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冰深处春水生
王萌萌 龚礼明过了一阳来复的冬至和雁北乡的小寒,吃过腊八粥,便是二十四节气的终章——大寒。
此际太阳行至黄经300度,悲风鸣树、寒野苍茫,天地间一片肃杀。压轴的有王气,大寒本该凛冽至极,但如今取暖、娱乐之法五花八门,寒意便被消解了不少。
读古人关于寒冬和冰雪的诗,回溯蒸汽时代来临前真正意义上的凛冬,愈加懂得了那些寒冷中相知相伴相守相助的贵重。
草木相知
素有“寒”名的诗人孟郊,诗多啼饥号寒,代表作便是《苦寒吟》。“天寒色青仓,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叫人冷彻骨髓,透不过气来。
另有一首同名作,“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半夜倚乔松,不觉满衣雪……”虽说清冷依然,却透出些微暖意。幽深雪夜,一人一松,一般寂寞。越是酷寒越是挺立,越是孤独越要吟诗。一生贫苦却从不在一字半词上放过自己的诗痴,倚靠在乔松之上时,定然是感受到某种共鸣,这才失去了时间感,对寒冷不觉,甚至浑然忘我,待回过神来,已然冰雪满身。
寒冷时节,松柏与士人最相知。黄庭坚有两首《岁寒知松柏》。一首说:“松柏天生独,青青贯四时。心藏后凋节,岁有大寒知。”另一首又云:“群阴彫品物,松柏尚桓桓。老去惟心在,相依到岁寒。”同境同情,皆以松柏喻自心,历经沧桑悲苦之后,品格提升、赤诚不改。人生亦是如此,逆境中最见精神风骨。
若内在精神与草木有默契,生命中就总有妙不可言的邂逅。犹记得那年,大寒后至立春前,与友游姑苏虎丘,不经意间遇上两株正盛放的腊梅树。就在一道僻静院落的门廊侧畔,先是若有似无、柔而不媚的淡香入鼻,循味仰头,只见疏影横斜、点点浅黄、如珠如玉、灼灼盛放。
只一眼,由内及外、周身上下都沉醉了、融化了,无论如何走不开了,便倚栏而坐。年仅二十的小友也静伴无言,呼吸都变得更深长。望头顶的瘦枝清影,看远处的残雪江渚,或者只是闭目任由心神从驰骋八荒到波澜不惊、慢慢地,任何情绪和念头的每丝每毫都明晰而轻盈,再后来,有那么一刹那,只有澄明照彻,身心都觉安宁喜悦。
正因为能拥有和期待这样的时刻,人的灵魂才能捱过一个又一个幽暗漫长的命运寒冬。
书酒相伴
天寒地冻、冰雪深重,出门不便行路难,那便在家罢,换成如今时兴的词,就是宅着。
“大寒雪未消,闭户不能出。可怜切云冠,局此容膝室。吾车适已悬,吾驭久罢叱。拂尘取一编,相对辙终日……”豪迈如陆放翁,遇上冰雪拥户也只能拂去藏书的积尘,以阅读抵御寒冷和孤寂。
窗外风紧雪落,屋内书卷在握。可去春山春水中漫游,可于夏夜夏月下泛舟,可以是任何人做任何事,无拘束挂碍,岂不幸甚快哉。
有一年沪上冬寒尤甚,体感最低温近零下十摄氏度。当时住所朝向正北,水管被冰冻数日,生活用水须得下楼排队以桶打回。有一晚,又突遇停电。独居之人想要抱怨都无对象,只能先想法子度过这漫漫寒夜。
燃起蜡烛,怀抱仅剩的热水充个半满的暖水袋钻进被窝。摇曳烛火过于黯淡,寻常书读来吃力。心念一动,找来书法字帖和画册翻看,不觉便入了迷。如今回味,那一夜都是丰润和隽永、悠然与沉静,外面的风雪反倒成了渲染诗意的背景。
那一夜的我,与古往今来这世上所有在雪夜读书中获得慰藉的人都心意相通吧。可有一点遗憾,当日没想到小酌暖身,当如擅画墨竹的文同那般:少睡始知茶效力,大寒须遣酒争豪。砚冰已合灯花老,犹对群书拥敝袍。
寒夜小酌,暖身又应景。少时读白乐天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只觉得言辞浅白,情境寻常,不明此诗何以流传千年而成经典。如今年近不惑、几经浮沉,多历悲欢后,方懂此诗真味。
一年深冬,病中蒙同窗不避风雪来探望。什锦暖锅桂花酒,热气升腾中频频举杯,鲜美的食物和友人恣意的笑脸,交织成不盛大却很熨帖的快乐。
彼时想起这首《问刘十九》,在那严寒更易酷烈、风雪更易肆虐的千年之前,冬夜围炉同酌是浓情暗藏的狂欢,是久别入梦的缘分。
而如今什么都太便利舒适,节气更替过于丝滑。有时候,更向往古时的大寒,极致、痛快、透彻。是黑白分明、见生死、寂静、空;也是红泥火炉、绿蚁酒、诗画、梦。
守望相助
天寒日久,总宅着难免憋闷。若雪霁风缓,踏雪出游颇有意趣。还是陆放翁,还是大寒日,出门又是另一番情形。
“平明羸马出西门,淡日寒云久吐吞。醉面冲风惊易醒,重裘藏手取微温。纷纷狐兔投深莽,点点牛羊散远村。不为山川多感慨,岁穷游子自消魂。”这首《大寒出江陵西门》,妙在节制,白描出的清冷、淡远、苍凉,却因末句的旷达孤而不寂,忧而不伤。如我般离乡二十载,读此诗感同身受,岁末最是相思时,触景睹物皆难耐。
人之所以为人,是除了顾怜自己的眼前,还能想到远方与他人,否则便与鸟兽无异。再说那与友雪夜对酌的白乐天,有火炉有佳酿,心中却牵念着受苦的人。
“八年十二日,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乃知大岁寒,农者尤苦辛。顾我当此日,草堂深掩门。褐裘覆絁被,坐卧有余温。幸免饥冻苦,又无垄亩勤。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
衣食丰足、久居都市的今人,恐难具体想象此诗中农者的苦辛,因为有在云南偏远山区做公益十余年的经历,我却能真切地体会。
在被我视作第二故乡的红河州元阳县,节气运行和温度高低因地势复杂而多变,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牛头下雨牛尾晒在此地都属常态。大暑天此处有清凉地,隆冬时这里有春花开,这听上去很美妙,却并非是说无人会因暑热和寒冷而受苦。
那些散落在山里的、设施简陋的乡村小学,大部分学生都是住读,少则一两百人,多则七八百甚至近千人。孩子们的冬天是否好过,一看学校环境,二看家境。若学校建在海拔较高、常年云深雾重之处,便要面对阴冷多雨的冬季,家境贫寒者,冬季就格外漫长难熬。
曾经许多次,穿着羽绒服和登山鞋依然手脚冰凉,静坐稍久便觉寒气透骨的我,看着穿单衣的孩子流着鼻涕在漏风的教室听课、用满是冻疮的手做功课。还有一回,冰雨下了整日,我冒风雨去看望的学生出现时,穿着袖子短半截、撑得全是小洞的旧毛衣,脚上竟然是双断了带子的凉鞋……每每忆起这些,心中也会反复回旋那两句诗,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
幸好还有许多人觉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自己有关。网络时代的优势与便利终于得以凸显,每次发出号召,都能收到热切的呼应。有一年幸得诸多朋友支援的暖冬行动,让近千名山区少数民族孩子穿上新衣新鞋。还有一年,早在沪上第一场雪飘落前,便有古道热肠的女史,去探望海外留学的女儿时省下升头等舱的钱,为最贫困的孩子们添置冬衣。更可贵的是一位年迈师长,年年岁末都捐助一笔对普通人来说不小的数目,只求帮助最需要的人,从不怀疑,全然信任,至诚至善令我感佩,也因此尤感任重道远。
这点点滴滴的善、涓涓细流的暖;这锦绣时各美其美、困厄时守望相助,正是我们凭以度过人生酷寒的暖炉和火把。
大寒有三候,大寒之日“鸡乳”,母鸡感知到春气,开始孵小鸡;后五日,“征鸟厉疾”,鹰隼之类猛禽,为了过冬而竭力捕猎储备能量;再五日“水泽腹坚”,寒至极处,水中的冰冻得极为结实。
而物极必反、寒极生暖。坚冰深处春水生。岁月流转如此、人生起伏如此、世事代谢亦如此。新的轮回已然开启,万物复苏的暖春就在前方。 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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