑和督政府“两派全都怕他,与此同时,感到天平的准星在富歇手里来回摆动,这对于一个狂热的阴谋家来说永远是一切欢乐之最,一切美妙绝伦的游戏中的极品,其紧张的程度绝非绿呢赌台上的赌博或者情场上的角逐所能同日而语”。
经过对富歇心理世界的系统探索,茨威格发出深切地叹服:“整整三代英豪,一群风流人物激情昂扬地喧嚣一时又复烟消云散,唯有他这一个没有激情的人却冷静地傲然挺立着”。
茨威格将历史人物唤醒,为欧洲文学贡献了一位个性鲜明的阴谋家形象,将富歇的心理描写达到了罕见的艺术高度。后人将茨威格的威名与《昨日的世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马来狂人》等作品紧密相连的同时,不应该遗忘《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这本书让人感受到阅读的喜悦、心灵的震撼,也品尝到永恒的味道,并为茨威格用心理描写打开人物传记之门的眼光、勇气和才华所折服。 没有背景的讲述是单薄的,没有磨刀石的刀刃无法保持锋利,没有富歇的罗伯斯庇尔、拿破仑、路易十八,就如同缺少了将剧情推向高潮的暗礁和险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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